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黑袍的人站在望楼边上，背着手低头俯视枭城的夜晚。
她身后的静室地上鲜血漫流，颊边缀着耳羽的女人散漫地坐在低矮的案前，默默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谒见时分割主客的屏风上半部分摇摇欲坠，一道平整的切口将它削成两半。仆人默不作声的走上前来将家主身前的尸体拖走，那具男尸肌肉半膨胀着，短短的黄黑色毛发从皮肤下冒出，脸骨还保持着半妖化的形状，远远地看着自己无头的尸体倒在地上，小股小股的鲜血从脖颈利落的切口缓慢流出。
不久之前才传出枭族族长萧滦有意与苏博远结亲的消息，现在虎族的使者却陈尸在此。萧滦抿了一口领内上贡的好酒，平静地注视着手中的书卷，一个眼神都不分给狼狈的尸身。
联姻一事不假，可苏博远好像误会了什么。
对萧滦来说联姻不过是联盟的保障之一，算是某种表达诚意与破釜沉舟的方式，在虎族的使者在她面前大放厥词时，她几乎都能听见苏博远空空如也的大脑里，一团混着高傲与好色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滚来滚去的声音。
她不后悔羞辱了自己最重要的盟友，主要后悔没能在黑龙泼酒断头之前好好询问一番，苏博远煞费苦心突破封锁送到她府上的使臣是怎么会蠢到在这种情况、这种场合胆敢妖化威慑堂堂羽裔之长的。
派兵镇压北地叛乱是个彻头彻尾的陷阱，先遣的虎族部众不光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好处，反而被妖皇的军阵给堵在了北方。若是妖皇登高一呼，先前北地的降军呈了王座的恩惠，必定很乐意与南军一同歼灭虎爪军团。
眼下唯一有能力也愿意援助的就是枭族，然而她那好师妹率领的黑鳞军正分兵占据颈泽一带和枭族领南边的黑鳞族领本地，彻底切断了他们北进夹击妖都的可能，萧滦短时间内也无法动弹，放出两族联姻的消息只是为了吸引黑鳞军的注意力，顺便逼其他还未下场的看客快些投注。
沼泽是最关键的部分，那里常年瘴气弥漫，无法飞行通过，地面又糜烂不堪，没有熟悉沼泽的人带路根本无法通过，更无法绕行，在妖族各部纠缠争斗时从来都是必争之地。
如果能得到沼泽部落的支持，妖皇之位近在咫尺。
不过即便没有……萧滦也有别的办法。
颈泽之所以无法绕行是因为妖族领被中央腹地的人族领地挤占，但若是能直插神州到达北地，那黑鳞军所依仗的地形与便与南北夹击的地利就都荡然无存。
这才是萧滦真正想要的东西。
枭族女人忍不住叹了口气，在她殚精竭虑的时候苏博远那个老东西竟然敢真的派人来与她谈婚后事宜，傻子都能看得出来她不可能真的自己去联姻。两人都身居要职，一刻都不能离开，苏博远居然指望她真的嫁到虎族领地去。
他真的蠢笨如猪吗？非也，或许只是意图用这种方式让本族能在将来得到更多好处，但苏博远忘记了，在这场联盟中占据主导的从来就不是他。
萧滦用力揉了揉眉心，盯着跪在地上清理血迹的仆役的目光如针一般，让本就惴惴不安的少女更加心慌，时不时偷偷瞟家主一眼。
抹布上漫出的水渍缓缓向萧滦的方向流动，那少女抬手将那团水流唤回。萧滦注意到她脖颈处拙劣的粉饰，她皮肤上好像有几道裂隙，少女的鳃因心绪不宁而颤动着。
萧府仆役大多都是萧滦从枭羽和枭影中千挑万选出的精英，一般不会出现外族的女孩——除非是手下送来供她消遣的玩具。
她讨厌鱼，也不喜欢下面的人随意揣测她的喜好。
注意到陌生少女似乎与谁神似，萧滦眉头皱得愈发深，她挥了挥手：“行了，你下去吧。”
没有一点迟疑，少女便直起身带着工具仓皇逃走。凭栏远眺的黑衣女子此时终于回过头来，她抬了下手，一团水流将地面上的脏污擦去，贺鹤压着衣角在萧滦对面坐下。
“枭城夜景如何？”萧滦如与老友对话一般替她斟酒。
“繁华胜过妖都，你确是治国理政的妙才。”贺鹤神情淡淡，她是实话实说。
修行上的天分很公平地分配给天才与蠢人，修为远胜他人不代表一定有别的方面的才华，虎族的傻瓜们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个道理。
