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雷贝利欧收容所,马莱用以管控[尤弥尔的子民]的地方,在这里生活的艾尔迪亚人就像是被打上标签区分三六九等的残次商品。

  这里太多人穷困潦倒。工作机会稀少,薪酬微薄,物资贫乏却又物价不低,青壮年男性一整天的辛苦劳作也只能勉强度日。只有当上士兵为马莱冲锋在最前线才能改善一些生活,但谁知道上了战场后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今天是士兵归乡的日子,收容所的门口早早挤满了家眷,放眼望去灰蒙蒙一片。

  有人接到了家人,更多人没有。欢喜与悲痛都挤在一起,其间一队无依无靠的伤兵步履蹒跚地靠着墙根行走,他们将要前往医院接受治疗。

  马莱与中东联盟长达两年的战争结束了,他们再也不用上战场了。

  在这阶段的和平里,战士候补生的训练也不能停歇,现五名巨人战士候补生之一的乌德·博克便在每日往返本部训练的路上,注意到了一些和几个月前有所不同的地方。

  在小广场里,有时会有一个东洋女人坐在喷泉池边唱歌。

  她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灰色长裙和花纹简单的披肩,一头黑发披散在背后与胸前,戴着有些破旧的手套,正拿着两片石头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作为伴奏,唱着一些大约是来自别国的歌谣。

  不同于许多女性的清亮,她的嗓音更低沉而富有磁性,与独特的唱腔一起带给人以奇妙的感受。

  每次她唱歌的时候,旁边或多或少有几个听众安安静静地围着。

  “IfyoumissedthetrainI'mon

  如果你错过我那趟火车

  YouwillknowthatIamgone

  你就该明白我已离去

  Youcanhearthewhistleblowahundredmiles

  你会听到火车汽笛绵延百里

  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

  一百里又一百里

  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

  一百里又一百里

  ……”

  当她唱完歌后,听众们会往她面前的帽子里放几枚零钱,或者半块面包和白薯。实在生活窘迫的人也会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夸赞她温雅的嗓音。

  这个东洋女人的歌声像是拥有魔力般,令人由心感到平静。

  在某一次训练结束后,乌德终于完整地听完她的一曲歌声。他摸出身上仅有的一些零用钱放到那只灰扑扑的旧帽子里,白色的军装和手臂上与众不同的黄色袖章引起她的侧目。

  “你是……战士候补生。”东洋女人语气轻柔地说,“才这么大的年纪,就已经从战场上回来了,真是厉害。”

  乌德有些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其实也多亏了吉克战士长和布朗副长与贾利亚德先生的保护……我们这些候补生除了贾碧外反而没帮上什么忙。”

  女人笑了笑。

  “别这么想。”她说,“能够活着回来,已经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了。”

  不知怎地,被她这么温声细语地夸奖几句后,乌德好像后知后觉地才意识到自己比起那么多丢掉性命的艾尔迪亚士兵幸运又厉害得多这件事——他本来因训练有些筋疲力尽的身体又好像有了力气,心脏砰砰地跳着,打心底感到兴奋。

  “都这个时间了。”

  东洋女人看了看暗沉的天空,从怀里掏出一只手帕,露出里面几块受潮的苏打饼干,似是有些羞赧道,“我这里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这是昨天一个孩子送给我的,希望你不要嫌弃。”

  她又说:“你训练后一定累坏了,快回家吃饭然后好好休息吧。别让家人担心。”

  乌德被那双简直比自己母亲更加温柔的眼睛迷晕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家门口,手里还握着那几块受潮发软的苏打饼干。

  63.

