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俩交给李大黄,杨朵那边又收了一个……”
“这野崽子这么大了,李大黄还真不一定收。”
“不收就给周叔。”
“……我看悬。”
贺仪被蒙了厚头套,他分辨不出时间,但天已经黑了,最初脖颈连接处的那点微弱光亮都慢慢消失了。那头套不知道多久没清洗过,闻起来有股抹布味,又腥又臭。
他整个头都发粘,也许是脑袋上流下来的血,又或许是出了一头汗。两只手被绳子反绑住了,半张脸黏在头套上,呛得他想呕。
面包车开得并不平缓,一路咯噔咯噔的。
“那总不能落自个手里啊!这不是祸根子嘛!”
“要我说这单就不该干。”
“你这话什么意思?干都干了你这时候说这话?老子不带过来怎么着?等着他报警?那咱俩都他妈完蛋!”副驾驶上的男人啐了口吐沫,又低声哝咕了一句,贺仪没听清,但面包车一个急刹,他因着惯性猛地一个踉跄。
“这话你收回去,我什么也没听见。”驾驶座的男人说。
“干这行谁他妈手干净?你不干,等进去了让条子给你发红旗啊?得了得了,赶紧开车吧困死老子了,真他妈晦气。”
隔了好一会面包车才继续开。
贺仪大脑空了很久,他似乎猜到了副驾驶的那个人说的什么,等他意识过来的时候,全身都冷汗涔涔了。
这次车没继续开很久。
男人下了车把侧车门拉开,贺仪下意识往后缩。另一个人直接把后备箱打开了,他就被扯着领子拖了下去。
“呜呜呜……”贺仪拼命挣扎,嘴上粘的胶带让他无法说话,腿几乎要软下去。
他总觉得自己前面是一条河,他就要这么被人绑着扔进河里。
另一个男人不耐烦,踹了他几脚,然后干脆把人扛在肩上。
贺仪在黑暗中几乎恐惧到了极点。那层厚厚的让人窒息的头套像是发酵过的人皮,不知道混合过多少人的汗渍和唾液,就那么湿淋淋黏在他的脸上。
像极了很多年前被扔在臭水河的那个小孩,此时那被水泡涨变得溃烂的皮肤一点一点敷在他的眼睫上,贴着他的耳朵和嘴唇,问:“你为什么不救我?”
那小小的魔鬼一样的肢体伸展着,扒在他的手臂上,头发上,留下一道湿漉漉黏糊糊的痕迹。
贺仪在一阵阵恐惧的眩晕中几乎痉挛。
但他听到了钥匙开锁的声音——
不是刑场,而是一间小小的牢房。
男人将人丢在地上,重重往后一推,又重新给房间上了锁。
……
漆黑。
贺仪在房间里又待了很久才明白当下的处境——人/贩/子目前还没打算杀人灭口,他应该还算安全。
在这种环境里,贺仪忽然莫名心安起来。
像是刚经历过一场狂风暴雨的毒打,然后迎来了寂静的深夜。静悄悄的伸手不见五指。
贺仪并不害怕黑夜,他怕披着人皮的鬼。
鬼走了,就觉得心安。
这种心安的抚慰也许是在幼年就形成的条件反射,尽管他知道也许这次深夜过后,再也不会迎来天光了。
-
贺仪将绑在背后的手臂高高举起,试图摘掉头套,但无能为力,只好在黑暗中慢慢移动着摸索。
房间里有床,有桌子和茶几一类的家具。
他被反绑着手在桌子上小心试探,他想碰碰运气,看有没有能用的工具。从桌面一寸一寸的摸索,又向下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
抽屉里东西很杂,拉开能嗅到一股子霉味。旧收音机、胶带,几个钢镚,还有一个小小的针线盒。
贺仪兴奋起来,有针线盒就意味着有剪刀,可他扭着身体把抽屉翻了个遍都没找到。
八成是被收起来了,人/贩/子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意识到这一点贺仪又开始沮丧,他呆呆在桌角倚了一会儿,又挪到床头那边,那边还有一个床头柜。
贺仪刚挪过去,就听到门口有脚步声,紧接着是哗啦啦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他慌忙离床头柜远了一些,缩着身子靠在墙边。
“咔哒。”
灯开了。
亮光从脖颈连接处逸进头套里,贺仪眯了眯眼。
来人径直走到他身边,把头套解开,一把拽下来。
这短时间的动作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白炽灯光唰地泻进眼底,贺仪条件反射地闭上眼,适应了一会才又睁开。
这次来的居然是个女人。
女人胖胖的,三四十岁,看起来竟然让人觉得很亲和。有点像筒子楼里的某位邻居。
贺仪恍惚有一瞬间“是不是王一梦的妈妈报警了,得救了”的错觉。
但随即他泄下气来。
这间屋子的窗户和曾经关着张蝶生的那个房间一样,外面焊了一圈铁栏杆。
是间彻头彻尾的“牢房”。
女人没有要让他出去的意思,一屁股坐在床边,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个小药瓶。满嘴“小朋友真可怜呀”“疼坏了吧”“不怕不怕”,她边哄边在贺仪额头上擦药,但却不松开他手臂上的绳子。
贺仪到底还是觉得委屈,有人一哄立马软下来。他头确实很疼,本来血都凝在头套上了,刚刚头套又被狠狠扯了下来,伤口就又冒了血。
“不怕了,阿姨给你带好吃的来啦!”女人给贺仪清理完伤口,又搂着人把兜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
那是一个大汉堡,一包热乎的薯条,还有一瓶汽水。
贺仪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汉堡,超市里有的零食食品包装上面也画着汉堡图案,但里面装的却是膨化食品。
他还天真的以为现实中的汉堡就是膨化食品!