“心情不快？”萧滦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此时不想再提那帮蠢物盟友，少见地问起了贺鹤的情况。
客人看起来心神不宁，贺鹤端起那杯酒，却久久不肯入口，注视着杯中水波的动荡，忽然开口：“我感觉到……某个故人的存在。”
“……”萧滦注视着她奇怪的表情，眯了下眼睛，“萧府守卫森严，有谁能在不惊动我的部下的情况下潜入这里？”
枭影监视着府中每一处角落，除非是修为高到一定境界的奇人异士，某种程度上强攻比潜入还要容易。萧滦此生也只见过一个“未经通传的客人”，那人眼下正坐在她的对面。
“这里很安全。”贺鹤摇了摇头，“她……现在约是在北方。”
即便是真龙也不可能感知整片神州，这显然已经超越了神识范围，算得上“心有灵犀”了。萧滦古怪地打量了她一番。
金色眼珠闪动了一下，贺鹤抬手在桌上摊着的地图上点了点：“黑鳞军已经牢牢把持住颈泽的关隘，你打算如何应对。”
“黑鳞族之前中损失惨重，腾不出那么多人手，颈泽与黑鳞本土必定要放弃一个。”萧滦说，“我打算集中兵力强攻。”
两族之间已经百年未有大战，黑鳞族几乎是那次冲突中损失最为惨重的部分，时任黑鳞族长被人修砍下头颅送回，直到现在都还是妖族中津津乐道的笑话。
斩首黑鳞族长的人刚好是……
心口微妙的痒意反复流水挠过，并非来自于自己的情绪从午后起就在体内抓挠着，不快的痛感让她想揉捏自己的指尖，与同享神魂的另一半分隔将近六十年，这种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
萧滦看着她不安地揪了下心口的衣物，发呆似的盯着杯子。女人哼了一声，无聊地问：“与接下来的计划有关吗？”
在贺鹤开始自己的最终计划之后，向时雁大概销声匿迹了近一年的时间，她究竟在筹备些什么？
难道师尊遇到了什么麻烦，才导致稳定了近六十年的精神障壁难以为继？是潜藏在向时雁神识中的陌生存在不再帮助她了，还是说……
这是引诱她的陷阱？
“你至少该去查看一番。”贺鹤看到萧滦脸上浮现出一点玩味的笑容，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头。
十天后，一切都会迎来尾声，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包括向时雁。
……不再重要了。
萧滦蘸了点杯中酒水，在地图上画下一条路线，从枭族控制下的青斑密林直到人修北方边境的淮海城，水迹在皮革上洇出杂乱的印子，萧滦用眼神发问。
若是强攻不成，南北两边的隘口能让萧滦号令下的妖修们直接绕过黑鳞军与妖皇军，直达北境与虎族修士会和，或许还有机会在被发觉之前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然而不要说是整个枭羽军，就是一根羽毛都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落在神州腹地。
从怨魂峡到淮海城，至少要通过四次堵截：玉苍山与天机门设置在青斑密林中的关卡、控制着神州南部的天机门、控制着神州西部的玉苍山，最后才是驻守在北部群山缺口的淮海城。
淮海城自建立之初从未陷落过，依仗着北方时妖族也未曾攻陷过这座要塞，从南到北客场作战就更不可能。
萧滦本在等待贺鹤的回复，却见黑龙双眼微眯，缓缓抬手在萧滦画出的行军路线上描摹了一遍，触及淮海城时她再延伸了一点——指向雪山。
随着玉狐一脉最后的纯血沦为妖皇的阶下囚，控制着雪山的杜家彻底失去了北境的控制权，北境中心的雪山在各方争夺下巧妙地出现了一个权力真空。
金眸中瞳仁竖起，贺鹤沉着脸抬起头：“失陪了。”
一只小狗大小的狐狸在大道上狂奔，不少路人都注意到在城中乱窜的小型灵兽，有几个想上前查看的修士还未碰到那只柔弱的小动物，便注意到了雪白皮毛上飘着的红色丝带。
相似的红底明黄色纹饰现在依旧悬挂在不破城墙之上，让人望而却步。
向时雁穿越人群狂奔，锁链在地上拖行哐啷作响，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是否有追兵，急匆匆地在人潮拥挤的大路上绕行。
果然，她还没能回到客栈，就听到大街上传来一阵喧闹声，祝府的侍卫大声喝令路人避让，身穿红色甲胄的卫兵队在城中四处搜索着。向时雁赶紧闪进一处小巷，在墙上一蹬跃至房檐，小心地与骚乱地保持着距离。
