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杭州后,我开始写你拿到手的这本笔记,我买了个很厚的笔记本,尽量把字迹写得小,我不希望到时候内容过多,还需要再加一本,这就意味着我每次行动要在背包里装两块砖头。

  我写了一些开头,但怎么想不起过往发生之事的细节,无奈,只能改用第三人称尽量复述。你看到这本笔记中途转换过一次人称,也别惊慌,我没有精神分裂症,只是有些时候,第三人称好像能把事情说得更清楚。

  你若是问我,写这本笔记的原因,我也没什么头绪。只是回程途中,突然想起了爷爷的手稿,有些记忆需要往下延续,平白消失在流逝的时间里,委实可惜了。

  记录的过程有些痛苦,为了确保真实性,我不得不去各大档案馆查阅资料,写下一句话,可能需要翻阅好几本书。如果内容略有失真,也请你海涵莫怪。不过,我常查着查着资料走神,被档案中的记录吸引走注意力,同类文字看得多了,难免影响书写风格,以至于每月交付文博稿件,编辑都评价说变化很大,开始贴合实际事件,有种纪实文学的味道。

  我问他这算好还是不好。

  编辑说,“看你想写哪种的东西,我们只是读者,评价对你而言,没有任何作用。”

  我寻思了会,放弃继续纠结这种变化产生的原因和后果,如果要改变,那就让它变吧。

  总的来说,我在北京过得很悠哉,大多数时候都在国家图书馆里翻资料,偶尔被中科院的人叫过去帮忙解释我写得不太明晰的语句。要求他们跨越时间,去理解八千年后的科技理论,难免困难重重。我倒是很乐意往那跑,因为食堂好吃,还不用苦闷思考下一顿吃什么。没有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听说是研究生态圈的团队种出的菜,品种特殊,白菜甜滋滋的。

  这天,我正在实验室帮忙翻译理论词语,王盟突然打来电话,震动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我走到露台,问他怎么了。

  王盟那边有些吵闹,隐约有人骂脏话的声音,听起来像在不文明的打架。王盟的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你快滚回来,有人闹事!”

  这一听哪还了得,我赶紧追问,“你没受伤吧!”

  突然响起一声枪响,然后电话挂了。盘口上发生纷争是常有的事,吴山居只有王盟一个人,我一直计划着再招募几个武力值高的伙计,跟王盟打配合。这事确实不该拖延到现在,我赶忙打电话给三叔,让他派个能打架的,带人火速前往吴山居支援。

  三叔让我别急,人已经派过去了。等了十来分钟,王盟又打来电话,不过说话的不是王盟,而是吴家一个伙计,名叫白蛇。

  白蛇说,“吴山居没人,门口有停过车的痕迹。”

  可能这是一起恶意绑架案了,愿意绑架吴山居伙计的人,一定是我的仇家。我吩咐白蛇去报警立案,调取吴山居和街道上的监控查看绑匪的车。打完电话,我当即买了飞机票,从北京回到杭州,落脚那刻,我心里还有些恍惚,因为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或者有另一种可能性,以前发生过,但是王盟没有告诉我。这似乎也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他能跟汪家牵上线。

  我苦笑一下,打了辆车去吴山居。

  门口拉了警戒线,四周站了几个看热闹的人,都是这条街上的老板或员工。不过懂这行的知道常有纷争,这几年讲法律,不能轻易打人,所以整个链条规范了很多。这一次吴山居出事,估计也是难得一遇。三个办案的警察和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站在大门边,看起来应该是在做笔录。

  我走过去,“你好,警察同志,我是这家店的老板,被绑架的是我的员工。”

  小伙子眼睛一亮,扭头盯着我,打量一番,“你就是吴邪啊?”

  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怪怪的,我点头说是,不再理他,跟警察了解大概情况。

  做笔录的警察问我,“你们店里的监控是老设备,找到对应的播放器需要点时间,街道上的已经看过了。既然你是老板,应该为员工的事负责,你最近有跟什么人结仇吗?”

  我苦笑道,“那可就多了。我想问一下,监控录像上有拍到车牌号吗?”

  警察把记录本翻到一页,上面写着:贵B37922。

  小伙子说,“贵州六盘水的车牌,不过也不能说明什么,不一定就朝着六盘水去了。”

  警察说,“交通部门的人已经在查从这里出去的各个路线的监控,今晚就能有结果。不过,我得提醒一件事,绑匪手里有枪。”警察指了指吴山居木门上的擦痕,“这是弹痕,现场没有血迹,不确定有没有人员伤亡。”

  不过也有可能是王盟的枪,我赶紧打电话,让接头的党内人员处理下这事,中国公民持枪,可是犯法的。过了几分钟,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接到电话,他一边说话,一边狐疑地看了一眼我。他挂了电话,走过来朝我伸出手,“你好,吴先生。”

  我迎合道,“你好你好,同志怎么称呼?”