贺仪看呆了。
女人笑着把他嘴上的胶带撕下来,她撕得很小心,贺仪垂下眼,看着女人的手指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这种场景太过微妙,以至于关于那个人的回忆就措不及防的出现了。
在那个冷风瑟瑟的深秋,那间水泥毛坯房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被打的时候没害怕,被打之后也没有多深刻的印象。但此刻回想起来,整个人都有些控制不住的哆嗦。
恐惧是从心底里往外涌的。
他静静地站在床边,过了很久才明白这种恐惧的根源——他似乎,又要被送回那种地方了。
这几年经历的一切都要消失了。
陈宏也好,杨福生也好,筒子楼,厂房……他们一路叛逃而来,像睡了漫长的一觉。接下来,他又要回那个地方了。
他自己。
贺仪呆呆站着,往事像刀子一样哗啦啦往大脑里刺,那种痛苦的回忆滔天浪涌,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冲垮。恐惧一遍遍袭来,甚至淹没了身体上的痛感。
贺仪忍不住发抖,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女人掀开他的裤腿安抚着上药,被打的地方肿得高高的,青一道紫一道。女人虚情假意地搂着他,轻声细语:“好了好了,吹吹就不疼了,男子汉坚强一点……”
过了很久贺仪才回过神来,那女人已经出去了,还给他解开了胶带和手上的绳子。走得时候还面露担忧地叮嘱他:什么都别想啦,把饭吃了,好好睡一觉!
这个女人/贩/子还挺慈祥。贺仪看向窗外,透过焊着铁栏杆的窗户,夜色像潭寂静的死水。
他知道即便是被解开绳子也跑不出去——就像那时候张蝶生被关在那间小囚室一样。
桌上的汉堡还没凉透,可他早没了食欲。
他坐在桌前掀开汉堡的面包胚,拿开青菜一层一层翻,在沙拉酱里面找到了一些颗粒状物。
那药混的很不起眼,大多都已经融在里面了,无色无味。混在汉堡里囫囵咽下去,绝对什么都察觉不到。
不知道又触动了哪块回忆,泪水又止不住往外涌。贺仪把沙拉酱一层层刮下来,又隔着一层眼泪认真检查肉上面有没有混着药物。
因为以前没见过汉堡,他又在想这肉会不会也是人/贩/子做出来了。但他又太了解人/贩/子什么德行。好吃懒做,绝不可能因为一个小孩还特意专门煎肉下药。
贺仪把沾着药的沙拉酱刮下来从窗户扔出去,又把汽水顺着窗户边倒下去。
这些东西都不起眼,汽水第二天就能干。
他把剩下的汉堡和薯条吃了,还特意留下个咬剩下的面包边,就胡乱躺去床上了。
可他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他在想陈宏是不是也睡不着。
陈宏会报警吗?
是不是会带着警察来抓人/贩/子?
如果是陈宏来,那应该会顺利很多,可他不确定陈宏会不会来。如果来得话肯定还要和这群人打交道。贺仪怕这些人怕得要死,他知道,陈宏跟他一样害怕。
他想来想去又觉得陈宏压根不会来,后来又忽然想到,陈宏压根就不知道他被拐去哪了,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儿。
贺仪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一个劲儿地哭,又祈祷自己不要再被卖到王力手底下。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晚上做梦也极不踏实。
他梦见自己往下沉,一直往下沉,又梦到自己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被狼追,被猎人扛着猎枪打……
醒的时候出了一身汗。
房间里没表,但天已经亮了。
贺仪不敢再睡。
隔了一会他听到门外有人说话,男人女人乱哄哄的,有人把这个房间的门打开了。
贺仪绷紧了神经,但他不敢动弹,闭上眼睛假寐。
几个人也不避讳,进来就吵吵嚷嚷,看见准备的东西都吃完了就更不避讳。
“我说吧,收了这么多个就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大点怎么了?现在男娃娃这么贵,多少人抢呢。”
有人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捏了捏贺仪的胳膊腿。
“瞅瞅,白净,那眼睛昨天您是没看着,漂亮的呦……”
“两千。”一个年长些的声音,不容置疑道。
“周叔,那女娃都三千!”
“……”
一群人又开始吵吵嚷嚷,最后定了个两千五,因为年纪越大就不容易脱手,收货人收货也都是有风险的。
贺仪从他们谈话里捕捉到几个零星的词——“西区那块的条子”“去老羊铺子喝一顿”“晚点再走,高速路查得严”
他终于知道张蝶生当时逃跑的心情了。
那种心惊胆战的悸动惊得他浑身肌肉都紧绷着,好在那群人谈完就出去了。
有人把房间的门锁上,
贺仪又闭着眼睛听了很久,直到人们都出了大门,他才战战兢兢的重新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