这具身体实在太过娇小，向时雁忍不住咂舌，她三两步爬上一户人家的屋顶，凭借着自己对淮海城不多的记忆向前狂奔。
他们在酒楼中包下的房间没有关窗，向时雁跳进包厢在地上滚成一团白球的时候，黎桧正在房间里焦急地转着圈。看到摔懵了的小狐狸，男人刚想说些什么，就见师妹严肃地伸出粉白的爪子，像是要他在原地等候。
白狐快步钻进屏风后，向时雁迅速换了身衣裳，从屏风的另一边走了出来：“祝家正派人找我，咱们现在就得离开这里，去找领路人。”
黎桧没说话，眯着眼盯着她看。向时雁这才发现那根丝带还缠在自己脖子上，皱着眉将它扯了下来。
刚才跟着祝云的侍从满脸冷汗地领着人走进酒家，询问之下才知道那间厢房的客人方才已经离开了，几人打听了两个客人的长相与身材，又兵分两路，一队人赶紧去城门处通告，另一队人在城内散播通缉令。
然而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就在淮海城被祝家突如其来的搜查队闹得一片鸡飞狗跳的时候，向时雁和黎桧已经朝着北方边境去了。
那承诺要为二人带路偷渡出境的小贩也不知道这两个冤家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他本来在山中洞府里冥想打坐，为今夜的行动养精蓄锐，没想到这两人直接闯进门将他提溜起来就走。
他安身之地与三人相遇的淮海城外小镇不远不近，想来他们俩是昨夜便在自己身上放了追踪之物。领路人顿感不爽，两位客人不是道上的，相当不懂规矩。
那陌生女子与他怨怼的目光对上，领路人顿时觉得一阵凉意在脊背上蔓延，慌张地转过了头。若是往常他指定撂挑子不干了，这次遇见这两个凶神算他倒霉。
“二位客官，真的不能等到入夜吗？”领路人为难道，“不知道对面接应的人有没有准备好。”
“你若是不方便，就为我们指条路便是。”向时雁瞥了一眼关卡处的卫兵，镇守的祝家红甲卫头领手中拿着一张纸，多半是本家传来的通缉令——祝雨派出的搜查队也没忘了将其命令传达至此处。
“瞧您说的，我们来回走的从来都是大道，这不是只有一条路吗？”领路人好像也感觉到关口与以往不同的氛围，赔笑了两声，看样子有些退缩了。
三人在离关卡不远的地方隐藏身形，前方还有几个凡人在对驻守的修士频频弯腰——人族活动的范围实际上还在淮海城北面关卡再远一些的地方，平日里管得不严，让一些修士和凡人能在关卡范围内来回活动，三大家族派出的人手还会帮忙清除附近山中的妖兽。
随着北地的纷争扩大，淮海城三家对关卡的控制也越发严格，这倒是给往日便来往于两族之间的边境盗匪带来了新的商路，先收带路费再收买路财都不算什么稀奇事了。
向时雁说：“不管大道还是小路，总之今日我们必须通过此处。”
以黎桧的修为，就算带着向时雁，要强闯此处也不是什么难事，但那就过于引人注目了，向时雁敢打赌贺鹤一定会在三个时辰之内得知此事，再推测出她的目的地也不是什么难事，以黑龙的飞行速度，就算是从妖族南境赶到雪山也只需一日而已。
带路人警惕地扫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黎桧，眼前的女子虽然看起来毫无修为，但却是两人中真正领导的那个，他毫不怀疑只要她一声令下，自己就得脑袋分家。
男子不安地舔了下唇：“不知道我兄弟打点好了没，若是能从正路出去，那您二位也省心。若是不成，我便为您指条小路？”
二人对视一眼，黎桧传音道：“不若我二人再等上几天？”
向时雁摇头：“再过几日仙门十三席就要到太虚宗调查，等到那时必有大量无辜者死伤，况且雪山秘境一年只开放一次，就在明日。”
黎桧从未听说过雪山上还有什么秘境存在，但向时雁如此说他也只能作罢。两人不约而同地用冷酷的目光看向领路人：“不必了，直接带我们走小路。到了对面，灵石不会少了你的。”
见领路人依旧踌躇，黎桧干脆直接从须弥袋中掏出一袋子灵石：“这是定金，带我们到路口，指明方向后不用你跟着，到时候会给你剩下的报酬。”
那男子这才喜笑颜开：“既然如此，二位请跟我来。”
黎桧没想到男人口中的小路竟然是一处洞穴，正常来说靠近关卡的通道应当早被淮海城的人给封闭了，这帮盗匪也不可能在三家的眼皮子低下挖出一条贯穿南北的隧道——这是某种妖兽的巢穴。
