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
支着下巴沉思的槐叶被这一声呼唤惊醒，坐在主位上的女子扫了一圈无极殿下与她同坐议事的长老们，指尖在主位的扶手上轻点了两下：“诸位长老以为如何？”
“矿坑塌方，虽然确实波及怨魂峡封印，但此事也非我等所愿，太虚宗此举实在欺人太甚！”一长须老者在长桌上猛力一拍，似是未能控制住力道，震得石桌晃动，连他自己都呆了一下。
槐叶轻轻在石桌上一按，震动即刻平静，女子面无表情地转向下首的中年男人，等他开口。
懿史长老摸了摸胡须：“太虚宗以此令我等退出青斑密林的确过分，但触及封印，他们手中可是捏着一个好理由，私以为还是不要和他们硬碰硬的好。”
六十年前怨魂峡一事之后，玉苍山、天机门与一众参与其中的西南境小宗门共同接管了大半个天堑地带，多年来难以踏足的青斑密林中不仅有着数条灵石矿脉，各种珍奇灵植，就连强大的妖兽也是值得窥伺的资源，自然惹人眼红。
只是两派联合，世家方面又因祝家从中作梗而飘忽不定，素来行事霸道的太虚宗一时没了同气连枝的人，也不敢轻易与两大宗在明面上起冲突。
半月前在开采灵石矿的时候不知为何出现了意外，虽然事故地点离怨魂峡封印很远，但塌方中灵石造成的震荡却意外波动到了远处的封印，鬼气短暂地泄露了一段时间，直到两三日前才有了慢慢消退的痕迹。
太虚宗抓住这个错处不撒手，坚持要两宗先退出青斑密林，停止在天堑范围内的一切活动，经过仙门十三席的商议后再做打算。
“他们不过就是想趁此机会进来分一杯羹，以为谁不知道那小心思……”
长老们也不是沉不住气，只是天堑几乎是神州最后的无主资源，玉苍山的势力范围更因此在六十年间实现了一次飞跃，若是失去它，或许宗门的实力就要大打折扣，谁愿意做着亏本买卖。
其实他们也知道，太虚宗一向是凶狠宛如饿狼，一旦咬住就不会松口，这次不从两宗身上撕下来一块肉，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长桌边上的老者们面色凝重，齐齐看向上首的女子。他们的看法都已道尽，接着便要看掌门的决断了。
槐叶脸上看不出与平日不同，她只是稍作思索了一会儿，接着便慢慢地说道：“抛开势力争斗不谈，怨魂峡封印的确值得上心，传令下去让门下弟子先不急着清理塌方，暂时先撤出核心地带，免得有人又动什么手脚，将祸事怪罪到我们头上。”
“太虚宗既然咬着封印之事不放，那就先放开灵石矿脉，只保留最外围的两条，眼下他们站在道义一方，我们不便挑起冲突。再者若是连这些都不能舍，恐怕其余几个宗门会与太虚宗沆瀣一气，我们还是要尽力保住灵植药园与妖□□易之权。”
长老们面面相觑，都有种无奈感，情况对两宗不利，还是要尽可能保住能保住的东西，于是也都认可地点了头。
槐叶起身：“将玉苍山的看法抄录一份发往天机门，听听她们的决断，今日就到这吧。”
数位老者齐齐向这年纪不过他们零头的女子拱手，唤道：“恭送宗主。”
槐叶好像有些疲惫似的，也不与他们寒暄客套，随意摆了摆手，转身走入内室。
无极殿后与山顶的掌门居室相连，平时与诸位长老探讨门中事务也在此处，十分方便，内室之后是一条漫长的山道，直通向山顶——槐叶现在的居所。
多年前师尊与长老们议事时陪侍在一旁的少女现在也接过了掌门的担子，黎桧干脆地将掌门居室让给了弟子，在传位后的第二天就收拾行囊离开了玉苍山。
此后的五六年，黎桧一直在修仙界的各个角落里搜索着向时雁的踪迹，定期传信回山。
向时雁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当初在事件发生的当场发现了她的灵力留下的痕迹，却没有线索能指示她究竟去了何方，彼时年纪尚小的贺鹤更是早早就失去意识，说不出师尊去了哪里。
今晨收到师尊来信，黎桧那边依旧没有好消息，只是提及了某个妖族朋友似乎见过与向时雁有些相像的女子在妖都活动，他打算冒险前去看一看。
前一宗之主竟然与妖族有私交，槐叶倒是不大在乎，只是看着玉简上师尊随手刻下的落款日期，她忽的有些恍然。
原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甲子。