  “呦,乌德,你这几天训练完都急急忙忙的,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一天训练结束,同为巨人战士候补生的索菲亚·雷特施好奇地问道。她本来不是会多管闲事的性格,但奈何对付最近属实反常了些,连一心争强的贾碧和这几天训练很有干劲的法尔科也注意到了。

  每天训练完后不再慢吞吞地落在后面,而是急忙就想往回赶……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一样。

  “其实也没什么啦……”因为各种原因,乌德并不想让她知道自己训练完会跑去听东洋女人唱歌,这搞不好会被当做没有上进心而失去战士候补的资格……

  乌德一边纠结自己还是恢复以前的日程,一边含糊地搪塞过去。

  结果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听见悠悠歌声传来的时候,他还是情不自禁地驻足倾听。

  “LordI'moneLordI'mtwoLord

  上帝我已远离一百里两百里

  I'mthreeLordI'mfourLord

  上帝我已远离三百里四百里

  I'mfivehundredmilesawayfromhome

  不知不觉我便已离家五百余里

  Awayfromhomeawayfromhome

  远离家乡远离家乡

  Awayfromhomeawayfromhome

  远离家乡远离家乡

  LordI'mfivehundredmilesawayfromhome

  上帝啊我已离家五百里

  ……”

  无论是艾尔迪亚还是马莱的历史上,都没有关于[上帝]一词的典故,但有着在马莱外收容所居住经验的乌德对此有所涉猎,他知道这是对[神]的一种称呼。

  东洋女人端丽如画的面容与温柔的气质,以及她那微哑缱绻的嗓音都表明了,她过去待在雷贝利欧收容所以外的地方。

  不然的话,她又怎么可能最近才名声渐起呢。乌德想。他知道东洋人的国家叫日出国。

  “原来你每天训练完后,还急着来这里听歌啊。”

  一只大手摁在肩上,把吓得要跳起来的乌德牢牢压住,继承了颚之巨人的战士,波尔克·贾利亚德压低声音道,“我之前好像没听说过雷贝利欧还有这样的卖唱女?”

  在雷贝利欧,有一部分找不到工作的女人趁着嗓音清亮,学些婉转的歌来讨点打赏。而大部分还是用来引着‘恩客’随自己步伐,做些你情我愿的活计……不过那些都隐在夜晚的路边或者巷口,基本没有几个人正儿八经地在大庭广众下卖唱,氛围看起来又格外和谐。

  不像是那种出卖皮肉的交易。

  波尔克半松了口气,他在先前看见乌德有些红着脸含糊其辞的时候,就担心他是不是着了什么阴秽把戏的道。

  “贾利亚德先生……”

  乌德忐忑地攥着斜挎包背带,“玛利亚女士她只是、她没办法工作才……”

  他见过这个东洋女人站起身的时候,她意外的非常高挑,但姿态有些佝偻,而且走路坡脚。

  “没事,别担心。”波尔克安慰地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膀,“只是点休息时间的消遣,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好奇,这么好的嗓子早该在这里出名了。”

  其实前两天波尔克就听人提起过,小广场有个东洋女人,唱起歌来别有滋味。

  那会儿他还当是那些皮肉勾当居然敢放到明面上来了。

  波尔克陪着乌德听完这一首歌,看旁边的那些听众依次往那只旧帽子里放了些零钱和粮食。她的听众已经不少了,因此帽子很快就被塞满,这时就见她一边道谢,一边婉拒了后来人的赠予,只留了帽子里的那些东西。

  乌德趁机解释道:“玛利亚女士腿脚不方便,每次只会收下一个帽子的零钱和面包。而且她说过,大家辛苦挣来的钱应该花在更有用的地方上,只要给她一些能果腹的食物就好。”

  这的确有些让人出乎意料了。

  64.