  黑夹克笑了笑,“鄙姓刘。”

  我说,“刘警官,这事儿就拜托你们了。”

  刘夹克问了些事,我选择性回答了些,继续待在这里也没帮助,他们便离开了,走之前让我留了个电话。

  小伙子走过来,问我想怎么办?

  我看了看他,小伙子右脸苹果肌处有一道很长的疤,“你是白蛇吧?”

  白家人,管十一仓的。如果按其他正常进展,白蛇应该在今年年底才被二叔派到我身边,成为吴山居的打手之一,后面还会招来一个叫拖把的年轻人。显然,这一次什么事都提前了。

  白蛇从兜里掏出一只手机,“扔在那盆苏铁里的,我藏着没让他们看见。”

  我拿过一看,发现有一条新短信,两句话,“齐羽。好久不见。”

  没头没尾两句话,绑架威胁好歹也得交代下自己的身份吧,这个团伙看来极其不专业,可能是第一次作案。

  白蛇疑惑问道,“齐羽是谁?”

  “一个死人而已。”我把电话号码给刘夹克发过去,让他查查这个号码的归属地和用户。

  刘夹克说,“你在哪儿看到这个号码的?”

  我还没回话,刘夹克扑哧笑了声,“算了,当我没问,你们自己抓人,需要帮助找我就行了。”

  撤下警戒线后,看热闹的人都散开了,回到自家店铺的位置,不时望两眼这边。我锁好门后,带着白蛇去吃饭,随便找了家湘菜饭馆,点了两菜一汤。

  白蛇长相不错,只是那道长疤让整个人多了一些杀气,加之身高惊人,看起来很可怖。他本人好像已经习惯了来自外界的打量,落座点菜很是坦然。

  白蛇帮我烫了双筷子,“给我讲讲你的事儿呗!”

  跟印象中不同,现在看起来他对我还挺友善,怎么未来我遇见他的时候,态度那么糟糕。

  我回道,“没什么好讲的,我什么也没干。”

  白蛇撇撇嘴,“九门里没一个不知道喜来眠是你搞出来的,别装谦虚了。”

  “既然你知道,也没必要再问我了。”

  白蛇摇摇头,“当事人说的,哪能跟传闻比啊!”

  现在王盟失踪,极大可能是汪家的计划。如果这一次王盟也跟汪家混一起了,那么吴家的刻意栽培全打水漂,麻烦事儿还冒一大堆。我正在考虑怎么处理,实在没心思做这种免费成功学传销讲座。

  白蛇看出了我的担忧,“你别急啊,都给你发短信警告了,说明王盟没事儿。有可能还大鱼大肉伺候着,待遇比咱们都好。”

  我打趣道,“吴家对白家的待遇很糟吗?”

  白蛇扑哧笑了下,“倒也不是这么个意思,绑匪的目的肯定是你,要是弄死了肉票,还拿什么威胁?”

  我担心的问题恰恰不是这个,正因为王盟是吴山居的员工,吴邪的朋友,所以不可能有生命危险。麻烦的是王盟本人的想法。

  我问,“如果你是王盟,你心里会怎么想?”

  白蛇想了会,“没见过你这样的老板,想不出来。我早听说了你的故事,说实在的,我要是王盟,早把你的铺子卖了跑路。你说,有没有可能,确实是王盟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我立刻否定了白蛇的猜想,“他不会这么做的。”

  白蛇嘿嘿一笑,“你倒是很了解他。”

  为了阻止继续讨论王盟,我只能转移话题,“你怎么被二叔派来了?”

  白蛇道,“我是为了你。”

  我刚送进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还没追问这话是怎么个意思,白蛇嫌弃地扫了我一眼,“想啥呢,我性取向很正常,只爱美女。我只是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小三爷是啥样。”

  服务员端来了饭菜,聊天到这里就结束了。白蛇讲话不太正经,但还是在意饭桌上的规矩,从端起碗那刻,就没再讲过话。我胃口不太好,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用微信跟刘夹克沟通,询问监控器读取得怎么样了。

  过了十多分钟,刘夹克才回道,“差不多了,待会派人给你送过来。”

  白蛇正好吃完饭,凑过来看了眼聊天框,“这么快?可不像他们的作风。”

  我问,“你对他们有意见?”