她与师叔相伴不过十余年，眼下已经度过了四倍于之的时间。槐叶原本十分笃定师叔一定还好好地活在某个地方，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却有些动摇了。
的确，没有谁是没了谁就不行的。槐叶的生活还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一百年、两百年……直到向时雁参与了她人生的那短短十余年在记忆中逐渐淡去，变成几乎不会再刻意回想的东西。
或许将来月华君的存在会像那些已逝去的先辈们那样成为后人津津乐道的传说，而她对槐叶来说也会变成晚年怀念的青涩回忆。
脑中擅自冒出的幻想刺痛了槐叶，致使她一整日都心不在焉。
玉苍山掌门小步沿着长阶上行，她不知何时养成了这个习惯，好在忙碌中给自己腾出一点独自沉思的时间。
其实向时雁刚失踪的那段时间槐叶便怀疑过她是不是去了妖界，但不到两日，听到风声的杜若便着急地来信探听消息，没人接应，在妖族中树敌众多的向时雁恐怕不会选择那里……
“你回来晚了。”槐叶还未走进院子，便听见屋里面传出一声幽幽的埋怨。
槐叶听到这声音，身体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全身上下都一起发出尖锐的幻痛，她才想起今天是贺鹤为她“治病”的日子。
掌门大人撩开门帘，便见一个身材纤瘦的女子烦闷地坐在她的座位上，支着脸颊，百无聊赖地将白玉茶杯放在桌上，用一根手指推着滚来滚去。
贺鹤皱着眉瞪她：“大忙人，又忘记与我有约？”
长大成人的贺鹤完全褪去了稚嫩，五官也变得尖锐得多，她还像平时那样假笑的时候看起来倒是与幼时一般甜美可人，两人独处的时候贺鹤才懒得分给槐叶笑脸，因而冷淡的脸也显得倨傲起来。
槐叶心虚了一下，她今日是早早散了会，却散步到现在才延误了时机的。她清了清嗓子：“你将东西都带来了吗？今日就早些开始吧。”
见槐叶转移话题，贺鹤白了她一眼：“药浴已经准备好了，到里面去泡着吧。”
槐叶忙不迭扒了身上的掌门服饰，镶玉腰带和身上的珠串丢了一地，贺鹤眼睛一转，正看到被她赶进浴桶的女子背上蜿蜒密布的疤痕，如树枝一般在她身上蔓延。
槐叶的四肢上亦有伤疤，绝大多数却不是与人斗殴时刀剑拳脚或法术留下的，细薄的小刀切割出大量的伤口，很显然在受伤时槐叶并未反抗。
浴桶里盛满了深绿色的药液，与清水相比稍显粘稠，槐叶几乎是刚将身体浸入其中，便感觉到皮肤上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刺痛。
虽然痛感不强烈，但却持续不断给人一种痒意，这种感觉实在令人烦躁。
槐叶的经脉与常人不同，好像一棵不断蔓生新芽的树，无时无刻不在孕育常人根本不会有的细小经脉，挤入血肉之中，她虽然因此修炼的速度比常人要快上许多，却也要因之受罪。
天人之体的修士若是持续不断地修炼，到了某个界限，血肉之躯便会逐渐化作灵力逸散。槐叶自打踏入仙途，便听说了这个事实，此前的许多年里她一直忍不住幻想自己的四肢气化成淡金色的烟雾飘散，却没想到“天人”的死法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恐怖。
温暖的水流将自己包裹，让人忍不住安心和放松。这大概是贺鹤的治疗中唯一让槐叶感到轻松的部分了，反正她也已经习惯了这样麻痒的刺痛。
女子拨了下碧绿的药液，视线又落在自己的左臂上：“这样的治疗还要持续多久？”
她的左臂布满了根茎生长似的丑陋痕迹，血肉甚至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色。槐叶的左臂直到现在还有些迟钝，肌肉也十分僵硬，有种鲜明的非人感，她也因此逐渐习惯了带着手套或手甲遮掩。
左臂的痕迹是三十余年前留下的，彼时槐叶方才凝婴，庞大的灵力催促着她体内的经脉加速生长，很快便反映在身体上。槐叶那段时间甚至痛苦得难以行动，在床上挣扎呼喊着，痛苦却没有减轻半分。
黎桧甚至不敢安排别人来照看她，槐叶挣扎时将自己的双臂与身体抓得鲜血淋漓，她那个状态难以控制力量，有时候稍不留神就可能将照料她的人弄伤。