  从那天后,波尔克有意无意地再路过小广场,站在靠边的位置,听女人温柔微哑的歌声随风飘荡过来。

  不过有时候他路过时,她也不止是在唱歌。

  他看见头发花白的老妇抹着泪,女人在旁边温声安抚,又或者是几个孩子在旁边排排坐着,听她讲一些有趣的小故事。这个名为玛利亚的女人看小孩子的眼神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还会把一些面包分给他们吃。

  玛利亚的听众里有一个自别国的艾尔迪亚人,他拥有虔诚的信仰。波尔克曾看见他在旁边亲吻一只十字架项链,然后上前把一只黑面包送给她,并用如梦似幻地语气说,“感谢您,仁慈的玛利亚。”

  这个名字在他口中仿佛具有特殊的含义,但也只能换来女人有些茫然又包容的微笑。

  波尔克就这么保持着距离关注这个行为独特的卖唱女,向其他听众一样给她些零钱和面包。而除却一开始女人对他的战士身份有些受宠若惊外,她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对他那么讨好奉承。

  这让波尔克心里有点说不清的微妙。

  直到天气渐冷,开始刮起寒风。这个时候人们就很少愿意停留在空旷的地方挨冻了。

  波尔克穿着挡风的飞行员夹克,巨人之力让他体温比常人要高一些,因此并不畏惧这些寒冷。但他没头没脑地忽然想起了那个在广场卖唱的东洋女人,没有听众给她零钱和食物,她又该怎么度过冬天呢?

  正想着,他听见后面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扭头看去,正是有着乌黑长发的东洋女人抱着一只装满面包的纸袋,正有些艰难地向前挪动。

  她和那些买不起厚衣服的女人一样,穿两条裙子,裙长到脚面,裹紧了那条从没换过的披风。

  据说她的腿生来残疾,现在看来也的确如此。波尔克刚开始还有点尴尬她居然和自己差不多高,然后又注意到那双相对来说有些过小的脚。心想难怪她走路不稳,没几步就要歇一歇。一双女式皮鞋因为不良的行走习惯已经磨损了许多。

  东洋女人看见他,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晚上好,贾利亚德先生。”

  波尔克不自觉的站直了,才有些干巴巴的回应,“哦、晚上好。”他不知道她的姓氏,就这么直呼一个女人的名字大概不太好。

  然后她就这么一点一点离近了,又和他擦肩而过,拖沓的脚步走走停停。波尔克听着这动静简直耳朵难受,他从没觉得人还能走这么慢过,但这也怪不得她,脑子一热就扭头两步追过去,在女人茫然的注视下,他说要送她回家。

  波尔克说完就恨不得时间倒流回去给自己一拳,怎么就忽然发起了神经。

  他简直不敢看对方的眼神。通过这段时间的一些了解也知道这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人,她看起来和那些勾当半点关系也没有,结果他刚才的举动却跟轻佻招惹她一样。

  然后就在波尔克意料之中的,女人有些惶惶地婉拒了他。

  波尔克也不好说其他什么抱歉的话,只闷头闷脑说一句打扰了,就匆匆冲回了巨人战士们分配的宿舍楼。

  趴在沙发上的皮克·芬格尔被他甩门进来非常的动静吓了一跳,这个有着美丽大眼睛的巨人之力持有者一头因姿势而稍显凌乱的黑发铺在背上,却又让波尔克想起东洋女人海藻似的黑发。他匆忙打个招呼就火急火燎冲上楼,留下皮克一句问询没有后续地落在空气里。

  巨人战士优秀的视力让皮克没有漏看他通红一片的耳根,心下有些了然地轻笑起来。

  波克也到了这个时候啊。

  而把自己塞进被子里终于冷静下来的波尔克回忆起女人走向的地方,心情又迷茫复杂起来。

  他知道那个方向……雷贝利欧收容所里最为藏污纳垢的街区,一间一间的小房子像棋盘的格子一样挤在一起,里面住的大多是些无赖和出卖身体过活的女人。居住条件仅仅比流浪汉好上那么些。

  玛利亚为什么住在那里呢?

  65.