  白蛇摆手,“别提了,你来之前,姓刘的一个劲跟我打太极,警告我别乱报案,绑架跟离家出走的性质可不一样。说得好像我得跪下来求他们帮忙找人似的,谁愿意跟他们打交道啊,这种事儿一看就是道上私仇,一般都会自己处理,几乎不会把条子拉进来,你怎么想的?”

  我道,“官方力量比咱们有用多了,能利用就好好用。”

  白蛇不赞同我的想法,“你不怕把那伙人逼急了,一枪崩了王盟?”

  我叹道,“王盟要是死了,他们就再也抓不到把柄了。”

  结完账,回到吴山居时,门口已经站着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警察,把U盘交给我就走了。

  白蛇啧了声,“这些条子忙着投胎还是怎么着?”

  我道,“估计局子里现在也在吵。”

  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电话的事,但是在他们眼里,警方变成辅助工具,怎么着心里都觉得膈应。往前推几年,法律还未健全那会儿,这种事常有,年轻一代确实有更高的追求。

  U盘里只有一个视频,白蛇夸赞说,条子时间还蛮充裕,知道

  我刚点开视频,刘夹克打电话来,我便挪到一旁,让白蛇继续放视频。

  刘夹克说,“你在哪儿呢?我到吴山居门口了。”

  我愣了愣,“你不是派人把U盘送过来了吗?”

  刘夹克还没说话,白蛇蹭地站起来,揽着我的肩膀往显示屏上凑。

  屏幕里不是监控器的黑白画面,而是一处仓库,很陈旧,正中央有一张手术床,打着灯塔,白光照着躺在床上的男人背上,男人侧躺着,脸藏在阴影里,虽然很模糊,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王盟。

  刘夹克在电话里冒了一句脏话,他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木门被推开,我握着手机跟刘夹克对视上。

  刘夹克挂了电话,走过来一边盯着显示屏,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扔到桌上,“我送个屁!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让别人接受。操,是我没说清……”

  他看清楚屏幕上的画面后,突然止声了,“这是在偷人体器官?”

  我摇头,“继续看下去就知道了。”

  画面里多了一个男人,穿着一身蓝色的手术服,戴着口罩。男人走到手术床边,抬头盯着监控器,拉下口罩笑了笑。

  白蛇嘶了一声,搓了搓胳膊,“好恶心的笑,这是个死变态吧!”

  那张脸我记得,是林其中!

  林其中朝我打了个招呼,“齐羽,或者说,吴老板,好久不见。”

  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林其中拿起一把手术钳,在王盟裸露的后背上划过,可能是麻醉给得不够,王盟隐约有苏醒的迹象,轻轻挣扎了下。

  林其中拍了把王盟的脑袋,“他还挺猛,差点把我一枪蹦了。”

  他朝着一个方向招手,黑暗里,走出来一个黑衣男人,推着推车,推车上只有一个玻璃缸,用来泡药酒的那种大缸。玻璃缸里面,正是汪家造黑飞子使用的黑毛蛇,密密麻麻挤满一整缸。这些蛇,将塞进王盟的身体,成为替代骨骼。

  白蛇看了眼我,“是他们?”

  我点头,“也只能是他们了。”

  林其中笑道,“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了,只需要十天,等他习惯这具身体,你应该明白我会让他做什么。”

  刘夹克问,“做什么?”

  白蛇翻了个白眼,“亏你还是个队长,这么典型的反社会人格,只能是让王盟来杀吴邪。”

  林其中站在王盟的小腿旁边,举起手术刀,他看不到王盟的脸,但我看得清。王盟醒了,他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监控器。

  我皱皱眉,想把U盘拔出来,换成监控器视频。刘夹克按住我的手,“必须得看完,万一里面有线索。”

  我坐回办公椅,试图面无表情地目睹这一出凌虐。

  林其中在王盟的小腿皮肤上划出一道深口,从玻璃缸里取了一条黑毛蛇,放进伤口里,让黑毛蛇咬住膝关节。又放了一条反方向的蛇,咬住踝骨。右腿小腿的替换程序就算完成了。

  汪家的黑毛蛇经过训练,平时不会活动,只有听到特殊的声音,或者宿主死亡,它们才会操纵这副身体。

  视频没有加速,实打实的五个小时。刘夹克和白蛇好几次想按暂停缓一缓,我都给制止了,不能浪费时间。这段视频的最后,只差一个部位:脑子。

  林其中笑道,“我不会改造他的大脑,因为他必须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我在心里写下一个数字,还有九天。

  视频结束,我换上监控器的U盘,白蛇让暂停一会儿,“老半天肚子饿了,我去买个盒饭,咱着急也没用。”

  白蛇走后,刘夹克从兜里掏出几张打印纸,“车往陕西方向去了,已经申请逮捕令追了,目前还没消息。”

  纸上是街道监控器的视频截图,两个男人在车门旁聊天,两个人我都认识,一个是林其中,而另一个,是汪岑。

  刘夹克看了看我,指着他们的脸问,“你都认识?”

