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隐盯着汐裳看了许久,突然大笑起来。
汐裳心想这小老儿莫不是犯了癔症,璀错谷有这么一谷主,真是前途堪忧。
这时,风隐将他的信物——一块纯色玉珏递了过来。
汐裳困惑不已:“你这是……要收我为徒?”
风隐笑得颇有些慈祥:“正是。”
一片哗然。
汐裳觉得他真的得了癔症。
“谷主收徒,不应当挑资质修为最好的?我灵力低微,你怎地看上我了?”
“你虽灵力上略有缺陷,然心性极佳。自我起身,只有你一人不曾面露紧张之色,且颇为自得。修行者心性为上,你之心性非常人所能及,故而我欲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周围几人都露出崇拜艳羡之色。
然而汐裳心里已翻了好几个白眼。
这点小事有什么值得紧张的?
还有什么叫只有她一人没紧张?别人暂且不论,光微生沅就是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
这老头眼睛是不是不太好?
汐裳尽量乖巧地笑着:“不愿。”
又是一片哗然。
“她是疯了吧?”
“谷主亲自收徒竟被拒绝了?”
微生沅对此见怪不怪。她倒也不担心,毕竟汐裳自小不循常理,惊世骇俗的事做了不少。
若是她今日乖乖接受了玉珏,微生沅才会惊奇。
被拒绝的风隐倒是没生气,他笑吟吟地问:“那你欲拜谁为师?”
汐裳眼波一转,直勾勾地看向凤倾芸。
天空上的云朵亦随晓风微微浮动,而这清雅绝尘的女子只端坐不动,视若无睹。
风隐道:“她不收徒。”
“那可未必。”汐裳拨开一众人,走到凤倾芸身前。
凤倾芸淡淡道:“我确实不收徒。”
“那你来此做甚?”
“观摩耳。”
汐裳指着她的凰羽问:“那此物又是作何用处?我观其他长老,盘中所盛,俱为收徒信物。”
“你既不收徒,那此物想必无用,既然无用,不如……”
她趁凤倾芸未曾留神,迅速抓起了玉盘中的凰羽。
“不如,就给我吧。”
凤倾芸立即站了起来,面色阴鸷:“放回去!”
汐裳把凰羽藏在身后,后退一步,一字一顿:“我不。”
凤倾芸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众人都觉得自己仿佛入了阎罗殿,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风隐正欲打圆场时,汐裳慢慢上前,轻声道:“凤倾芸,你身上那么多凰羽,沐浴时或许都会掉落些许,少这一根不少。”
她的声音轻柔而温和,像是恋人间的呢喃。
“何必这般吝啬,当真是一毛不拔。”
“不过若是你当真这般在意,不如咱们以物易物?”
沐浴时会掉落。
一毛不拔。
以物易物。
凤倾芸脸色骤然变得奇怪了。
似是惊疑,似是恍然。
她定了定神问道:“你欲拿什么同我换?”
汐裳唇角上扬,勾出一个明媚的笑。她掏出一个黑色的小匣子递给她。
凤倾芸狐疑地觑着对面胸有成竹的表情。
打开匣子时,她心里竟有些许紧张。
当鲜红的彼岸花瓣映入她眼帘之时,她的腿猛地一颤,险些站不住。
过去的一幕幕在她脑中晃过,缓过神后,
她看见汐裳笑着问她:“此物,你可还满意?”
凤倾芸恍惚间,竟以为是陌伊在问她。
声音容貌无一相似,然而说话的语气、重音所在,却格外相似。
她低头看向匣子中的彼岸花瓣,再抬头看看笑得明媚的汐裳。
昨日凉亭中的对话在她耳边回响。
她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一个线头,顺着线头,或许,她所愿,真的能成真。
眼下,她只得暂且平复情绪。
她合上匣子,重新坐下:“甚是满意。凰羽,可以给你。但我不收徒。不过,我院中缺一个扫洒庭除之人。”
汐裳心下高兴不已,立马接道:“我愿前往。”
凤倾芸颔首:“好。”
“你为何非要去做一个扫洒庭除的杂役?”微生沅不是很理解。
“我自有打算,你莫要担心。凤倾芸又不会吃了我。”
微生沅对她的话很信任,道:“若是有什么事,你便来若禹长老的庭院寻我。”
若禹一眼相中了微生沅,千年来第一次收徒。
汐裳挺稀奇,道:“知道了,倒是还未曾恭贺你达成所愿。”
察觉到汐裳有些急不可耐,微生沅没再多问,只答道:“一时侥幸而已。”
璀错谷中大多花草遍地万紫千红,风隐的院子里更是各种花花草草,落英缤纷。
然而这间院子却冷清朴素得很。
门上破旧的牌匾依稀可以辨出“茯苓院”三字。
偌大的庭院之中,唯有几株杨柳稍作修饰,显得有些许寒碜。
杨柳垂下的阴影里,一个银发女子正安静睡着。
她脸色不是很好看,在梦中也紧蹙着眉。
凤倾芸隐隐觉得,似有什么轻小的物事在她的眉间来回滑动。
像是一根羽毛。
她的眉蹙得更紧了。
然而作乱者却并未罢休,反而更加放肆。
羽毛从她的眉间划到了鼻子、下颌,再到脖颈。
她忍耐不住,睁开了眼。
始作俑者手中握着一根大红色的羽毛,正笑盈盈的看着她。
凤倾芸无奈,只好打消继续安睡的念头。
她问那人:“你自何处寻的羽毛?”