向时雁从他们相遇之时便笃定此人知道其他到雪山的途径，眼下看着这深邃漆黑的洞窟也不见一丝惊讶，黎桧奇怪地瞅了她一眼，小声问：“你之前认识这人吗？”
“说来话长。”
“两位只管往前走，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理，步子尽量放慢放轻些。”男子说着点了个火把递给两人，“前面共有八个岔路，依次走左左右左中右右中，应当能在火把燃尽之前到对面。”
向时雁偏头看向黎桧手中的火把，火焰燃烧跳动，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味，让她有点恶心，大概是驱兽的特制香油。
洞内漂浮着陈腐的空气，更为逼仄的空间增添了几分压抑，洞壁上不时黏着一些粘稠的分泌物，角落中偶尔能看见破碎的骨骼。嗅觉灵敏的向时雁脸色发青，让黎桧走在前面，将火把拿得离自己远一点。
“这是赤腹蚁的巢穴，内里四通八达，无论是你手中浸过驱兽香的火把还是能供人行走的道路，都是许多年前妖族侵入神州时为绕开淮海城的哨卡准备的。通道整修完毕后他们才发现若是让数以千计的妖修通过必会引得赤腹蚁为保护巢穴疯狂反击，驱兽香也无济于事，所以没过多久就废弃了。”向时雁捏着鼻子，“加上两族之间许久没有战争，此处便被边境盗匪占据，成了黑市赃物运送的通道之一。”
“我把祝云祝雨从淮海城带走之后，还曾派人彻查了替他办事的上游，与妖族的朋友一起将流窜在两族之间绑架女修的匪徒清理了一批，我们遇到的那个人就是当初侥幸逃脱的一人。他没那么大胆子，只敢偷渡些客人、上妖族那边采采药，我所幸就放了他一马。”
“这么多事，你忙得过来吗？这种事你跟我说一下又不会怎么样，我还能帮上点忙。”师兄阴阳怪气，“你、玉明都只跟贡宁亲，有什么秘密从来不和我说。”
碎嘴子男人说着就开始抱怨其小时候三个师妹悄悄瞒着他溜到山下去玩，导致他被师尊罚跪诸如此类的陈年旧事：“其实我一点不想掺和什么上古异兽什么太虚宗秘闻，麻烦事怎么就想到我了呢？”
向时雁早就开始后悔叫上麻烦的师兄，要不是玉明处在贺鹤的监控范围之内，师尊又阴晴不定……况且，她也不是什么事都跟黎桧坦白了——至少没提过她和贺鹤的情感纠葛和肢体冲突。
见黎桧还在碎碎念，向时雁翻了个白眼想让他闭上嘴，却见黎桧手上的火把忽然被一阵阴风熄灭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连带着洞壁震颤的动静让两人绷起了神经，黎桧将火把递给向时雁让她将其重新点亮，自己则警惕着周围。
她将火折子点起，幽昏的光芒刚刚亮起，她便见黎桧头顶上的洞壁一阵尘土抖落——洞中的赤腹蚁分泌物似乎有些麻痹神识的作用，让二人的探知都变得迟钝起来——她叫道：“抬头！”
下一秒，向时雁却感到小腿上一痛，紧接着身子一松，直直坠落下去。
向时雁在昏暗的环境中被拖行着，她狠狠地在蚂蚁头上踢了两脚，一把将手中的火把塞进它的嘴里，赤腹蚁立马松开了她，但向时雁却没有停止下坠，她用力抓住岩壁，手中的触感却滑腻腻的，好不容易握到洞壁上凸起的石块，悬挂的身体却突然又被撞了一下。
下方似乎是一处巨大的空洞，向时雁伸展四肢撑在洞壁上，让自己下落滑行的速度慢了下来，快速转了下手腕将腕子上的锁链挂在了洞壁的突起上。
师兄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找到她，只要再在这里撑上一会儿——
“慕华？伏筱？是你们吗？”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点慌张，在身下的空洞里回荡。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07 23:42:41~2023-03-12 22:26: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鹤群管理员 22瓶；作者加更了没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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