  我点头,“确实是仇家。”

  刘夹克笑了笑,“你们这些人还真有意思。”

  我苦笑道,“确实有意思。”

  白蛇买了三个盒饭,我们边吃边盯监控录像,刘夹克放之前提醒道,“我几句话就能给你们说清楚,不需要加速吗?”

  我让他原速放,“细节不能放过。”

  这几段录像如同刘夹克所说,内容很简单,综合起来能拼出一个犯罪故事的开端。

  早上十点,林其中和汪岑拎着棒球棍走进吴山居,那会儿有两个客人看货,王盟察觉到了异常,让客人先走,他转身从收银台里拔枪塞到后腰里。

  林其中问吴老板在不在?

  王盟说他不在,早就死了。

  白蛇看了我一眼,“你这老板当得不称职啊。”

  汪岑没废话,走过去扯王盟的胳膊,想直接把人带走。王盟掏枪瞄准汪岑,但汪岑察觉出了他的动作,扭身躲过去了,子弹路径歪向大门,经过林其中的耳朵,擦过木门。

  旁边听到枪声的几个店老板跑过来看怎么回事,这阵仗他们也没见过,只当是普通结仇,纷纷过来劝说拉架。王盟趁机会给我拨来电话,话还没说几句,汪岑一巴掌挥掉手机,揪住王盟的胳膊往后拧,另一只手掐着下巴让他发不出声,直接拖到门口,钻进开来的五菱宏光。

  其他几段录像则是各个路口的片段,大致方向是陕西。

  刘夹克看了看手机微信,对我说,“车找到了,停在107国道西安段的一个仓库门口,他们撬开卷帘门,发现里面正好是给王盟手术的地方,但没有一个人。”

  汪家西安共设三处接头点,王盟做完手术,需要器械辅助治疗,配备医疗设施的仅李家岩村一家。那是一家以自然养生为噱头的高级美容养生会所,客户实行会员推荐制,非会员严禁入内。

  我叹道,“咱们得去趟西安。”

  白蛇问,“现在出发?”

  我看了看外面彻底黑下来的天,阴沉沉的,有种说不上来的沉闷,应该是快要下雨了。

  “明早6点吧,我得跟三叔联系找帮手。”

  刘夹克打了个哈欠,“那明天在你这儿碰头?”

  我朝他摆摆手,“行,我给你打电话。”

  送走刘夹克,我立刻跟三叔联系。他已经睡下了,被电话叫醒,语气不咋好听,我深感没有可驱使的手下的痛苦。

  “三叔,王盟被汪家人逮走了,需要你派点人配合。”

  三叔一点都不意外,“又被抓走了?”

  我有些无奈,看来王盟面对的事儿还真不少,吴山居没有打手,还真辛苦他苦撑了。

  我道,“汪家把他搞成黑飞子了,我得去西安看看咋回事儿,麻烦三叔安排些武器和人手,我待会就出发了。”

  三叔应下,我听到了文锦姨的声音,好像在问危不危险。三叔的声音小了很多,“放心,吴邪命比我都硬,搞不死的。”

  三叔道,“行,二十分钟后出发,我派伙计去吴山居接你。”

  白蛇听完,问我不是说好了明早走吗,怎么这么快改主意了。

  我道,“别忘了我们干的是违法的事,条子信不过。报警只是走个流程,王盟放了枪,周围有目击者,盲目把这事按下去,只会起反作用,上头的人也不好处理。”

  白蛇感叹道,“够谨慎。”

  匆忙从北京飞回杭州,我现在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好在吴山居日用品齐全,之前储备的各类物资充足,我买了好几只保险箱用来放这些东西。照着下地的要求装好包,我从保险柜里取出两把□□和两盒子弹,给了白蛇一把。

  白蛇摩挲着枪身,“这是部队用的吧?怎么搞到手的,道上人可不敢乱卖这种货。”

  我把内裤塞进背包内层,“吴山居的特殊渠道。”

  白蛇笑了声,“你们吴山居的名头比三爷还好使啊。”

  背上背包,我抓起手机,按了二楼客厅的灯,眼前瞬间一片黑,眼睛失去作用后,听觉会变得格外灵敏,楼下传来一阵阵汽车发动机轰鸣的声音。

  我拍了拍白蛇的肩,“走吧。”

  下了楼,没想到刘夹克正靠着门框,一脸怪异的笑,看到我下来,伸手打了个招呼,“吴老板,早上好。”

  白蛇嘁了声,小声道,“条子果然奸诈。”

  我笑了笑,走过去跟三叔派来的伙计交涉,一边看了看刘夹克,“怎么,送死的事儿这么积极?”