就在黎桧对此束手无策，既不敢用这件事求助他人——甚至连自己的师尊怜泷都不敢告知——世间唯二知道槐叶秘密的向时雁又神秘失踪，他焦头烂额之时，意外撞破了槐叶痛苦模样的贺鹤却声称自己想尝试一下。
尝试治愈天人之体？
黎桧自然将其视作初生牛犊的大话，但贺鹤转头却拿出了向时雁的手札和……一个熟悉的木盒。
向时雁失踪不久后，身在淮海城的玉明便送来了这个木盒，据她所说是某个熟人拜托她转交给向时雁的，眼下向时雁不知所踪，这东西便由他转手交给了贺鹤。
木盒中存放着的，是当初大闹怨魂峡的鬼修虞子茗留下的记录。黎桧知道此人与怜泷道君乃是旧交，他拿起那本被反复翻看的书随意翻开一页瞟了两眼便一阵毛骨悚然。
书中密密麻麻地写满、画满了女人过去杀人剖尸，甚至用各种各样的丹药符箓刺激寻常经脉异变的观察结果，鬼修在卷末总结了一些或许能缓解，乃至治愈天人之体的手段。
彼时的贺鹤已经有了金丹后期的修为，而槐叶苦苦压制修为最终还是在四十多岁时被迫凝婴，陷入如此境地，黎桧也没了法子，只有让她试试。
这一试就到了今天。
虽说没能根治，槐叶仍旧时不时能感受到经脉丛生的痛感，但却再没有像过去那样疼得难以忍受过。异变仅限于左臂，这已经是槐叶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看情况。”贺鹤含糊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她状似随意地问：“今天谈了什么，还是矿坑那件事？”
“嗯……”不知是不是浸在热水中的缘故，槐叶竟然有些迷糊起来，她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说，“集两宗之力，若是太虚宗手上没有把柄我们自然不惧，但他们捏死了封印的事由，其余几宗见有理有利也会与太虚宗站在一起。”
“玉苍山和天机门占据了天堑六十年，已经遭人妒忌，此时再起冲突恐怕对我们不利，此次应该还是暂时退让……唔……”
里间没了声音，应该是槐叶又睡着了，贺鹤瞥了浴桶边缘冒出的半个头，神色莫名。
她为了让那个矿坑塌陷可是废了好大功夫，趁着夜半负责开采灵石的弟子们歇息的时候动手，还特意控制了爆炸的范围，避免波及到怨魂峡，一是为了尽量避免玉苍山弟子的伤亡；二是在无人时期的意外更容易嫁祸给太虚宗；三则是怕弄巧成拙给了太虚宗一个发难的理由。
不知为何，封印还是被灵石碰撞爆炸引发的震荡触及……那双机敏的眼睛闪过一抹光芒，贺鹤不相信自己会出错，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贺鹤为了削弱太虚宗的实力，自然极力挑起人修内乱，说实话她倒也不太在乎玉苍山对上太虚宗会不会损失惨重，但是显然她不在乎有人在乎。
现在立场颠倒，贺鹤在明，向时雁在暗。
两人分明神魂相融，但贺鹤却足足有六十年没能感知到向时雁的存在，她丝毫不感到落寞，因为即便见不到师尊的人，对方的踪迹也无处不在。
像这样的交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六十年来修仙界每一次有惊无险地解决的冲突背后都有两人对弈的身影，向时雁从未远离她。
最令贺鹤惊讶的是，她分明可以隔断贺鹤的感知，那大可转身离场，却为了一群无关紧要的人的生死留在场上与贺鹤继续周旋纠缠。
贺鹤的确不能理解这个大善人，但不妨碍她对此感到愉悦。
烦躁，但是愉悦。
过了大概一盏茶，贺鹤才脚步轻快地走进内间，捏着槐叶的耳朵对她大喊：“起床挨刀子啦。”她趁机捏了捏掌门大人的脸。
槐叶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乖乖地从浴桶中爬出来，发觉阴晴不定的死小鬼不知为何满脸笑容，她有些奇怪地看了贺鹤两眼，迟疑地捡起地上的衣物挡在身前。
贺鹤的嘴角瞬间垮下来，她没好气地白了槐叶一眼：“谁爱看你……”
槐叶的身体也受到了向时雁所说“情蛊”的影响，变得有异于寻常女性，不过贺鹤同她没什么区别，倒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向时雁之外的人类之躯很难挑起贺鹤的兴趣，槐叶在她眼里还没有一只特异的妖兽让人感兴趣。也不能这样说，天人之体世间罕见，她还是希望能多研究一会儿。
