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骨而生……
玄鳞的手不自觉攥成了拳头, 这吐口的四个字,像一把利剑狠狠扎在了他的心口子。
他不敢想象王墨经历了什么,在没有他的漫长年月里, 他拖着个残废的身子,被吴家人指摘,被村里人说嘴。
身上没有银子,请不起郎中, 更没个伺候的人,腿没好利索就得下地干活,才会弄得错骨而生……
可就算这样, 他还是心心念念着吴庭川,念着过去的他。
玄鳞心口子疼得快要裂开了, 他站不稳当, 手撑在炕沿边, 喘了好半晌的气,才缓缓开了口:“有法子治吗?”
老头儿眉心成川:“主上……老夫僭越问一句,他是您啥人啊?”
玄鳞微怔, 撑在炕沿的手不自觉收紧了,骨节处一片青白。
啥人……是他啥人。
他说不出来。
玄鳞千年妖蛇,就算不能与天地同寿, 可总比炕头子这小哥儿活得长久。
他与他的朝夕, 从不相同。
他怜他、爱他、守着他,却也只能陪他百年。
百年之后, 黄泉碧落,尘归尘、土归土。
玄鳞喉头滑滚:“我应过他, 不负他。”
闻言,老头儿长长叹了一息:“骨头错位成这样, 只能打断了重新长,见肉见骨的疼啊。”
玄鳞后齿紧咬,颈侧一层青筋。
老头儿于心难忍,缓声道:“北海沧澜,有种草药可医断骨,可那地方您也清楚……再说这小娃娃肉体凡胎,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若是不成……便是白遭罪。”
夜光珠散着幽幽的光,映在王墨脸上,无端的柔和。
玄鳞瞧着他沉睡的侧脸,伸手指将他鬓边的碎发轻轻拨到了耳后。
老头儿一偏头,正瞧见这个场面,心里头咯噔一声,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
玄鳞的目光,是他千百年来从未见过的,那双平日里凌厉如刀锋的眸子,在这小娃娃跟前,好像有了人的感情,痛楚、悲伤、怜惜……老龟唇线拉平,无奈地叹了口气。
北海沧澜,住着条银鳞老龙。
没人知道它是啥时候变作的龙,仿佛天地初开,它便在那地方了。
许是一条龙呆得久了,又许是上了年纪,满身的怪脾气,最是瞧不上带鳞的东西,就算渡劫飞升的蛟龙,也从不放在眼里,更何况玄鳞这般,连个角都长不出的长虫。
到那地方寻草药,怕是有命去、无命回。
况且就算得了草药,小娃娃就肯忍受断骨之痛好好医治了?
老龟摇了摇头,这里头变数太多,想来主上不会这般想不开,跑那地界找罪受。
他正想着,玄鳞轻轻收回了手,偏头瞧去老头儿,沉声道:“你回吧。”
老头儿一愣,就见玄鳞坐到了炕沿上,他结巴道:“您、您不同老夫一道……”
“不了。”
老头儿顶诧异,主上就算成了大妖,本质上还是条蛇,冷心冷肺的最是不愿同人一块儿安眠。
他想着怕不是今夜的事儿叫他心神不宁、脑子不灵清了,忙提醒道:“主上,您的卧房在隔壁。”
玄鳞冷冷瞪向他,细长的手指头摸到了领口盘扣:“关门,出去。”
老头儿一惊:“哎哟哎哟非礼勿视!”
装模作样地伸手捂住眼睛,佝偻个背哆哆嗦嗦地退了出去,临到门口子,还不忘将门关严实了。
玄鳞脱了衣裳,扔到炕尾,掀开被子翻身上炕。
窸窸窣窣声里,王墨的亵衣被扔出了被子,过了不一会儿,亵裤也甩了出来。
大蛇两臂撑在王墨头两侧,一双金瞳一瞬不瞬的盯着人。
他轻轻呼出口气,俯身将小哥儿揽紧了。
从没有过一个人,让他瞧见就欢喜,就心口子满满当当的,他拥着他,怎么都抱不够。
玄鳞将头埋在王墨颈侧,忍不住咬了一口。
他怕他疼,牙尖都没咬破皮,便收了口。
可又如何也不想退开,薄唇贴着颈子,牙齿磨了磨,烙下个通红通红的印子。
*
这一觉,王墨难得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睁开眼,就瞧见屋子里已经大亮,日光顺着门窗缝隙缓缓透了进来。
王墨一惊,心想咋能这样作懒,得起来干活儿了,他正要起身,手臂一个没撑住,“咚”的又倒回了炕上。
他伸手揉了把胳膊,不由的犯嘀咕,昨儿个也没干啥,可这身上好累好酸,像被石磨碾过似的。
他又躺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爬了起来,正要叫狗子,却发现它还卧在炕尾没醒。
王墨抿了抿唇,心里头疑惑,地蛋儿精神头可足,从不贪睡,这是咋了。
他轻声唤它:“地蛋儿醒醒了!日头都晒屁股了!”