  刘夹克站直身体,笑道,“哪能让吴老板一个人上路,上头叮嘱我得陪你送死。”

  现在这个情况,我也没办法当着刘夹克的面打电话核实,不过这很像他们会干的事,高阳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被派到我身边。

  三叔派了三辆越野和九个伙计,里面有几张脸我见过,都是常陪三叔出入危险的心腹,练民间武术,招招不按规矩打,只求致命。越野经过改装,装着军用防弹玻璃,这还是我去上面申请来的正规货。

  其中一个瘦高的伙计走过来,“小三爷,都准备好了,西安那边的接头人正等着。”

  我记得他叫皮包,耳朵很好使,“皮包,做得不错。”

  皮包笑了笑,“小三爷这句可折煞了。”

  我看向刘夹克,还没等我发问,他从兜里掏出一把车钥匙晃了晃,“不劳驾小三爷了,自费出行。”

  三辆越野的车灯挨个打亮,照出角落停着的丰田花冠,骚包的亮红色。

  白蛇走到越野旁边,目送刘夹克坐进丰田花冠,大声道,“刘警官好品味,可以当妇女主任了。”

  丰田花冠的车灯闪了两下,以示回应。

  从杭州往西安的途中,我,白蛇,皮包,轮流开车。一开始刘夹克还强撑着开了六个小时,后来实在挨不下去,在休息区过来找我,让我给他分两个伙计。

  刘夹克苦着脸道,“一个人的路过于黑暗,我需要同伴。”

  皮包笑道,“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一开始就想到这会儿的事,也不用白白吃苦头了。”

  刘夹克哂笑两声,“也没想到你们真连夜开,都不歇一歇。”

  白蛇喝了两口冰镇可乐,被冰得打了个哆嗦,抖着牙讲,“现在不就在歇息吗?”

  刘夹克扯扯嘴角,跟着皮包过去挑伙计。

  我坐在公厕外的石阶上,对面是平坦的高速公路,路是黑的,休息区的灯是亮的,能看出来对面的山不停冒出水雾,带着凉意跟风吹过来,虽然是夏天,但是在这种深山里,夜晚都是冷嗖嗖的。

  凛冽。

  我突然想到这个词语。

  白蛇给我递了只烟,兰州。

  烟的温度驱散了很多寒意,可我还是打了几个哆嗦,抖着手缩回车里,放下车窗继续抽。

  到西安时,正好是下午一点。三叔经常来陕西甘肃夹喇嘛,为下斗方便,在各个市都有接头人,西安作为重灾区,安排的人员尤其多。这次接头的人自称蓝客,解释说上学那会儿自学过黑客知识,上机课时黑进学校的成绩系统,把年级前十的成绩改成了零分。他特别自豪,在论坛上发帖,称自己做活雷锋打到了僵尸教育,没想到第二天就被抓了,因为学校有监控录像。事情闹得有些大,蓝客的爹妈死得早,没人管得住,他干脆辍学,企图成立一个硬软公司,后来也只当了普通工人,美称蓝领,就此改名为蓝客。

  蓝客带我们住进位于李家岩村的一套别墅,伙计们纷纷进屋时,他凑近我小声道,“按照您的吩咐,昨晚刚租下的。”

  我点头道,“很不错,银行卡号和费用微信发我,我转给你。”

  蓝客诶了声,“放心,三爷早给了,钱富裕得很。我还请了两个厨子,饭菜都准备好了。”

  刚踏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郁的羊肉香,饭桌上摆着一盆完完整整的烤全羊,白蛇已经迫不及待动手了。

  我看了看别墅内部配套设施,深觉无力,这不像是来救人的,反而像是来旅游的。我打开微信,想跟三叔提提意见,他像是早就掌握了行踪,我刚打好几个字,还没按下发送键,三叔那边闪了条语音过来。

  我走到露台外,被一阵风吹了满脸。今天天气不错,太阳顶大,但是六月中旬还不热,凉意始终在。我搓了搓胳膊上被凉风激出的鸡皮疙瘩,把手机音量调到合适的大小,按下三叔的语音条。

  “大侄子,王盟跟你再久,也只是个伙计,你该做的还有很多,别被一些不重要的事分神了。”

  我叹了口气,回了条语音,“我知道的,再看看吧。他变成黑飞子,这一枪也得我来打。”

  三叔那边很久没有回应,过了两三分钟,他才回了一句,“你明白就好。”

  我按灭手机屏幕,靠着护栏想抽根烟解乏,刚点上烟,露台的帘子动了动,刘夹克端着两杯啤酒走过来,“抱歉,不小心听到了一些。”

  我把他递给我的那杯放到木桩上,只顾着猛抽手里的烟,“没事,也不是什么大事。”

  刘夹克喝了口啤酒,一股淡淡的气味从旁边溢过来,“刚才听到你三叔的话,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个同事。”

  我哦了声,“怎么?你没救他?”