  波尔克的家庭条件在雷贝利欧称得上一声不错,尤其是在哥哥马赛·贾利亚德被选为巨人战士、家人跟着一起成为荣誉马莱人后,生活更是惹人羡慕。

  因此他也听起母亲叮嘱过,绝对不要靠近的那个街区。那里住的都是些不好的人。

  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后,性格暴躁的波尔克自然也看不起那些任由自己堕落,躲在夹角里苟且偷生的家伙。

  而现在……波尔克大概明白了,那也是迫不得已。

  那些女人如果不靠这个,又怎么能在贫穷的雷贝利欧换取物质、又怎么能活下去呢。

  ……

  波尔克来到那个‘不好的街区’,无视一些藏在窗沿门缝里女人的窥视,来到一间低矮老旧、但明显要更整洁一点的小房子前,把怀里的布袋放在地上后,他敲了敲房门,然后转身就要走。

  坡脚的女人从听到敲门声再到走过来开门比普通人要更慢一些,这足够一个身手敏捷的战士闪到旁边巷口隐藏身形。

  他就这样给不能出门卖唱的玛利亚送了一些面包、白薯和一小块风干肉,以及更厚的布料。

  波尔克还记得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女人站在门口呼喊了几声,就因为吸入凉风咳嗽起来,只好回到屋里。他等了一会儿才走出去,满意地看见女人收下了那些食物,至少几天内不会被饿死。

  而这次,他刚敲响房门,门就忽然打开,露出女人一张温柔雪白的脸。

  她微蹙着眉,看着僵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波尔克。

  女人轻轻叹了口气,慢吞吞地侧身,“请先进来避一避风吧,贾利亚德先生。”

  波尔克嘴唇蠕动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好的。”还不忘记拿起刚放在地上的袋子,一并给她带进屋里去。

  屋里和在外面看到的一样,狭小又井井有条。用橱柜隔出的客厅里只有一张小桌,一把椅子,以及正煮着茶水的小炉。因为空间小,倒也还算暖和。

  波尔克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女人正是搬了椅子坐在门口,才这么快就开了门,把自己抓个正着。

  她从橱柜里找出一只断了把的白瓷杯,沏了茶放在小桌上。茶水不过是廉价的茶包煮出来的,但也散发着不错的茶香。

  女人没有说话,波尔克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又说什么好。

  这么沉默相对了一会儿,东洋女人才说,“我很抱歉,贾利亚德先生,我收了您这么多好处却不能为您做些什么。”

  她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您知道的,我生来有些残疾,没有办法通过劳动来偿还……”

  “我不需要你还。”波尔克粗声粗气地打断道。他揣着烫手的杯子,眼神只敢盯着老旧但干净的桌面,“你、你只管收着就是了。”

  “可是我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这么使用您的好心呢。”女人温声细语道,“我什么也没有做,您却顶着寒风来到这里给我送来了食物和布料、甚至还有肉。这不是我应得的报酬,我受不起的呀。”

  她说着,把旁边的几只袋子有些费力地放在桌上,波尔克发现那是之前他送来的那些食物和小块肉干。她一点也没动它们。

  这让波尔克几乎生起气来。

  “现在外面又没人听你唱歌,没有钱也没有吃的,你难道是想饿死在这个冬天吗?”他甚至有点委屈,“如果之前你不推脱,多攒些钱和粮食,我也不至于来送个东西还要躲来躲去,生怕你坚持不要——”

  波尔克嚷着,然后猛地刹住嘴。后知后觉的耳根发烫起来。

  他偷偷瞟了一眼,女人惊讶地捂住嘴。

  这会儿波尔克居然还有闲心注意到,她在屋里也带着手套,但通过袖口露出的一小截细白手腕上烧伤的痕迹,不难猜出她为什么总戴手套。

  她的过去,究竟遭遇了什么呢?

