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与虞子茗见面是在大人的宅邸，女人的身材不因怀孕而丰腴，纤细的身材与隆起的腹部一点也不相称。
第一次见面时她本对女子没什么看法，即便对方对刚被切掉两根手指的她表达过一些关心，龙瑞清对两人初见时印象最深的还是身怀六甲的人族女修出现在此的突兀。
龙瑞清在玉苍山生活十多年，从未听说过哪位前辈叫这个名字，但无名小卒又怎会有资格被妖族右使引为宾客，大抵是随便起的假名吧。
她捂着伤口出了门，却实在不知道自己家在何处，又不敢乱走，只得回到左使宅邸中去。好像已经预料到她的困境，之前为她引路的侍从正守在正门等候着。
做好了伪装，终于能够在大街上自然走动的龙瑞清没心情打量街上几乎人人都暴露出一部分妖身的陌生景象，而是怀着一些困惑，打着胆子问：“我之前在府中遇见一位人修……”
“不该问的事不要问。”那侍从冷淡地打断她。
龙瑞清预料到是这样的回答，自然也不敢再多问，然而却见那人的脸上染上一抹不安的神色。
侍从突然小声嘟囔了一句：“别去招惹那女人。”
可龙瑞清想离虞子茗远一些也没用，回到那个已然陌生的家不过三日，大人就又召她前去，枭影不养闲人，修为不足又暂时无事可做的龙瑞清被发配去做虞子茗的近侍。
最初她并没有异议，一方面是身为双面间谍若是什么情报都接触不到，那她对向时雁来说也没有什么用处；另一方面，母亲已经改嫁，也有了新的孩子，那一家人现在能生活得安稳已然是不容易，她再去打扰就有些不识相了。
算是她“继父”的男人是枭族远亲，在注重血脉的妖族中原本没资格娶到原先在枭羽军供职，现在还替族长管理事务的家族核心成员。
只是族长虽然将母亲私通人修一时轻拿轻放，只是将她革出枭羽军，转头又将其他事务交给她打理，硬生生将当初惊天动地的大事压了下来，但族中的其他人视之为奇耻大辱，哪里会这么轻易地给母亲好脸色看。
龙瑞清都能想象到族长是如何看待此事的，“小姑府中养上几个俊美男子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可若真是逢场作戏，又怎会甘愿产子留下把柄呢？
可即便龙瑞清被族长带走，襁褓中的小女儿也还需要母亲的照看，无论爱人身死多么心痛，她也无法将幼女置之不理。如今身为人修的大女儿回来了，丈夫碍着族长的情面不敢声张，家中气氛却显然不如此前和睦。
龙瑞清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母亲对那个男人的爱意还剩下多少，但对她没有多少印象的小妹却表现得分外排斥，巴不得这个人修姐姐立马消失。
明明当初爹娘被羁押时，还是龙瑞清戴着母亲的褪羽伪装出妖气，抱着襁褓中还未表现出显相的幼妹在街头东躲西藏，靠吃忘了从哪弄来的残羹剩饭苟活十多天。
十六岁的少女对她冷眼相待，头上的翎羽竖起来一下一下地打着颤，若非龙瑞清突然出现，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和那些陈年旧事。
有那么一瞬间龙瑞清十分想念玉苍山上那帮可爱的小崽子们，也想念槐叶，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亲妹妹皱起眉来与一同长大的师妹有些许神似。
龙瑞清最初与那个自称名叫虞子茗的女人相处的不错。说是近侍，龙瑞清还以为大人要这个女人插手枭影军的事——或者这道命令实际上是暗中将她调岗降职。
结果近侍就真是近侍罢了，她做梦都没想到孕期的修士竟然与寻常凡人女子也无甚差别。
说实话龙瑞清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怀孕的女修，她也从没见过大乘期修士吐得昏天黑地脸色惨白，女人身上带着除尘咒也除不去的甜腻奶味，出现在龙瑞清眼前的大多数时候都意识昏沉，怠懒地倚坐或躺在贵妃榻上。
虞子茗也不修炼，只是偶尔会在经脉图上写写画画，剩下的时间要么突然失踪，要么神情空泛地捧着自己隆起的腹部，目光随着院落之外的树影飘动。