  刘夹克道,“不能救。这是局里的安排,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前几天我还梦到他,他不怪我,只是在梦里用那双被汽车碾爆的眼珠子盯着我,也不说话。”

  我有些好奇,“如果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救他吗?”

  刘夹克苦笑一下,“我没有选择,无论有多少次机会,我只能看着他死。而你不同吧,你有这么多帮手,别给自己留遗憾。”

  我叹了口气,“你不明白,他做完那个手术后,没得救。”

  刘夹克笑了笑,“头不是还好好的吗,人没变就行了。”

  我不太赞同他的想法,成为黑飞子痛不欲生,身体做什么事,完全不是本人能控制的,“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一刀了断。”

  刘夹克一口喝完剩下的啤酒,打了个嗝,“你不是要死的那个人,没资格帮他做决定。”

  我冷笑了下,想说的狠话又吞回肚子里,没必要跟一个外人讲这些。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抽完这根烟,走回屋子。

  刘夹克在露台待了多久我不清楚,等他进屋的时候,他身上那股羊肉混合着纯生啤酒的气味已经散得干干净净了。

  白蛇喝得不少,上脸,红彤彤的一张脸倒显得有些傻气。他趴在桌子上,指着走进来的刘夹克说,“咱还没跟条子打过配合,练练手?”

  刘夹克嘿嘿一笑,比划了下架势,“试试?点到为止”

  伙计们跟着起哄,把沙发茶几挪开,腾出一片室内空地,我坐在饭桌边,远远看着他们打斗。

  白蛇擅水性,功夫一般,但自小在九门的定期统一培训下,相比普通的警察,身手应当了得。但照眼前的情况看,刘夹克经验丰富,显然经常对付白蛇这种打起来不要命的混子,熟悉他们下死手的招式,每回白蛇逮住漏洞,准备掐他的脖子,刘夹克总能出其不意地躲开,并反手给白蛇一胳膊肘。这种制敌的招式其实很没有武德,跟白蛇学的类似,只求一决生死。

  十分钟下来,白蛇身上估计青了一大片,我赶紧叫他俩停手,“刘警官好身手,别继续欺负我家的小伙计了。”

  刘夹克拍了拍裤子上被白蛇踹的灰,“承让承让,小兄弟喝醉了,我占便宜。”

  我赶紧过去扶着醉得糊涂的白蛇,让两个伙计过来把他搬到楼上卧室休息。

  皮包跟着上楼,“我看看他有没有受伤,给他抹个药。”

  刘夹克扑哧笑了声,“就这么大点伤,年轻人恢复能力强,睡一觉就没事了。”

  烤肉吃多了咸嘴,我开了一瓶加多宝,往嘴里灌了几大口,刘夹克坐在对面,脸上带着隐隐的笑。

  我掏出两根黄鹤楼,递给他一根。

  刘夹克摆摆手,“不抽这些,劝你也戒了。”

  我笑着摇摇头,点上烟,深吸一大口,“不抽活不下去,靠烟续命了。”

  桌上饭菜吃得挺干净,肉菜重复两道,都去吃烤羊肉了,炸排骨压根没动过。

  刘夹克擦了擦手,慢吞吞地把那盘炸排骨解决干净,用作配菜的花生米和洋葱丁也不剩。

  我仰头靠着座椅,“不抽烟,身手好,爱惜粮食,刘警官是个好男人。”

  刘夹克道,“错了,我这样做都是为了自己,算不上好男人。”

  我叹道,“还以为你是个吊儿郎当的警察,没想到自我要求这么高。”

  刘夹克笑了笑,道,“所有的坏人在最开始都是好人,我比较能熬吧。”

  我掐灭烟,打了个哈欠,“我上去睡会儿,行动计划什么的明天再谈。你要是没吃饱,可以让厨子再做些东西。”

  刘夹克举着一块排骨骨头朝我挥了挥。

  我上了楼,伙计们都在一间带露台的书房里,这间露台有一道直通一楼的木楼梯,方便上下。

  白蛇盯着我,一脸埋怨,“吴老板,你明知道我打架水平一般,还让我去试他。”

  我道,“皮包,你去门边,注意听刘夹克的动静,他要是往楼上走,就提醒一下。”