  那天,波尔克断断续续地和玛利亚聊了一阵子,这才知道她是随着之前的战败国移民被一起送到了雷贝利欧。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也没有认识的人,能在这片街区上找到一个能入住的房子已经是走了大运。而在更早之前,听说丈夫已经在战场牺牲,自己又没有劳作能力而被赶出家门。

  听到这里,波尔克忍不住摩挲着手里的杯子,自以为隐晦地打量女人低垂的眉眼,才有点不甘心地发现,她似乎真的已经有三十多岁了。

  可眼角那些细细的纹路也完全不显老态,反而有一种奇妙的风韵在里面。

  这大概就是东洋血统的奇妙之处。波尔克有点恍惚的想。否则为什么她看他一眼,心脏就不听话地乱跳起来。

  女人一双漆黑的眼珠仿佛蒙着水雾,抬眸间便是眼波流转。

  到最后临走前,波尔克对她说,给我唱支歌吧,那些食物是我给你的报酬。他固执地盯着她,女人就只好应了,低柔的嗓音唱起他甚至自己偶尔也哼上几句的歌词,在小小的房间里似乎更加动人了。

  66.

  严寒未过,战士小组又被召集起来。

  中东联合的部分残余军队在最终战败后反而愈发难缠,马莱军方不耐烦再花上几个月一点一点清剿余孽,于是派出引以为傲的巨人战士前去作战。

  波尔克从不畏惧战场,可这次临行前他却有些担忧。

  上战场一去至少一个多月,天还没回暖,玛利亚能好好的活到自己回来吗?

  于是波尔克又强硬地往玛利亚的小屋里送了一袋粮食。他家庭条件不错,身为巨人战士也有着其他艾尔迪亚人望尘莫及的薪水,养一个女人绰绰有余。

  玛利亚目光闪烁。

  “贾利亚德先生……”她语气柔软地说,“请您务必要平安归来,我、我有些事,如果您不嫌弃的话……”

  女人面颊飞红,欲语还休,连着波尔克也羞涩起来。

  “你说什么啊、我可是马莱的巨人战士,当然会没事的。”他舌头都快打结,“那、我这就出发了!”

  后来面对皮克的打趣,波尔克也只缩在自己的位置上装听不见,脑中还回放着女人美丽的脸。皮克说起自己之前听过几次小广场玛利亚的歌曲,温柔婉转,拥有魔力般动人。而且那的确是个美人。

  “皮克,你说……如果一个女人说回去有话告诉我……”他支支吾吾,说不下去了。

  皮克回以欣慰的笑容:“答案不都在你心里了吗,波克。”

  吉克对这些小八卦颇感兴趣,直言自己之前太忙,居然错过了皮克都称赞的歌声,旁边总是神色忧郁的莱纳也笑了笑,对波尔克说了声恭喜。

  像他们这种任期只有十三年的巨人战士,尤其是皮克和莱纳这样从少年兵里选拔、早早就继承巨人之力的战士,是不会和别人恋爱结婚的。他们清楚自己已经没几年好活了。

  四年前继承了颚之巨人的波尔克,现在也只剩下九年。

  如果是寻常人家的姑娘,皮克可能还要劝他想一想,但如果是一个已经有了年纪,甚至身有残疾的寡妇……虽说这些条件加起来让人有点忧心,但玛利亚风评的确很好,美丽又善良,而且和波克一样喜欢小孩子。

  最重要的是,波克喜欢她。

  皮克到底是偏心自己多年来共同作战的伙伴,心想他们结了婚后,就算波克任期过了,玛利亚作为巨人战士的遗孀也会终身享受荣誉马莱人的待遇,怎么样都是赚的。

  玛利亚是个善良,也足够聪明的女人。

  67.

