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宣随军走了,蒋旭站在城墙上遥遥目送。
一眼望不到头的马匹踏起沙尘,富贵迷人眼的都城也染上了几分边关的肃穆。他们的起点从这里开始,一路向北,穿越风沙,最后化作厚重的城墙,用此生不见的代价换取身后的烟火人间。
城中百姓夹到欢送,自发把手上的粮食和新衣往士兵手上送。这里面或许有她们的丈夫、儿子,或许也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但他们都是大承的守护者,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
满城的欢呼和不舍的啜泣中,缀在最后面的一个普通小兵,走走停停,不断的往回望。
尚未长成的单薄身躯已经披上了厚厚的甲胄,等看见城墙上站着的人时,兴奋的挥出残影。
顾承宣以一个无名小卒的身份跟在队伍最末,没有任何优待,甚至被当做累赘。除非他能拿下战绩,否则皇帝不会承认他的皇子身份。
蒋旭也不知道隔得那么远,他就怎么确定站在这里的就是他。但是他那个显眼包的样子,倒是挺好认的。
他抬起手礼貌的回复了一下,也不知道对方看见没。
但下一秒就看见坠在末端的人策马闯入大部队,犹如泥牛入海,再也寻不到身影。
蒋旭静静的看着,心想。
去吧,那才是你的天地。
宫墙里的时间格外的难熬,本就找不到贺段的身影,现在连唯一作伴的顾承宣也不在了。
蒋旭看着几个哥哥犹如跳梁小丑般上蹿下跳愈发厌烦,把二幺二五骗出来后,强行逼迫二幺二五把分到的所有积分都拿出来跳跃时间线。
逃脱失败的二幺二五再次被扒得分钱不剩。
正嘤嘤呜呜的诉说着蒋旭的无情时,小德子就兴高采烈的敲响了蒋旭的书房大门,“主子!主子!二皇子回来了!二皇子立了大功凯旋归来,不日便归朝了!”
这一去,就是三年!
就连小德子都有些想念顾承宣了。
蒋旭犹不满意,“啧,大军回来,路上还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你怎么就不能再往前面调半个月呢。”
二幺二五哭得不行,“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一滴都没有了!”
哪个任务者收集一点经验值不是小心翼翼的收着,一点都不敢花吗?怎么到了蒋旭这里,不仅把全部的钱都投进来了。
还连统子的都不放过!
跟了这样没良心的宿主,是他二幺二五倒了八辈子血霉!
由此,又过了大半个月。
班师回朝的军队终于到了城郊,在驻扎的当晚,蒋旭就求皇帝让他出去。
皇帝想着让皇子代替他去慰问将士,也可展现皇恩浩荡,欣然应允。
在宫中侍卫的护送之下,蒋旭披着披风骑上马出了城。
马上就要到弱冠之年的小皇子,身量更是拔高了一大截,长安打马,洛阳看花,唯他一人,足显两种风华。
那扬起的飘带和披风,拢住了多少春闺梦里。
“吁~”
高扬的马蹄落下,蒋旭的心却是高高扬起。
他迫不及待的下马朝军营里走去,身后护着的侍卫连忙掏出令牌,“九皇子奉旨前来!”
里头还在忙碌的士兵将领们齐刷刷行礼,“参见九皇子!”
顾承宣听见动静,从营帐中奔出。离去时白嫩斯文的少年郎转眼已成了一块儿长满络腮胡的黑煤炭。
冲出来就是一个熊抱,咧开一嘴大白牙,“九弟,我回来了!”
蒋旭:“……你谁?”
来不及安慰受伤的弟控,蒋旭先在军营里面好好转了一圈。
刚刚归来的士兵,虽有疲态,但是眼里全是回家的喜悦之情。但蒋旭看着他们肩上的绷带,手下的拐杖,心却酸了。
站在伤病营外,看着里面靠墙坐着,地上躺着,缺胳膊瘸腿,黢黑疮痍的伤病员,蒋旭背在身后的拳头攥紧了。
乱世误人,将军百战。
其中凶险,何人可知?
这里的人尚且有命回来,但是在塞外风沙的掩下,到底又有多少无法归家的英魂?
从书中,从电影中体会到的永远都隔着一层,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品味到那么一点生与死的游走,破和立的震撼。
顾承宣陪在蒋旭的身侧,“反是征战,必有流血。犹有此身平天下,也算是得其志,完其愿。”
这些年,顾承宣见证过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美景,也明白了“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怆然。
他深深的看着蒋旭,意有所指,“吾辈所求不过河清海晏,安居乐业。”
蒋旭沉默良久,提起营帐前的酒坛,步履坚定的走向台上。
随着他的动作,营中好些人的目光都在瞧瞧的看着。
他们有些好奇,这位金尊玉贵,从来没有吃过什么苦头,脸比寻常财宝还要耀眼的小皇子想要干什么。
蒋旭高高举起酒坛,“诸君!”
所有人停下手中的动作,明目张胆的直视台上的九皇子。
看着台下一张张黝黑的面庞,蒋旭突然有些哽咽,在来之前,准备想说的话,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最后,没有鼓舞人心,没有生死许诺,没有财帛动人心。
高台之上,只剩下身穿锦衣,面若桃李的九皇子的泪,还有一坛空酒坛。
还在众人心里留了句话。
“行看太平日,君臣协成周。”
“这就是那位九皇子说的话?”