  白蛇皱着眉揉了揉手肘,我把他的衬衫袖子卷起来,露出里面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我抓起来按了按乌紫的地方,“他收了不少力,如果放全劲,你这只手早就断了。正规训练下的警察不会懂这种阴手。”

  白蛇哭嚎道,“要是在水里,他就是等着被我揍的份。”

  我揉了揉他的脑袋,“放心,我帮你收拾他。”

  我让他们靠近站成一圈,从背包里掏出从吴山居带出来的地图,指着地图上一个红色五角星道,“我们所在的位置是李家岩村村委会附近的别墅群,汪家的接头点在关中环线旁边,距离步行半小时。今晚十一点行动,注意微信群的消息,别乱开枪,附近有一个飞机科研所。”

  皮包咳嗽两声,我立刻住嘴,屋子里其余伙计纷纷从露台下到一楼的小花园里。过了一分钟,刘夹克敲了敲门,“吴老板,在吗?”

  我端起桌上的水杯,一口喝完里面的水,含糊着说了句,“进,还客气。”

  白蛇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了眼刘夹克,没好气地扭开脸。

  刘夹克笑了下,“小兄弟还记仇?”

  我看了眼钻进被子里的白蛇,惭愧一笑,“皮包刚给他揉了揉,估计是疼到了。”

  刘夹克走到露台处,往下看了眼,“这别墅结构蛮特别的。”

  我道,“蓝客的特殊癖好,怎么,刘警官找我有事?”

  刘夹克靠着护栏,抱着手道,“商量下怎么行动呗,你看起来还真是一点都不着急。”

  我笑道,“杀自己的手下,这种事怎么能着急?”

  这个笑话实在很地狱,刘夹克扯了扯嘴角,从木楼梯那下去了。

  白蛇歪着头看了看落地窗外,等刘夹克彻底没影后,又转头看向我,“怎么不直接解决了他?受这种闷气。”

  我叹了口气,“如果他无辜,就不该杀,如果他也是来掺一脚的,我们更需要吊着他,看看他背后有什么人。”

  我把汪家机构里配有医疗设备的建筑物勾出来,拍照发在行动群里。配字说这是本次行动目的地,别的地方发生什么事,一律不管。

  那是一栋两层小洋楼,位于整个会所最深处,王盟极有可能被安置在地下室的某间屋子里。

  吃过晚饭,伙计们没有玩闹,打了会儿扑克牌便上楼睡觉。一觉睡到夜里十一点,我醒过来时,白蛇正在往身上别枪,他比划了个手势,伙计们几分钟前已经带着装备下去了。我跟白蛇摸去走廊尽头的房间,准备弄晕刘夹克,或者把他捆起来,到时候也演一出绑架的戏码。

  打开门,屋里拉上窗帘,没有一丝光,但还是能感觉出床上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人,我轻步走过去,屏住呼吸,一手摸住他的脖子,手放上去才发现不对劲,不是皮肤该有的触感。我心里咯噔一下,打开手电,掀开被子一看,里面塞着两个枕头。

  白蛇嘶了声,“他发现了?”

  我摇头,“不一定,也可能是他单独行动,联系别人去了。”

  我把枕头和被子放回原位,确认跟来之前一样后,才跟白蛇离开。如果刘夹克做了些防范手段,比如放头发纸片什么的,他回来后发现房间有人来过,一定会怀疑到我身上,我也无可奈何,只能撕破脸皮硬斗了。

  白蛇也考虑到这个问题,“如果他察觉出来了,咱们怎么处理?直接抹了他?”

  我道,“到时候再说,现在能确定刘夹克有问题,而且一定不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沿着水泥路走了十来分钟,衔接上关中环线,路面宽阔很多,如果有人从远处监视,很容易发现有一群人靠近。我们不得不跳下公路,在草丛里行走,尽量跟前方的建筑物保持水平。

  我们准备翻墙进去,选的地点是一处花园,靠墙种满修饰用的兰竹,人跳下去跟风搅动竹叶一样,很难察觉。我打头翻墙跳下去,还没站稳,已经看到花园的小亭子里正坐在一个熟人,白蛇、皮包他们陆续跟过来,面面相觑。

  我拍了拍腿上的灰,一边往凉亭走,右手拔出后腰别的枪塞进袖子里,“刘警官,你怎么在这儿?”

  刘夹克笑道,“你又怎么在这儿?”

  我在后背做了个手势,伙计们四散开来,掏出枪包围这座小亭。我走到台阶底下停住,望着那个挂着一脸诡笑的男人,“你是汪家人。”

  灯光昏暗,只有头顶悬挂一个红灯笼,红光洋洋洒洒,像极了港台鬼片的案发现场。只是还缺一阵阴风,吹得竹林飒飒作响。

  被几只枪口同时瞄准,刘夹克毫不慌张,笑着站起身,俯瞰着低处的我,“你不担心王盟了?”