  时间一晃而过。

  顺利完成任务的波尔克一下火车,就急忙往收容所门口张望,而后又想起来自己心心念念的女人腿脚不便,这里距离太远,她没办法来迎接他。

  他匆匆和父母拥抱,就找借口往小广场方向去。天气回暖,玛利亚有可能在那唱歌。

  小广场没有人,波尔克就转脚往那条街跑去。母亲肯定想不到,曾经叮嘱儿子千万不要去的地方他现在已经称得上熟门熟路——不过波尔克清楚自己和玛利亚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玛利亚会和他说什么呢?心脏砰砰地跳动着。

  波尔克站在小屋前,整了整自己的军装,才伸手敲门。他有很多话想和她讲。

  然而开门的并不是黑发黑眼的东洋女人。

  棕黑发,左眼缠着绷带,仅剩的右眼阴郁而冷漠。波尔克猝不及防和他对视,雀跃的心情瞬间被泼了盆冷水。

  “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玛利亚呢?”

  身上残留着战争痕迹的老兵皱了皱眉,硬邦邦地回答:“抱歉,她正睡着。”然后就把门关上。

  被挡在门外的波尔克难以置信地攥紧了拳头,额头绷起青筋。

  这才一个月,他才离开一个多月。

  玛利亚居然有了新的男人,又或者是……

  怎么会这样?

  一连几天,波尔克气压低得都能吓死人。

  其他人也不想触了他的霉头,都不过问什么,只有皮克隐隐感觉到什么不对。

  波尔克年轻俊美,是雷贝利欧人人崇拜的巨人战士、荣誉马莱人,又真心喜欢她,玛利亚之前不已经打算答应他……

  后来皮克找了个机会,和那位在雷贝利欧名声渐起的东洋女人聊了聊。

  这才知道,原来玛利亚之前不清楚巨人战士有任期。

  她在战士小组上战场的时候,通过收集用来引火的旧报纸知道巨人战士十三年一换。波尔克四年前在战场打起新任颚之巨人的战绩,那时候的报纸沸沸扬扬赞美这位年轻战士的英姿,皮克并不奇怪她打听到这些消息。

  “我不能生育,若是连未来的丈夫也先一步离我而去了,独留我一人又有什么可依靠的呢。”

  东洋女人垂着泪,哀切地说,“我一直是个自私的人……我享受着周边人对我的喜爱,只要我唱歌,他们就赞美我,给我食物。独自一人得过且过也就如此了,可这样的我又这么对得起贾利亚德先生的感情呢?我不想再这样一无所知的担惊受怕。”

  “克鲁格先生虽然受了伤……但同样的,他以后再也不用上战场了。”

  “我实在没有颜面和贾利亚德先生说起这些事。皮克小姐,请就这样告诉他,我不过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罢了。”

  话说到这种地步,皮克也爱莫能助,只好祝她未来能获得幸福。

  波尔克听了这些话,沉默了很久。

  “比较典型的东洋女人心理。”知道了个中缘由的吉克耸了耸肩,“据说那个国家对女人的要求更加苛刻。好像是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而且他们更重男轻女。她本来就是寡妇,又没法给贾利亚德留一个孩子,那对于东洋女人来说是不能接受的。”

  反正以后艾尔迪亚人也不需要生育了。吉克想。他干脆揽着波尔克去酒馆喝了个烂醉。

  波尔克再也没有去过小广场,每天除了作战会议就是闷头训练。

  68.

  半个月之后,雷贝利欧将举行一场前所未有的祭典活动。

  收容所的大门会打开,到时候不光是艾尔迪亚人和马莱人,其他各国的首脑政要也会聚集在一起,参加持有[战锤巨人]的戴巴家族发表[合力剿灭帕拉迪岛恶魔]的宣战演讲。

  很快到了祭典那天,雷贝利欧一片前所未有的繁华和热闹,一眼望不到头的各种摊贩和街头表演,实在让人眼花缭乱。

  莱纳任劳任怨地给四个战士候补生掏钱买那些平时吃不到的稀罕美食,又见乌德一边吃着,还总往那些戏班子前后打量,还以为他想看那些杂耍马戏。却没想到戴眼镜的小战士腼腆地笑了笑,说他在想玛利亚女士会不会趁着祭典来唱上几首歌,她的歌声那么好听,那些从外边来的游客和大人物们肯定可以给她很多赏钱,以后生活也轻松些。

  这句话莱纳没法接,那位他没见过的玛利亚女士和波尔克之间的纠葛他们从没让小家伙们知道过。他只含糊道她可能正在其他地方,演讲结束后一路逛过去总能遇见的。

  在开幕前一会儿,刚刚据说是看见了其他朋友的法尔科跑来,喘着气问:“布朗副长,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现在吗?”