斥候抱拳行礼,“是的,将军。在我去打探的时候,军中已然广为流传。”
被称为将军的男人,眉星目剑,相貌英俊,比起顾承宣那样纤细的少年体格,更有男人野性的美。坐在那里,浑身都带着猛兽般蓄势待发的攻击力。
那只能是常年在战场上厮杀,在刀山火海里走出来的人才有的气场。
陆景元意味不明的哼了声,“倒是个能说会道的。”
斥候低着头,不敢去揣摩这位“罗刹将军”到底是何意。
陆景元从最底层的流民,到凭借着赫赫战功成为让皇室忌惮的存在。对着那位用战功实打实站起来的二皇子都不假辞色,对整个皇室又能有几个好脸色。
陆景元被这句话勾出了几分兴致,“那个小皇子回去了吗?”
斥候答:“已经走了,走之前,在军营里好一通寻找,好似在找什么人。”
*
宫中设宴,犒劳三军将领。
陆景元脱下了盔甲,换上了闲散的锦衣,一身的血气都敛在了翻飞的衣袍下,闲庭信步的模样,居然还多了些世家文人的潇洒。
宫殿里好些女眷悄悄打量后,羞红了脸。
陆景元走到中央,一撩衣袍跪下,“臣,陆景元参见陛下。”
“臣误了时辰,还请陛下恕罪。”
瞧着那么恭顺,但却比他这个当皇帝的都来得要晚。
皇帝的表情变了几息,最后还是露出一个和悦的笑,“哈哈哈,陆卿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本来就是你的庆功宴,本是论功行赏的好事,怎的还要请罪呢?”
皇帝话音刚落,陆景元就自己站了起来,“臣叩谢君恩!”
本来还打算拉扯几番,体现一下君臣和睦的皇帝:“……”
别以为边关之地是你收复的,你就可以在朕的面前如此嚣张!
斩了!
给朕拖下去斩了!
宴会终于开始了,葡萄美酒,玉盘珍羞,殿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陆景元含笑喝下第五杯敬酒,愈发觉得索然无味。
左右忘忘,问身后服侍的小太监,“怎么不见二皇子?”
虽然知道他不受宠爱,但那实打实的军功也不至于连庆功宴都不让他来吧。虽然他也看不惯顾承宣,但是比起这一宫殿的人,他都显得喜人了些。
起码可以抱着坛子喝酒,不用拿着个小杯子在这里倒半天也没尝出味儿。
小太监听见这位一刀就砍下敌军首领脑袋的“罗刹”问他话,害怕得直打摆子。
“九皇子身体不适,二皇子应当是陪着的。”
九皇子?
陆景元接着追问,“九皇子住在哪个宫殿。”
小太监嗓子都发紧,“重华宫。”
陆景元放下酒杯,仗着自己离皇帝近,敷衍的一拱手,“圣上,臣不胜酒力有些头晕,先去外面透透气。”
也不等皇帝说话,自顾自就走了。
手上还提着席上的酒壶。
见人走了,竭力展示自我的姑娘们都失望的低下头。
附近瞧见这幕的宫侍都害怕的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
半晌,皇帝淡淡的吩咐,“给朕换个酒杯。”
“是。”小太监弯腰去取皇帝手中的酒杯,上面赫然多了两条裂纹。
小太监手一抖,被总管太监侧身挡住,低声斥责,“磨磨蹭蹭的,还不快去!”
又跪下去擦龙袍上的酒渍,“皇上恕罪,手下人没轻没重的,竟然洒了酒,奴才下去定会好好罚他。”
——
陆景元走在宫里,随机抓路过的宫人问路,七拐八拐后终于看见了重华宫的牌匾。
早就不耐的陆景元根本就不等宫人反应,直接就在门口喊了起来,“顾承宣,出来与我喝酒!”
宫里的人那曾见过陆景元这个调调的,反应过来的时候,他都自己闯了进去。
“诶!”
“你这人!”
“何人敢擅闯重华宫!”
几个小小太监怎么可能是陆景元的对手,他一伸手就推到了一大片。
偏偏他还肆意的举起酒杯仰头豪饮,全然没有把守卫当回事。
“顾承宣!出来!”
他擦擦嘴,又高呼起来。
在众人戒备的目光中,寝殿的门开了。
蒋旭散着发,一身月白中衣,外披绯色外袍,眉宇间带着淡淡的不耐,清冷得仿若乘月而来的仙人,叫人不敢直视。
但那眼下一枚红痣,又叫人平添了欲念,只想献上所有,祈祷仙人垂怜。
蒋旭抬眼,看着院中的男人。
刹那间,顾景元浑身一滞,灵魂深处传来的激荡震得头皮发麻。似水的流年都成了过往云烟,唯有此时,一眼万年。
顾景也不知道对方的目光到底在他脸上停留了多久,或许只在呼吸之瞬,又或许看了很久。
反正他现在耳边一片轰鸣,许是喝多了酒,反应都变得迟钝了起来。
直到他看见,对方把视线移到了他手上的酒壶上。
那一刻,比冬日里的冰水还要醒人,顾景元也不知道自己打什么哆嗦,竟下意识的把酒壶给远远的抛了出去。
顶着所有人迷茫防备的目光,顾景元:“……”
他在犯什么病?
蒋旭却慢慢勾起了一个略带讥讽的笑:“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