夜间龙瑞清奉命守在她的房中，虞子茗的肚子已经臃肿到了一定程度，仿佛下一秒就要破掉炸出一个丑陋的婴儿来，这让近侍不得不分外上心。
打坐冥想时，她偶尔能听见女人梦中惊恐的喘息和呓语。那女人甚至有时候会如凡人女子一般半夜涨奶醒过来，背对着龙瑞清默默地通乳，被她发现的话便会报以尴尬的笑容。
开始的新奇过去后，龙瑞清渐渐察觉到一些异样。
她第一次见到虞子茗是深秋，不能算是毫无经验，但经验全不在此的年轻女子还特地去信请教哺育了四个孩子的母亲，即便当她询问虞子茗月份时对方十分无所谓地让她不必操心，龙瑞清也还是自顾自地推算出女人会在开春之前分娩。
或许是实力高强的女修与寻常女子有些不同。
盛夏时节，龙瑞清终于忍不住再次发问，她的额前滚落一两滴冷汗，面前温婉平淡的女子待她很好，但心中的猜测还是令她头皮发麻。
龙瑞清不是没见过腐烂发臭、支离破碎的尸体或者更可怕的东西，比起“恐怖”，女人现下让她感到的更多是“诡异”。
不知是否是因怀有身孕，女人出奇的怕热，身上穿着的薄杉被胸前的水痕印透了，那女子徒劳地用手帕擦了擦，另一只手托着腹下，看起来全然是个期待着幼女降生的慈爱母亲。
对了，女人不知为何十分笃定自己腹中的孩子是女性。
那些破碎的疑点一直被龙瑞清压在心中，她总不可能去大人那里打探这奇怪的门客的消息。
娇小温和的女子挺着与她身材相比过分臃肿的肚子站起来，笑眯眯地说了一句不告诉你，便扬长而去。
龙瑞清终于还是熬到了女人产子的日子，虞子茗一整日都没有露面，龙瑞清也没多在意，只当她是又被大人给召去议事了，此时年轻女子已经从最初相处时的错觉中走了出来，不再将高深莫测的前辈当做一个脆弱的孕妇看待，因此也不怎么在意她的安危。
当晚龙瑞清照例在虞子茗寝屋的外间打坐，一股凉风吹过，将她从冥想中唤醒。
室内除她以外空无一人，龙瑞清半个身子探过屏风看了眼内间，虞子茗还未回来。燥热又昏暗的室内使她烦躁，但不知为何龙瑞清总觉得有凉气从脚底往上钻，穿过她整个身体直至发梢，被寒意的尾巴扫过的心脏胡乱跳动起来，仿佛黑暗的角落中有什么正在窥伺。
少女想将窗户关上，肩上突然抵上来一点沉重。
女人落寞地说：“龙校尉，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被这幅皮相给吸引了。”说着，虞子茗从后面伸手过来托住她的下巴。
龙瑞清僵在原地，被这暧昧黏腻的气氛裹挟，有一瞬间，她甚至考虑起这是否也算在近侍的职务范围之内，她自以为恨透了玉明，在这时候却又忍不住想起已经断绝关系的师尊来，玉明每逢十五便会喝得酩酊大醉，偶尔也会像这样从后面抱着，下巴搁在自己的肩上。
此时少女已经开始怀疑女子是否真的有一个与她孕育子嗣的伴侣，她闻到身后有很浓的酒气传来，却突然笃定女人心中定也暗自珍藏着某个身影。
虞子茗让她想起玉明，龙瑞清因此很不舒服，她真想回身一脚将冒犯的前辈踹倒在地，好像如此方能缓解胃中绵密的灼烧感。
但现实是她不过是一条被大人送来给珍爱的门客把玩的狗，只有发出真诚的汪汪声的资格。
少女低下头任虞子茗抚摸，话音中察觉不到一丝屈辱：“前辈喜欢，随意使用就是了。”
“嗯嗯，灵根也很合适，修为不过金丹，还未定型，尚有些可供磋磨的余地……”女人打着酒嗝疯疯癫癫地说，语气忽的委屈起来，“但你是萧滦的族人，动了你她会生气。”
听见大人的名字，龙瑞清瞳孔一缩，她仓皇地回头，看见的却不是如往常一般珍重地捧着孕肚的女人，而是肚皮瘪下来、神色颓唐的女修。
虞子茗摇晃了一下，后退两步，她身上穿着的薄衫早已被汗液、酒液和乳汁沾湿了，难说能挡住些什么，龙瑞清分明地看到女人的腿间还在流血，腹中好像还有一点残余没能排出，鼓出一点微弱的弧度，但显然肚皮已然变得松垮。
在龙瑞清不知道的时候，虞子茗自己跑到某个角落里，饮着烈酒麻痹知觉，就着这样粗糙的迷醉将孩子生了出来，但龙瑞清并未看见或听见一点婴儿的踪迹，那样爱绻地等待着孩子降世的女人一个人回到了宅中。
少女不知道她诞下的是什么，只是呼吸忽然不畅，她捂着嘴，用力捋了捋后颈竖起的汗毛，看着女人抽抽搭搭地蹒跚着回到里间，裙角拖在地上留下血水蔓延的痕迹。
虞子茗蜷缩在榻上自顾自地垂泪，好久都没再搭理她，龙瑞清才敢吐出一口气，然而下一秒内间便传出女人哽咽的声音：“你去将西厢房的客人处理一下。”