那人晃了晃手中的羽毛,笑得明艳动人,
额间的彼岸花在阳光照射下,红的仿佛能沁出血来。
陌伊眼珠了转:“风隐那小老儿,近日得了个灵宠。养在他的院中,旁人不得前往一观。”
“哦?我倒是未曾听闻此事。”
陌伊笑道:“他藏得那般紧,你自然不会知晓。我亦是方才恰好遇见,才得知此事。”
凤倾芸打量那根羽毛:“你在何处遇见的?这羽毛莫非便是源自那灵宠?”
“正是风隐那宝贝灵宠的。我便是在他庭院不远处遇见的。”
陌伊在一旁坐下,娓娓道来:“当时那灵宠正凶神恶煞地追着一人,那人似是修道不久,被追得四下跑。我既瞧见了,自然要拔刀相助。”
凤倾芸好像明白了什么:“所以……你拔了那灵宠的羽毛?”
“没错。”
“……”
凤倾芸想,她到底还是低估了陌伊的“闲情雅致”。
她将目光又放在了羽毛上:“不过这灵宠羽毛竟是大红色的,不知是什么品种?”
陌伊笑得狡黠:“你不若猜猜。我提示你,此物冠若红玉,二足,有翅,威风凛凛,每引吭高歌,宣示地位。”
凤倾芸认真回想后答:“……猜不出。世间竟有这般灵宠吗?”
“自然有。我再提示你,此物肉质鲜美,可温中益气。”
“肉质……鲜美?”凤倾芸不太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嗯,这个灵宠便是……”陌伊向凤倾芸勾勾手指,示意她靠近。
凤倾芸乖乖凑了过去。
“公鸡!”
说完这话,陌伊便忍不住得逞地笑起来。
凤倾芸:“……”
“你当真是无聊!”她偏过头不再理会她。
陌伊笑够了,才忙不迭道:“凤倾芸,你别生气嘛,我描述的已很是详尽了,是你自己没猜出来……”
凤倾芸瞪她。
陌伊立马改口:“都是我的错——不如我送你个东西来赔罪?”
“什么?”
“我的真身花瓣。话本里的才子佳人都喜欢互送定情信物,这么久了我也未曾送过你什么。如今正好,这花瓣既是赔罪礼,亦是……那什么什么。”
凤倾芸笑着问她:“什么什么?”
陌伊突然别扭了起来:“就那个。”
凤倾芸故作不解状:“什么啊?”
陌伊偏过头:“你爱要不要。”
“要。”凤倾芸见好就收。
陌伊将她真身的一片花瓣取了出来:“此物,你可还满意?”
“甚是满意。”凤倾芸伸手欲接。
陌伊缩回手:“那我也不能白给,你也得送我些什么,咱们以物易物。”
“你看好我身上何物了?”
“我要你的凰羽。”
“好。”
交换完那什么什么,陌伊摆弄着凰羽。
她突然一皱眉。
凤倾芸问道:“怎么了?”
陌伊一本正经道:“凤倾芸,我方才仔细思索了一番。我这花瓣,千年才得几片;而你的凰羽,有那么多。这笔交易我太吃亏了。”
她伸出手:“你再给我几根。”
凤倾芸断然拒绝:“不行,交易业已达成,不可更改。”
陌伊企图说服她:“但是这不公允。”
凤倾芸油盐不进:“不公允又如何?你我二人皆为自愿。”
陌伊开始耍赖:“我现在不愿了,你再给我几根。”
“不给。”
陌伊开始撒泼:“凤倾芸!你那么多凰羽,有时沐浴都会掉落,给我几根怎么了?”
“不给。”
陌伊一拍桌子:“你比风隐那公鸡还一毛不拔!不对,一毛不拔这个词简直就是为你而诞生的!”
凤倾芸云淡风轻地与她辩驳:“交换信物是你提出的,也是你说的要一根凰羽。分明是你反复无常。”
陌伊瞪大了眼:“我反复无常?是你吝啬!”
“胡搅蛮缠。”
“你吝啬!”
“不守信义。”
“你吝啬你吝啬!”
……
凤倾芸有些头痛。她睁开了眼。
茯苓院中空空荡荡,安静极了。
阖上眼,陌伊的声音似尚在她耳边回荡。
凤倾芸揉了揉眼睛,许久未曾梦见陌伊了。
尤其是这般平和的梦。
她尚且记得,陌伊刚离去的那段日子,她每天夜里都能梦见她。
梦里,她或是在忘川河畔,瘫倒在地,奄奄一息;或是在露华宫,胸口流淌出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然而后来,她渐渐很少再梦见她。
这次,想必是今日之事所致。
凤倾芸不禁想起汐裳那张风情万种的脸。
还有她的每一句充满暗示性的话,送的那个小匣子。
这定然不是巧合。
那……会是什么?
凤倾芸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她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了太久,当眼前有一束光照下来时,她不停地怀疑,这束光是她的臆想,还是真实存在的?这束光,会转瞬即逝,还是可以长久地陪伴她?
不过不论如何,她大约会在璀错谷多待一段时日了。
原本她预备参加完收徒仪式就回露华宫,可不想突然出了这等变故。
微风吹过,一片绿叶落在了凤倾芸的面前。她拾起叶子,幽深的双眸在其上停留片刻。
一千多年了,她当真能如愿吗?
那倨傲的忘川彼岸,还会再为她而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