  吉克看了眼时间:“距离开幕式还有一会儿,没事的。”

  于是莱纳随着法尔科的指引,来到演讲台后面那栋楼的地下室里,法尔科高兴地推门进去:“他来了噢!”

  地下室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头发垂到肩膀,绷带包着左眼,左腿膝盖以下的裤腿挽了个结。他像个被战争磋磨过的疲惫老兵,唯有那只右眼映着提灯的火光,灼灼地看着他。

  “嗨。”模样大变的人说,“四年不见了呢,莱纳。”

  “你能回到故乡,真是太好了。”

  莱纳瞳孔紧缩,“……艾伦。”

  视线又转到他身后那个人身上,那是个披着宽大斗篷、长卷发束在脑后的美丽东洋……

  “你是……!”

  他看见那个面容端丽的人露出一个微笑。

  气氛一时凝固,法尔科逐渐从刚开始的高兴变得尴尬不安,他试图打破这诡异的寂静。

  “那个……我听说你们是老朋友啊,见面应该很惊讶猜对……是吧,克鲁格先生?”法尔科有些干巴巴地笑着,“啊,布朗副长之前应该没有注意,这位是小广场很有名气的玛利亚女士,她的歌声很多人都喜欢呢!而且她是克鲁格先生的妻子……”

  他的声音在莱纳逐渐恐怖的表情下越来越小。

  克鲁格,或者说伪装成伤兵混入雷贝利欧的艾伦·耶格尔淡淡的笑了一下。

  “是啊,法尔科,我们今天能够见面还多亏了你。”他观赏着往日同期好友、现如今的敌人莱纳·布朗震惊的脸,“彼此有很多话要聊……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莱纳怎么可能有话想和他聊。谢伊平静的目光落在身上简直就像在催命,这可是个阿克曼!

  艾伦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向面前的椅子,“坐下来啊,莱纳。”

  “这可是个好位置。从这里可以清楚的听到舞台传来的喧闹声,上面的楼层都是一般住家,虽然是位于舞台的后方,不过很多居民都在期待演说开始,还从窗户探出头来看。”

  他抬手指向头顶,露出虎口渗血的一圈牙印,“就在我们上面呢。”

  等一下、他该不会打算就在这里变成巨人吧?莱纳惊恐地看着艾伦,如果真的让他在这里发动袭击——不,至少谢伊在这的时候,他应该不会贸然变身。

  法尔科不安地问:“克鲁格先生,你的手上、是被什么动物咬了吗?那是需要尽快消毒的……”

  “嗯?没关系,只是一点玩闹而已,让你们见笑了。”

  艾伦看着额头上已经渗出冷汗的莱纳,语气十分平静,道。

  “莱纳,你坐啊。”

  这声音对莱纳而言却不亚于恶魔低语,他几乎颤颤巍巍地坐在椅子上,手心里冰冷地濡湿一片。

  曾经他认识的那个冲动鲁莽、思维简单、非黑即白的艾伦……在岛上的四年里,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副模样?他真的还是那个[艾伦]吗?

  视线余光注意到那个微笑的阿克曼,莱纳呼吸颤抖。

  “……那个,”法尔科终于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小声道,“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哦。”

  谢伊走过去,把手轻轻放在少年未长开的肩膀上,语气含笑道,“法尔科,作为和当年莱纳一样的巨人战士候补生,你也该留下来听一下。”

  “欸、欸?”

