这个结论如此的具有冲击性,以至于藤真全身都僵硬了。

  尽管目前好像有千头万绪,藤真却终于从中找到了一个最可能为真的“头”。他让自己冷静下来,把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再重复了一遍。

  他,不想和仙道毫无交集。

  藤真愕然。

  在他刚才自己的想象中,无论是任何人,都可以进行切割,为什么仙道不行?

  藤真从未陷入好像如今一般的迷茫。他一向是果断的,和懦弱的迷茫共存,不是他的选项。即便事情再坏,他也会强迫自己看清楚,再把问题解决了。

  藤真深呼吸了一下,在脑中画了个指示图:1,指出仙道的过界——仙道道歉——从此二人毫无交集——冬季选拔赛可能碰到一次——藤真毕业——这辈子和仙道没来往。2,默许并假装不知道仙道对他的动作——二人保持友好关系——以后经常一起吃饭——永远都是朋友。3,进一步容许仙道任何过界的行为……

  第三个选项,藤真根本没办法画下去了。他的心脏已经以没办法再快的速度在跳跃了。

  他驱逐脑中的一些想象,可是根本赶不走仙道的身影。

  迄今为止,藤真从未有过关于亲密关系具体对象的想象,可那一闪而过的画面,他竟然毫不排斥。

  这才是自己永远的都在拒绝他人的真相吗?

  但是如果是仙道,怎么样都可以?

  藤真快哭了。这个疑问和之前的几乎一模一样,他和仙道真的没有那么熟悉——可是,在短暂的接触以后,若说没有期待再见,那也是在说谎。

  藤真记得最清晰的就是,当高头教练打电话给他,邀请他参加秋之国体集训时,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仙道也会去吧?

  他以为这是基于一种对仙道能力的欣赏产生的念头,而且他曾经因为这种欣赏觉得对不起翔阳队的其他队友。

  可是这就牵涉到另一个他从来没有深思过的问题了,神奈川县也有其他优秀的小前锋,打个比方,他为什么从来就没想过“流川枫要是能来翔阳就好了”、“神如果能来翔阳就好了”?

  不要说没想过,这个念头一秒钟也没出现过。哪怕现在他作为反证故意这么想,也觉得这个想法十分荒唐。

  事实上,觉得荒唐才是正常的。藤真是很骄傲的,他不承认翔阳队会比县内其他球队弱,也从不觉得翔阳队还需要加入一个其他队的球员来拯救——所以,希望能有仙道加入,并不是出于翔阳队教练角色的考量,而且他本人发自内心的渴求。

  分析完以后,藤真已经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了。刚才仙道出去洗衣服了,他轻轻地关上门,还帮他关了灯。

  冰箱里放满一整冰箱的Aquarws,没有放任何其他饮料的余地,假如仙道不是对他非常了解,怎么可能这么做?

  假如仙道不是非常在乎,为什么要这么做?

  藤真的心脏颤了起来。刚才仙道的手拨开他头发时,他就迷迷糊糊地醒了,在抚摸他的伤疤时,他已经彻底地醒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温柔和疼惜的抚摸。

  去年在现场看到他受伤,仙道是什么样的心情?

  仙道为什么好像也知道他肩膀受伤过?

  藤真爬了起来,离开房间,去公共电话那儿,给翔阳的学生宿舍打了个电话,让杉浦出来接电话。

  “藤真学长?”杉浦很是惊讶。

  “勇太,今天训练怎么样?”

  “挺好的,大家都很自觉,长谷川学长看着呢。”

  “行,很好。”

  “藤真学长,秋之国体集训怎么样呀?好玩吗?”

  “还可以。勇太,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啊,是什么事?”

  “去年我在仙台受伤住院的时候,有没有……有没有我们球队以外的人来看我?”

  “咦?”杉浦想了会儿,说,“看你倒是没有。但是我记得小田跟我说,他在急诊室碰巧遇到了陵南队的仙道。他还跟我说,仙道有问他,藤真学长您怎么样了。”

  藤真按着自己的心脏,那里都快跳出来了。

  “仙道有说去仙台的医院干什么吗?”

  “小田问过他,他说是碰巧来看朋友的。”

  碰巧个鬼。从仙台的体育馆碰巧到数公里外的仙台的医院吗?

  藤真的手捂住自己的脸。那个家伙到底什么时候开始……

  “咦?这件事很重要吗?不好意思当时学长您受伤了,到处乱糟糟的,我就忘记告诉您了。”

  “不,没事的。我只是问问。”

  藤真放下电话。暑假的宿舍里住的几乎都是运动部的学生。这个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并没有什么人还在公共区域活动。藤真转头一看,就看到仙道站在走廊的另一边看着他。

  藤真按着心脏,告诉它,请它跳得慢一些。

  仙道走了过来,还是那样笑着问他:“你刚才不是睡着了吗?怎么出来打电话了?”

