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鹤站在这方小院中，槐叶躺在她脚边，而秦邈则是一个人蜷缩在不远处颤抖着。两人的表情都有些狰狞，槐叶甚至在梦中惊出了一身冷汗，时不时呓语着伸手抓握什么。
看来他们都做了个噩梦。
少女表情一时空白，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险些将她困住的幻境时，脸上却露出真心实意的失望与颓丧。她缓缓跪倒在地，无力地抱住了自己，肩膀轻轻颤动，让瘦小的人身看起来更加可怜。眼泪未经允许擅自滴落，落在青灰的砖板上点出几个深色的痕迹。
披着少女外皮的怪物狼狈地哭泣着，梦境的余韵挥之不去，如同怎么也流不干的泪水一般。
贺鹤清楚地记得自己在蛋中的境况，在漫长到意识都模糊的时光中她只是机械地吸收着周遭的灵气，外界的沧海桑田她全然不知，她是没落的族裔中被侥幸遗留下来的幸存者，在地脉中心的一处洞窟中苟且偷生。
即便靠着汲取地脉中的灵力一时没有死亡，然而灵气衰退的情况下，她被拘在蛋中再无破壳的可能，只能在混沌中坐视生命流逝。
她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本能地抽取着一切能获取的灵气来延长自己的生命，在连蛋壳都开始硬化的时候终于等来了转机。
被困在蛋中的龙已经开了一部分灵视，对外界的任何一点动向都敏感万分。某一天，在稀薄的五色灵气形成的灵力真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纯白的人形。世间万物都有属相，就连她自己都不例外，然而这个纯白的生物却好像全无痕迹一般。
她在破壳而出后接受了一些基本的知识才知道那便是所谓的天灵根。
在她的灵视中，五色充盈的世界唐突闯进了一个乳白色的人影，人影腹中有一显眼的灵力旋涡，周身经脉如枝干一般架构出人体，乳白色的薄雾填充进身体空置的部分，在轮廓的边沿牵扯着逸散的白色无属性灵力，头部停留着一团白光，那是修炼出的元婴神魂。
纯白的生物在外表看来已经死去固化的妖兽卵前蹲下，将造成地脉枯竭，方圆百里一片荒芜的罪魁祸首挖出来，自然地揣在袖中带出了洞窟。
洞窟之外颜色混杂的人形争先恐后地凑上来，发出此起彼伏的交流声，白影只是随意应答了几句便带着她大摇大摆地离开。
蛋里的生物正在拼命吸收着白影逸散出来的灵气，一点点蚕食着对方。尚未孵化又许久未接触到精纯灵力的她只会凭借着进食本能吞噬灵气，完全没有伪装自己的心思，更是丝毫都没考虑对方会如何对待她。
她向蛋外的生物索求着温暖和食物，十分自然地将对方当做母亲来依赖。
白雾组成的人十分有毅力地用大量灵力供养着不知餍足的蛋，原本如废石一般的蛋也渐渐重新焕发光芒，表面附着的污物被自体散发的灵波清除，浅蓝色的灵纹慢慢爬上蛋壳，如刻痕一般缓慢地从内至外雕琢、磨蚀着坚硬的外壳。
对方每日将一掌大的蛋放在手中摩挲把玩，好像将她当做什么有趣的物件。
从她开始被白影喂养到破壳而出，只度过了与独自一蛋在灵力枯竭的洞窟中沉睡的时日相比不足一提的光阴，当她顶破蛋壳，迎接第一缕光芒的时候，那个身着白衣的女人是她在色彩鲜艳的大千世界中看到的第一个生物。
比灵视要绚丽多彩得多的世界中，世间最后一条龙第一次睁开眼所见，并对其产生印随的是不苟言笑的人族女性。
身形似蛇的生物身上还带着蛋中的粘液，亲昵地往女人手上蹭着，动作笨拙地将自己缠在她的指间。很难相信百年来日日吸收化神期修士灵力的妖兽破壳之后竟然会如此孱弱，表情淡漠的女人饶有兴致地揉捏着手上的初生小龙，却被她的爪子划破了指头。
日后会有人砍下她的利爪、抽出她的脊骨，制成能轻易划开修士护体罡气和他们经过漫长岁月淬炼的身体的长剑。
那时她的角还未长出来，鳞片又细又小，头颈和尾部的鬃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被女人轻轻拨开。女人已经许多年没有触碰过看起来如此娇弱的生物，没轻没重地拉扯、揉捏着她的身体，小龙在她手中不快地翻滚了一下，却没有受到过多的伤害。
日后会有人剥下她坚不可摧的鳞与皮，制成连雷劫都能抵御的长袍和百兵不侵、刀枪不入的鳞甲。
女人和绝大多数捡到高阶妖兽幼体的修士一样，毫无负罪感地在初生的魂魄上轻易地打上自己的烙印。虽说是对妖兽十分苛刻的不平等契约，但尚不知事的她却对此甘之如饴，柔弱的神魂与主人坚韧的精神连接起来，她因此听见了有意识以来第一句有意义的语言。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东西了。”
日后她会在主从契约不可反抗的命令下引颈就戮，记录她一切归属的那部分魂魄被人置于灯盏之中，被火焰消蚀着散发出弥补他人灵魂，强韧他人神识的烟气。
尚且无名的龙用琥珀色的双瞳看着女人，天生灵视的双眼中对方的每一次吐纳、经脉中流动的每一股灵力，她全部看在眼里。遍观天道运行与地脉流动的双眼在死前被挖出，只留下漆黑的空洞。