  我道,“我不就是来救他的吗?”

  刘夹克打开录音机,安静中突然多了几声狰狞的低吼,很难把这种动静跟人类联想起来,这是没有人性的动物才能发出的声音。

  我皱眉道,“这是王盟的声音?”

  刘夹克点头,看向小道尽头露出的一点建筑物轮廓,那里正是本次行动的目的地,“因为你提前来了,王盟不得不提前出厂,你做好心理准备。”

  我举手让伙计们放下枪,“你要我做什么?”

  刘夹克走出小亭,示意我跟上,去的方向正是那座两层小洋楼。一路无话,我不敢靠他太近。但很奇怪,他非常自信地露出后背弱点,如果此时我瞄准他的心脏来一枪,那他必死无疑。

  刘夹克回头瞥了眼我的袖子,“如果我死了,你再也见不到王盟,他是死是活,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而你,狠不下这个心。”

  听起来他以为自己很了解我。我笑了笑,“知我莫若刘警官,如果不是现在这种情况,还真想跟你结拜成把子。”

  刘夹克道,“我们观察你很多年了,无论你是齐羽,还是吴邪,或者说你们压根就是同一个人,一个人再怎么变化,本质永远是一样的。”

  联系上下文,我不由得感觉他是在阴阳怪气骂我是个不懂辨别情况、只有一颗善心的大傻子。我得承认,某种程度上他说对了,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我了。

  我问,“你们跟踪我多少年了?”

  刘夹克道,“你在你妈肚子里时,就盯着了。”

  我道“这不就是跟踪狂死变态吗?”

  刘夹克笑了两声,“你这么形容也没错,如果你不是生在这个家庭,我还挺想把你当成我的弟弟。”

  我想起其中一次重开,我为彻底了解汪家的组织运行结构,伪装成一个轻微智力缺陷的孤儿,流落街头一个多月,终于被汪家发现,凭借出色的记忆力特长,进入阿穆尔州基地训练培养。后来有个位置不小的带头人认我当了弟弟,那个人叫汪岑。

  我看了看身旁陌生的刘夹克,他不会是汪岑吧?汪岑在阿穆尔州基地时,手下带着一百人的团队,重要决策文件都有他的签名,不该会这么轻易伪装身份到我身边,万一暴露被抓了,汪家损失可不小。不过也不一定,汪岑可能把刘夹克绑架了,今晚才伪装成他。

  这条路很快走到尽头,那栋小楼亮着灯,门柱上还挂着五颜六色的小彩旗,快到半夜十二点,还放着古典音乐,小提琴断断续续,十分悲情。

  刘夹克走到门柱那,正准备拉开门,我瞄准机会,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捏他的后脖子,一两秒后,刘夹克身子一软,倒进我的怀里。

  白蛇过来扶着刘夹克,我们掏出枪,按队形分开,打开别墅的大门。

  拉开的门缝露出一块漆黑的空间,进去才发现,整个楼在外面看起来很明亮,不过是外墙上各种壁挂灯的作用。

  皮包在门口可能安开关的位置摸索一阵,“墙面平坦,没有任何凸起,可能这栋楼专门设计成只能白天进入。”

  我打起手电,照了一圈室内,“我们可不是蝙蝠精,快把夜视镜戴上。”

  别墅内部结构跟记忆中的一样,螺旋式楼梯,左右两条长廊,长廊切分出数间房门,通往地下室的入口,应该位于右边长廊第三间屋子的地毯下面。

  我说完这番话,白蛇和蓝客看了我一眼,可能因为从来没碰到过信息如此丰富的入室行动,“小三爷,汪家基地是你家?”

  我摇头道,“我不是中二病。”

  伙计们掀开地毯,果然露出一道铁门,掀开后,我跟白蛇,皮包,蓝客沿着楼梯去地下室,剩下的伙计留在上面接应。

  进入前,我把地图留给他们,并标记了防卫少的两个出口,“如果他们察觉我们潜入,皮包听到动静的第一时间会通过喉麦发出讯息,你们不要犹豫,直接走。这栋别墅的西北方向有一个土坡,翻过土坡就是草堂营村的聚居地,分开跑很难被抓住,那里只有两个守卫,配枪,迫不得已可以直接击毙。”

  其中一个伙计面露难色,“三爷不是这么吩咐的。”

  我加重语气道,“你们留着只会拖后腿,况且,我没那么容易死。”

  伙计还是有些犹豫,“可是…”

  我叹了口气,“放心,这里是我家,出入随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