槐叶驾轻就熟地跟着贺鹤走入地下室，在贺鹤事先铺了净布的石台上趴下，顺从地闭上双眼。
纤细冰凉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腰上，贺鹤的灵力探入体内时让槐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方才泡的药浴除了强健肌体之外还能疏通槐叶的经络，调动她的灵力充盈经脉，方便贺鹤寻找异变之处。
贺鹤延缓她死期的方法是截断她病变的经脉，每当有异生的经脉从不该有的地方生长出来，她便以特制的刀具辅以灵力将其掐断，尽量不伤到正常的经脉。
经脉受损对常人来说或许是难以恢复的伤病，但对天人之体的修士来说却并非如此，再加上贺鹤有意控制，槐叶只会在一段时间内灵力调动不畅，过些时日经脉便会慢慢愈合，并安定下来。
在此之后还需服用贺鹤配置的丹药，槐叶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给自己吃的是什么，只是服用之后能够压制住胡乱生长的经脉一段时间。
贺鹤使用的并非凡刃，带着灵力的刀锋在槐叶身上留下的伤口很难祛除，久而久之她的身体便成了这副模样，万幸这个丹师还算尽责，每隔一段时间会为她制些生肌祛疤的特效膏药，看起来才不像遭凌迟一般可怖。
嘴边凑过来一块布团，槐叶张口咬住，这就是贺鹤要开始的信号了。
火焰灼烧刀具时几乎无声，但槐叶每次都能捕捉到那细小的噪声，接着便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贺鹤没有将她迷昏，因为她必须要槐叶保持着清醒，一遍一遍调动灵力流过全身，否则确定不了异生经络的位置。
槐叶已经受了近千次这样的刑，累计起来不亚于凌迟了，这种方法能用一时，却用不了一世，否则槐叶的身体会先支撑不住，尤其是修为提升至此，贺鹤在她身上动刀子的频率越来越大，到了让黑龙都有些担忧的程度。
鲜血顺着她腰部肌肉的曲线滑落，染红了身下的白布，咬着布团的女人连一点挣扎的音都不发，只是沉默着出了一头的冷汗。
这次伤口较浅，结束的也比较快，贺鹤将刀子丢在一边，取了药给她敷上。
药粉在伤处化开，血肉隔断处立刻长出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愈合。药是好药，却比背部被人剖开的剧痛还要难耐，方才还默不作声的槐叶紧紧咬着布团发出一声哀叫，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一直到槐叶腰上的伤口变成一个浅粉色下凹的刀痕，贺鹤才将她口中的布团取了出来，脸色苍白的女子身体还在微微痉挛，连坐起都要人扶着，却微微皱起眉看向两人的头顶。
有人正在敲门。
懿史眉头紧皱，在掌门居所前来回踱步，好不容易等到门开，他却猝不及防被槐叶不似活人的模样吓了一跳：“掌门！你这是怎么了？”
槐叶摆了摆手表示无碍，虚弱地开口：“懿史师伯有何事？”
懿史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表情却更加微妙，他看着槐叶，有些无奈地说：“天机门来信，天机大人已于昨日……西去了。”
躲在内间的贺鹤一字不落地听见了这个消息，脸上表情一空。
作者有话说：
治疗过程乱写的，不要管我
怎么昨天还有人猜师尊是生孩子去了啊，你们真的好奇怪诶
这里说一下哦，我超级讨厌小孩子，所以我的文里如果没有提前说就是没有生子情节（我不会写，但是喜欢的人可以自由口嗨）
不过我虽然天雷生子，但是超级喜欢孕期play……意思是恋/母女銅没救了
感谢在2022-10-30 02:25:00~2022-11-01 00:30: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坠南安 20瓶；等云散、freedom、未舟、穗穗 10瓶；作者加更了没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