女人尽心尽力地培育着晚成的龙，喂养她，教导她，在她终于能够幻化为人形的时候赐予她名字，允许伪装成人的妖兽在宗门占有一席之地。那个女人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贺鹤在稍微能够思考之时便明白女子并非她的母亲，也不愿做她的亲族；传授她世间千百法术，却也不曾承认她是自己的弟子；即便在她出生之时便轻率又蛮横地定下契约，却也从未对她下达过什么命令。不是母亲也不是师尊更不是主人的女子对她没有要求，无论有没有这只小龙都不影响她的生活。
只是她一厢情愿地为了治愈阻碍女子修为的伤病而选择学习外丹之术，将龙珠炼成本命法器，丹方烂熟于心、医术出神入化、修为差可渡劫……然而却救不了她未曾唤过一声“母亲”的女子，连自己也落得零落世间的悲惨下场。
这方小院乃是铜壶内自成一体的空间，然而其中却有着不属于这里的异物。或许是前人当做清闲地的地方被某个访客无礼地添上了几笔，用无比强力的异质法宝当做阵眼，生生扭曲出了洞穿人心的离奇法阵。
贺鹤环顾四周，沉寂多年的小院中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几具在难以脱身的幻境中长眠的骷髅。连重新受肉转生的她在有心隐藏的情况下通过混元境入口的禁制都受到了相当大的阻力，可见秘境的年龄限制之强，若是制造这个阵法的人尚未超过二十岁，确实算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她站在庭院正中央，朝眼前的空气伸出了手。一阵扭曲后，障眼法隐藏下的阵眼显出原形——水蓝色的阵纹在空气中闪过，覆盖着空间的阵术散发着柔和却让人不适的光芒，在它的中心，有一个琥珀色的奇异圆球，好像琉璃一般晶莹剔透。
少女只是一招手，那个圆球就自然地缓缓落在她的手中。
中空的透明圆球好像外表淋了一层蜜一般，又好像是浑然一体的琥珀，闪烁着十分纯粹的金黄色光芒。这个不知真身又不明用途的琉璃珠正是支撑着这个庞大复杂迷阵的中心，珠子并无甚神奇之处，即使被贺鹤从阵眼中抓出，它也一派平静。
贺鹤知道它是什么，因而沉默了许久。
洪荒时代灵气浓醇，龙族兴盛，统御神州万物。彼时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神龙，直目正乘，其暝乃晦，其视乃明。眼下灵气衰微，龙族覆亡，在这个环境生长起来的贺鹤虽然远比不得执掌晦明变化、不食不寝不息的烛龙，却也生有一双真视之眼。
她的左眼可观天道运势，右眼可见地脉繁复，双目被挖出，离开血肉的瞬间失去生命变为了琉璃一般的琥珀色珠子。那人将龙目化珠塞入自己眼中，从此以后用她的双眼视物。
然而不知为何，身怀至宝、理应所向披靡的那人却泯于史书，食龙肉喝龙血的修士断不可能在短短几百年内寿终正寝，但旁人究竟是以何种方法夺取了秘宝，贺鹤却没有头绪。
她仔细端详了片刻手中的珠子，器官离开她的身体过久，此时竟然让她产生了一丝陌生感。贺鹤轻吐一口气，将透明的琉璃珠轻轻贴在右眼上，龙目化珠瞬间化作液体流入主人的眼中。少女不适地揉了揉刺痛的眼睛，当她再次睁开双目时，右眼如熔金般灼灼。
向时雁在九鞍峰偶然捡到的小村姑生着一双暖棕色的澄澈双眼，然而贺鹤却离当初越来越远，她早已不满足于人类的双目，愈发频繁地渴求着生前的自己，在向时雁对此一无所知的时候用漆黑龙目所残留的一点点朦胧视觉观察世界。
眼前的景象色彩忽然变得缤纷了起来，五色灵气薄雾与构成这个小空间的脉络清楚地呈现在她面前，视线穿过实体，看见正对着的屋内那一团散发着晦暗不明光芒的东西。她低头看向还在昏睡的两人，槐叶体内的金色脉络密密麻麻地罗织成远比一般修士要复杂的网络，秦邈的脊骨之上则是一层浅浅的光芒——以及一个显眼的黑点。
这倒是有意思。贺鹤在看到龙骨刀上附着之物时眯了下眼睛，她本想在此处便将秦邈叫醒，抽了他的脊椎将自己的骨夺回来。但眼下却改变了主意，或许暂且留他一段时间的性命也并无不可。
师尊看到这诡异的竖瞳会不会感到害怕呢？贺鹤在自己眼前竖起一面水镜，久违地与自己对视。
她苦笑了一下，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个时候会突然想到向时雁，清冷正直的仙子或许会与生前的自己志趣相投，然而眼下缩在她的羽翼之下寻求庇护的却是从地府折返的复仇恶鬼……只希望这位月华君日后不要妨碍自己，安安心心做一过客才好。
毕竟即便是现在的她，在动手杀害那样的好人时也是会感到一些惋惜的。
不过若是真的到了兵戎相见的那一步，贺鹤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极其忙碌，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感谢在2022-04-15 23:48:41~2022-04-17 15:03: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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