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佩芳和冷太太的铺子，说开就开起来了。
有佩芳在，客源不是问题。她现在可是全京城都在关注的名人，许多太太小姐们都好奇她离婚后的生活，听说她开了一家裁缝铺子，反正也是做衣服，在哪里都是一样做，便都来凑了热闹。
谁知做出来的衣服当真别具特色，既好看又有气质，便都成了回头客。
生意这么好，两个老板自然都忙得脚不沾地。这人一忙起来，虽然累一些，精气神却比之前更好了。
佩芳一个孕妇，都显得精神焕发，比离婚之前气色更好，更不用说冷太太了，她现在更有当家太太的气魄，行事雷厉风行，再不似之前瞻前顾后，处处顾虑。
具体的表现，就在于得知了雁回开服装厂的打算之后，两位老板都坚定地表示了支持，甚至已经开始做起办厂的计划来了。
本来应该最困难的钱，因为有几方加盟，现在是肯定没有问题了。就算还有缺少，佩芳也有信心拉来新的投资人，雁回这边，也觉得可以把自家大哥拉进来。至于场地、机器、原料、人手和办厂的手续，反倒不那么麻烦，都能找到人办了。
这让雁回不得不感叹自己的运气。
如果靠她自己，要做到这种程度，怎么也需要几年的积累。但是意外地将佩芳拉进这个计划之中，有了她的家世和人脉之后，许多原本的困难便都迎刃而解了。
这就是民国的办事方法。虽然雁回并不能完全赞同，但不得不说，当身处其中，成为既得利益者时，确实很爽。
其他的她都交给了佩芳去处理，只揽下了招人这个差事。
她不知道其他工厂是怎么招人的，但是雁回做这件事的初衷，就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让那些身处困境之中的底层民众拥有更多的选择，能帮一个就帮一个。
所以她直接找到了上次差点被车撞到的那个女人。
在佩芳离婚期间，孩子的病也已经好了，女人回到家里，又开始日夜不休地给人浆洗衣服，想攒下一点钱。
虽然她知道，帮助自己对好心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那一点自己觉得是天文数字的钱，对方并不看在眼里，但总不能因为这样，就什么都不做了。还钱，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做到的，长时间估计也很难，毕竟生活中总会充斥着种种意外，存款总是留不住。所以女人打算攒点钱，给两位好心人送一份拿得出手的礼物。
可能不是多么贵重，最好是日常里能用得上的东西，实惠又便利，真的能帮得上对方的忙。
她还没想好要送什么，但攒钱的计划已经开始了。
谁知就在这时，好心人居然找上门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她想都不敢想的好消息。
说来也巧，这个女人也姓吴，周围的人都叫一声吴妈。雁回头一回听到这个称呼时，忍不住想到了《阿Q正传》里同名的小人物。她们被几千年来的制度和规则驯化，毫无所觉地成为制度的基石和养料，却依然在努力地挣扎求存。
卑微如蚁，又坚韧如草。
很奇妙，“文化”这种高雅的东西，应该是那些读书识字、当官作宰的老爷们的专属，可是刻印在这个民族骨血之中的那些东西，却又是来源于这些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吴妈两只手在围裙上反复地擦着，用这个动作掩饰自己的不安与紧张，眼中却流泻出掩饰不住的期待，“姑娘真的要招我们这些人进你的厂子里做事吗？”
她甚至没有问待遇。因为工厂里的活儿，无论如何肯定比现在做的这些零散工作更体面、更稳定。
体面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稳定却是她梦寐以求的。
怎么会有这么恰好的一份工作从天上掉下来？吴妈的心里是怀疑的，可是又无法经受住这种诱惑。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雁回肯定地点头，“需要的人不少，你有信得过的，手脚麻利的人，也可以举荐过来。”
“有的有的。”吴妈连忙点头。
雁回道，“那你可以先联络一下他们，我明天再来做登记。”
“好好好。”吴妈高兴得不知怎么好，她想握住雁回的手，但刚伸出手就放弃了，又转回去拧那张已经皱皱巴巴的围裙，激动得简直快给雁回跪下了，“谢谢，谢谢……”
清秋站在雁回身后，一言不发，却因为这个场景而产生了许多的触动。
自从开始写小说之后，她发现自己开始更加关注现实中的生活，而非那些书里的风花雪月。但是很显然，她个人的“现实”与真正的现实，中间依旧有着巨大的差距。
直到现在，她才算是真正接触到了它。
清秋很想提笔，为此写点儿什么。可是无数念头在她的脑海里翻涌，最后却找不到可以用于描写的语句。
——是因为我太浅薄了，在这一刻，她心底忽然涌起了这样的明悟。
十七岁的冷清秋，在今年之前，也只不过是个照常上学读书，偶尔与同学朋友一起出门游玩，生活中小有忧虑，但总体来说波澜不惊的女学生。她最大的忧愁，也不过是未来，而这未来，曾被她倾注在了婚姻上。
她的经历太少，见识太少，思考也太少。
清秋觉得，现在的感觉，有点像是那一天，她和雁回一起走进北大校园，当她沉醉在周围的环境中时，雁回忽然说，“等中学毕业，我们考到这里来吧。”
一扇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了，让她意识到世界那么大，自己原来还有别的选择。
而此刻，又一扇门在她面前打开，让冷清秋又看清了这个巨大的世界里所存在着的，那些她从前未曾留意过的角落。
直到跟在雁回身后，离开了这些人住的棚户区，清秋才慢慢回过神来。
“你想办厂，其实只是想帮帮他们，是吗？”从小巷子里走出来，上了车，她问雁回。
此刻，她已经想明白了，恐怕上次送吴妈和她的孩子去医院，雁回就已经在考虑这件事了。只不过之前没有契机，而与佩芳合作办厂，才让这件事终于得以实施。
雁回想了想，说，“其实这不是两个可以分开来讨论的目的。在这个世界上，掌握力量很重要，而利用这些力量去帮助别人，也同样重要。我不是那种没有私心的圣人，也只是个普通人。但是我相信，普通人也是有力量的。”
清秋对这个说法不能赞同。
雁回怎么可能只是个普通人呢？她是那么的——闪闪发亮，身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能被看到。
这无关外貌，无关身份，无关其他任何现实的条件，她就是跟其他人不一样，站在人群之中也不会被埋没。如果靠近她，更会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光辉。
她怎么可能只是个普通人？
但这并不是一个必须要深究的问题，所以她很快就将之抛开了，转而提起另一个问题，“我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呢？”
说这句话时，她看着窗外。车子离开了棚户区，已经开到了大街上，两侧都是装修精致的店铺，但是街上行走的人，却鱼龙混杂，有一身西装、精英打扮的；也有长袍马褂，拖着辫子的；更有衣不蔽体、面容愁苦的……像一幅众生百态图。
“那就描绘他们吧。”雁回说，“用你的笔，用你的力量。”
“可是我……”怕写不出来。
雁回看着她，眼神温柔沉静，“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上次说要考北大的时候，她好像也是这么说的。清秋闻言忍不住笑了，“我忽然发现，你好像很喜欢勉强自己。”
“不。”雁回转回头，看着前方的道路，笑着说，“我只是，不轻易否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