  “忽然想起一些事情。”藤真将视线略微偏移了一些,他发现自己现在不太敢看仙道的眼睛。

  “给女朋友打电话?”

  藤真愣了愣,看向仙道。不知为什么,他终于看懂仙道的表情了。

  他以前怎么会觉得仙道在阴阳怪气呢?那明明就是……

  求而不得的压抑。

  藤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上次鞋店和你一起的那个女生吗?”仙道笑了笑,“挺漂亮的。”

  藤真是笑不出来的。因为初尝这种滋味,他在想,这件事是这么重的吗?不是轻飘飘的情书,不是随口而出的告白,也不是球场旁的尖叫。是默默地装满他最喜欢饮料的冰箱,是只有在他睡着后才敢触碰的放肆,是无论如何不想打扰的探望,还是小心翼翼说出口的刺探?

  藤真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他在朦胧的泪眼中看到仙道惊愕地睁大双眼,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对不起。”藤真哽咽地说,“真的很抱歉。”

  发现得这么晚,真的很抱歉。

  如果说,那是惊愕,不如说是震撼。当仙道看到藤真忽然落泪的时候,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在那之前,他只见过藤真哭过一次,就是在输给湘北队的时候。可是那个时候,他才哭了没几秒钟,就不得不擦干眼泪,去安慰哭成泪人的花形和其他队员了。

  输球哭,那是可以预测的。除了自己以外,陵南队哪一次输,其他的队员不是都哭得稀里哗啦的?

  可是在仙道的印象中,其他时间的藤真是不会哭的,输给海南的时候他没有哭,那两次的受伤,他都没有掉一滴眼泪。正常人受那种伤,疼痛所致的哭泣就算是有心控制也很难控制。

  可是就是这样倔强的人,他只是问了一句是不是打电话给女朋友,就哭成这样了?

  “是……出了什么事吗?”仙道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藤真摇摇头,很快擦干了眼泪,咬着下唇,忍耐着。

  “我陪你出去走走?”

  “好。”

  藤真穿着家居服,仙道也穿着睡衣,他们一起走下楼时,遇到了湘北队的宫城。

  “嗨,上哪儿去呀,这么晚了?”宫城和他们打招呼。

  “去买点饮料。”仙道笑着朝他招招手。

  仙道的睡衣就是普通的背心和短裤,可以穿出去的那种,跑步也没什么问题,但是藤真的家居服是一整套的,衬衫式的短袖上衣和短裤,浅蓝色的,上面还刺绣着水波纹,走出门是有些奇怪的。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夏天的雨本来也只是阵雨罢了,下完一阵子,露出了一些星空,地面倒很是有些湿了。

  仙道带着藤真走向海边时,藤真抬头看了看宿舍,他知道那一面的房间可以从窗户内看到他们走出去。

  抬头时他竟看到窗边的花形了,路灯下花形惊讶的表情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藤真犹豫了一下,朝花形招了招手,花形也举起手朝他招了招。

  那有什么关系?花形迟早也会知道。

  这样想了以后,藤真忽然不在乎了。

  仙道回头,也看到花形了,于是也笑着朝他招招手。

  由于他们俩太坦荡了,花形反而觉得自己一瞬间的想法应该是误会了。

  藤真和仙道并肩走出学校门,藤真问:“去哪儿?”

  “我带你去看海。”

  夜里的海岸边比想象中安静,除了海浪拍击,没有什么别的声音。离海岸远些的地方有路灯,但是在海滩边就比较暗了。

  藤真踩在沙滩上,他穿的是拖鞋,潮湿的沙子进了脚底,有些扎。因为不习惯在海边走路,他走得很慢。仙道也放慢了脚步,始终走在他身边。

  潮水没不到的沙滩,本来应该很柔软细腻,只是刚才那场大雨让沙子结团而变得粗糙。天色很黑,藤真没看清,踩了个空,伸手抓了一下。

  仙道的手非常及时地抓住了他的手。

  藤真记得一年多前,八个月前,他们都曾经这样握过手,直到现在他还是记得——他经常和他人握手,握过以后也记不住什么细节,为什么就能那么清晰地记得和仙道握手的情形?

  藤真抓住仙道的手,站稳的时候也没松开,他的手非常大,也很干燥和温暖。

  仙道松开了手,藤真也放开了。

  “很黑啊。”

  “是的,一不小心会掉到海里。”

  “你胡说。”

  “哈哈哈。”

  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仙道问:“好点儿了吗?”

  “嗯。”

  仙道没有问他更多的问题,只是陪着他在漆黑的海岸边走得更远了一些。海风吹了过来,充盈着鼻腔,温暖而潮湿。那时藤真看见黑乎乎的海浪扑到岸上,又退回去,又扑上来,又退回去,永无止尽,不肯停息。

  过往从未听见的心中的潮汐,此刻奇异般地清晰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