偌大的宅邸中应当只有她们两个人，哪里来的什么宾客。龙瑞清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盛夏闷热的夜晚在封闭的厢房中与破碎的血肉残肢媾和，不消一个时辰便孕育出一股很难忽视的腐烂臭气，龙瑞清默默地将那具显然并非幼儿的尸体处理了，她看到那人身上还穿着某个人修门派的弟子袍服，却实在难以做出什么表情来。
在那之后的半月，月亮只留下一个寒酸的细长弯钩。装作无事半月有余的龙瑞清终于在听见里间传来奇妙淫/靡声响时，忍不住悄声探头过去看了一眼。
她不必担心被发现，虞子茗从不将神识从自己的腹中移开，这个离谱的“母亲”习惯于用这种方法监视自己孩子，而在生产之后的这一个月里，四五百岁的大乘期前辈更是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平日里连龙瑞清靠近到她床边替她清理身子都不会有反应。
但有一件事完全出乎龙瑞清的意料。
——屋内还有另一个人。
女子好像身上所有的生机都被腹中孕育许久，眼下却消失无踪的孩子给吸干了，瘦骨嶙峋的身体被人抱在怀中，背靠着坐在那人的怀里。
瘦弱的女子不得不扶着身下人的手臂和膝盖以保持平衡，那双泛着水光的迷蒙双眼好像正与龙瑞清对视，又好像对侍从的到来毫无知觉。
她的腰被掐得一片青紫，小腹泛着水光，但身下之人却冷漠地拽着女人的头发，逼迫她仰起头。那人在龙瑞清踏入房中的瞬间便朝她看了过来，动作却没停下，紫色的眸子落在龙瑞清身上。
陌生女子的眼睛一片漆黑，那显然不是人该有的眼睛，却也不是妖，她将虞子茗的脖颈咬得一片狼藉，好像在生啖她的血肉。
龙瑞清浑身僵硬不能动弹，并非是她的临时长官一派顺从的模样，更是因那陌生女子身上涌出的凶厉鬼气刺得她浑身冰凉。
少女忽然福至心灵，虞子茗爱重的胎儿并未遭到遗弃，女人分娩那夜便将她带了回来，只是龙瑞清并未察觉罢了。
“师尊，下次呜呃……下次我一定……”眼中的水光化作泪团从女子眼眶中滚了出来，看不出是真心哀恸还是因快意而动容。
次日，大乘后期的鬼修神态端庄地走出房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虞子茗又怀孕了。
听见向时雁说槐叶不见了，龙瑞清的脑中瞬间闪过这四年来她为女人处理过的陌生女修的尸体，以及各式各样的人修宗门世家的服饰。
算不得安慰的安慰是她们无一例外都死得很痛苦，死时整个脑袋都爆开来，显然是无法与那日匆匆一瞥的鬼王相匹配，这样看来槐叶如果命硬一些还能赶得上让她们收到全尸。
想到明日她要拖到无人密林中用化尸粉消融掉的无头尸体将会穿着玉苍山长老弟子的绯红长袍，龙瑞清难以抑制地想吐，她干呕了两下，狼狈地对向时雁说：“快，快去找她……”
某处洞窟，先前占据此处的妖兽已经被虞子茗一击毙命，靠近怨魂峡这样的天堑宝地，她的实力不能同日而语。山洞被她能干的近侍收拾得异常干净，龙瑞清在这方面从不让人失望，虞子茗都想一直留着她了，就是不知道萧滦会不会答应。
鬼修笑眯眯地看着石床上躺着的少女，竟然让她好运逮到了一个金丹期的体修。
神识孱弱能够被安全吞噬，肉身又坚韧非常不容易在融合的过程中损坏，简直是上好的容器。
而且……这俊秀的容颜，用来承载师尊再合适不过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写了我两天，写完以后回头看了一眼：嗯，今天也稳定发病
再这么写下去迟早会出现被恶臭小熊雷死无奈退出的读者（或许已经有了），但是我就是忍不住OAO
感谢在2022-08-20 01:50:36~2022-08-23 00:15: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元大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灯月 130瓶；元大锤 50瓶；愤怒的系普 12瓶；逢雪怜梅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