  之前印象里温婉美丽的‘玛利亚女士’此刻却好像一层沉重的阴翳压在身上,法尔科不寒而栗,求助地看向莱纳。

  “法尔科……你照做就好。”

  “……是。”

  与此同时,上面传来声势浩大的礼乐吹奏声。

  “演说开始了呢……”

  谢伊意味深长地微笑,漆黑眼珠静静地凝视着。

  69.

  “……艾伦,你们……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你一开口想问的,只是那种事吗?”

  莱纳恐惧得几乎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跟你一样啊。”艾伦毫无波澜地说。

  这句话简直就是狠狠砸在莱纳心里的一记重锤,把他平日里勉强撑起的坚强和责任感砸得丢盔弃甲。

  是啊,艾伦潜入雷贝利欧、利用法尔科把他引来,甚至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屠杀……不正和当年潜入墙内的战士小队所做的是一样的行为吗?

  ……不、一些地方还是不一样的……

  “为、为……”

  莱纳已经痛苦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为什么],是吗?”

  “你难道不懂吗?”

  艾伦上身前倾,逼近他,道:“就跟你一样啊。都是[迫不得已]。”

  谢伊能感觉到法尔科的肩颈肌肉在自己掌下紧绷,微微发抖。他低低笑了一声,微微弯腰轻声说:“在害怕吗?你可是战士啊。”

  “……”法尔科嘴唇抖动,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也正在这时,上面响起了雷动般的掌声。

  艾伦坐直身体,抬手制止了似乎要说些什么的莱纳。他靠回椅背上,“演讲开始了。来听听吧。”

  ……

  “[象征人类黑暗历史的艾尔迪亚帝国,至今依然健在。]”

  地下室的油灯静静地燃烧。

  “你们想要拯救世界,这么说没错吧?”

  莱纳颤抖着瞳孔,看向艾伦。

  “把四个毫不知情的孩子丢在那座岛上,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说,又忽然改口,“不,我不应该这么说。”

  “……?”莱纳能感觉到冷汗在自己额角滑下。

  “你们那个时候,已经是光荣的巨人战士了,不是吗?”

  “莱纳,你只剩下两年的任期了……在岛上的五年,回到故乡四年,那么还有两年你在哪里呢?”艾伦看着他,“你当然是在熟悉巨人之力的使用。而在继承巨人之力之前,你们这些战士候补生就已经在战场上提前适应战争了。”

  “在踏上帕拉迪岛之前,你们不已经是习惯手染鲜血的战士了吗。”

  “现在为什么又做出这幅模样,是在给谁看呢?”

  “给我。还是给你自己。亦或者是法尔科?”

  “……不、我不是……”

  身材高大的战士坐在椅子上控制不住地发抖,恨不能把自己缩小了塞进地缝里。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理清那些话的含义后,法尔科忍不住退后半步,却直直撞上背后人的身体。没有半点女性该有的柔软……甚至在被斗篷掩盖的身体两侧,绝对佩戴着什么不妙的装备。

  他冷汗津津地抬起头,正对上这个有着柔美面容的长发男人垂下的漆黑眼眸。

  “很困惑、很不可置信,对吧。”

  男人轻轻地说,“发生了什么,怎么变成现在这样,这一切是因何而起。”

  “是啊,是为什么呢。”

  他的声音低而柔,“所有人,包括我,其实都在追寻这个答案啊。”

  “没有人想走到这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受害者波尔克,被恶魔欺骗感情了,哎嘿。

  谢伊:一开始没想和战士牵扯上关系,但他主动搭话还对我有好感欸。

  艾主席:再不露脸我老婆就要被敌人求婚了:(

  我老婆对你温柔只是潜入伪装,你小子上钩就是你自己的问题(?)

  以及艾主席经由谢伊打磨,迫害莱纳的专业扎心再升级了。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