好半晌,狗子动了动毛耳朵,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王墨穿好衣裳,梳好发髻,到灶堂子打水洗了脸。
他瞧着满满当当的水缸,想着自打隔壁汉子搬过来,他这缸,从来都是满的。
他缓缓将木盖子盖回去,不禁啐了自己一口:“哎哟,想他干啥。”
他脑子不愿意想、更不敢想,可心里头止不住的。
尤其这灶堂子,哪儿哪儿都有那汉子的痕迹。
堆在墙边的柴火、放在灶台的米面、摞在一起的碗筷……就连手里这鸡蛋,也是那汉子送的。
王墨白齿咬着唇边,咬出一片齿痕。
他觉得自己不知廉耻,明明有爷了,咋能想着别个。
不成的,这不成的!
他手紧紧攥作了拳头,却听外头一阵敲门声,紧接着有婆子的声音传了过来:“墨哥儿你在家不?”
王墨一愣,仰头应了一声:“在家,谁啊?”
“村东头的周婶子,能给开开门不?”
“啊……就来!”
狗子哒哒哒跑在前头,轮车滚在土面上,吱吱嘎嘎的响。
王墨伸长手,费劲儿的将门闩拉开,正见着周婆子立在门口子,她今儿个打扮得可是细致,草绿的细布衣裳,发间还戴了柄银钗。
周婆子瞧见他,眯眼笑起来:“哎哟这都晌午了,咋还关个门呀。”
王墨不多好意思的垂下头:“睡过了。”
“不碍事、不碍事。”周婆子将手臂上的筐子拿下来,递了过去,“家里老闺女今儿个成亲,想着给玄公子送一壶酒,可叫了半天都没人应。”
王墨抿了抿唇:“大抵、大抵是不在家吧,要么您等晚上了再来瞧瞧。”
“哎哟,我家住的忒远,今儿个事儿又多,来回跑不急,就想着烦你帮着给他。”周婆子将筐上的盖帘掀开,“给你装了些喜饼,讨个彩头。”
王墨一愣,下意识的摆手。
他来这村子住了一年多了,和村里人不咸不淡的处着,除了逢年过节要写对联儿,没啥人来上他家的门。
就算是成亲的喜事,也从没请过他。
他知道,这酒是周婆子特地给玄鳞的,只是人没在,算上了自己。
他抿了抿唇:“那您将东西放这吧,等他回来了,我让他来取。”
周婆子捏着帕子捂嘴笑:“成成,就知道你俩走得亲近,到时候成了,可记得叫上我家呀。”
王墨一愣:“您这说的啥话儿啊,啥成不成啊……”
周婆子瞧着他,挤眉弄眼:“哎呀你就别瞒了,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王墨心口子一凛,手不由的攥成了拳头,他咽了口唾沫:“周婶子,啥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周婆子被他这一声弄得呆住,她皱紧眉头,眼神闪烁地瞧过去:“那玄姓汉子不是对你有意思么?”
王墨瞪圆眼:“啥、啥啊!”
周婆子抿了抿唇,慌道:“哎呀周婶子家里忙,就先、先走了。”
见人要走,王墨急起来,可他到底是个瘫子,腿上没劲儿,起不来身。
却见一阵风过,地蛋儿疾箭似的窜了出去,堵在了周婆子跟前。
周婆子早知道王墨家的狗又凶又护主,就连人高马大的汉子都敢硬上,更何况她个村妇。
她往后头连退了几步,缓缓转回了身,瞧向板车上的小哥儿:“我、我也就是听村里婆子说的,她们碎嘴子,瞎说!”
王墨白齿咬着唇,他胸口子压着火,眼眶子泛起一层红,一字一句地问道:“到底是因为啥!”
婆子哎呦一声:“墨哥儿你别急,婶子说、婶子说就是了。”
她再不敢瞒,一五一十将事情说清了。
玄鳞那汉子,做啥事儿都不避人。
他个金贵公子,苦力活不愿意伸手,便支使了村里人帮忙。
就前几日打水,也是一两银子,叫了丘汉子干的。
后头砍柴,也是买了村西头庄汉子的柴火。
可无一例外,全都搬进了王墨家的门。
村里人也不傻,花这多银子买这有力气就能有的东西干啥,还不是为了讨那小瘫子欢心。
要么这贵气的爷,干啥放着镇子不待,来这穷乡僻壤里住。
王墨听着话儿,指头紧紧抠着板车边,胸口子不自觉的起起伏伏:“婶子,没有的事儿!我俩清清白白,没有的事儿!”
他急得哭起来,惹得地蛋儿跟着生气,呲牙咧嘴的低吼。
周婆子想这都啥事儿啊!
她手拍着大腿:“婶子胡说!婶子胡说的!墨哥儿你别哭啊!”
她急的跳脚,想过去给小哥儿擦泪,可又害怕身前的狗子。
这一低头,正瞧见王墨的颈子上,一片红。
她愣了好半晌,抿了抿唇,咽了口唾沫,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墨、墨哥儿,你这颈子……”
王墨伸手擦了把脸,红着眼睛茫然地看过去:“啥颈子?”
周婆子皱紧眉头,目光一错也不错,小哥儿细白的颈子上,一大片红,红得发紫、红得带着牙印……
她愣愣的说不出话儿,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这、这是谁给你咬的吧?”
王墨一愣,慌地伸手摸上颈子。
他倒吸了一口子凉气,忒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