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名义上也算得挤身仙门,实则为众仙门所排斥。
自昔年琼华事出,天下仙门对供奉上古仙神,承认他们的传承,深有抵触。
故,当今仙门所奉者,多为开派祖师,一如天墉城般,自开派便是奉自家祖师为尊。
似幽都这般,以女娲为奉,居于地下,又庇以人魂铸剑不为天帝所容的龙渊一族,虽看似相处恭敬,实则忌惮戒备。
毕竟人魂铸剑,不仅天不容之,人更加不能容。
故,幽都之人往往在仙门中受各派忌惮,但因其自恃上古大神女娲之眷属,自大狂妄之下,往往不觉。
幽都婆婆虽历人世已久,但久居地下的她,比之风晴雪也好不了多少,以女娲眷属自矜的她,自然看不穿陵越亲迎下的戒备。
仙门之人尽知,涵素真人近年已少理事,多由陵越出头应对,显是欲让陵越接掌天墉城。
陵端?那是涵素真人捧手心里疼的,只会任他放纵逍遥,又怎舍得让其有一分辛劳?
而前尘,陵越身故,外人只道其为十二代掌教,实则奉殿之内,陵越为十六代掌教。
何故?远在昆仑八脉之名未显前,天墉城还不是天墉城前,便已先传四代,却隐不为人所知,为的,便是掩盖天墉城的真正传承。
天者,浩瀚也,墉者,高城也,天墉者,天宇高城。而太古之时,天宇之中唯一能踞昆仑的高城便是,道宫。
——大道之律,凝化的虚城,可立世间律。
立律世间的天墉城,以下代掌教迎幽都婆婆,一显谦和恭敬,二为历练陵越气度,三则是陵越出面,绝了幽都婆婆虚言之路。
毕竟,陵越身份虽算与幽都婆婆持平,但终是年岁太轻,任是要撒泼,还是耍横,扮无赖,也拉不下脸皮向个小孩子使。
这,也是二位真人的另类高明之处。
幽都婆婆明是上天墉城至歉,实也因焚寂与百里屠苏而来,陵越亦知,故以一痴傻杂役相冒。
如今的百里屠苏在陵端训教之下亦非昔时,何况幼时乌蒙灵谷内的韩云溪做为继任巫祝,也是受过世间人情的教导,尽管不成功,也不是个傻的。
“幼时好友”,不过匆匆一见,便惦念至今,你信?
要知,前尘陵越也是寻了个痴儿指是“韩云溪”时,因其貌陋,风晴雪可是坚决不认的。
如今这个么,虽是痴傻,却生得极灵秀,且身为杂役,也修得几分灵力,到真有几分“韩云溪”的容颜。
加之因陵端之故,百里屠苏与风晴雪未朝一面,又因紫胤真人与陵越故意传言百里屠苏与陵越乃是亲兄弟,故,风晴雪也闹不明白,只能承认那杂役,便是韩云溪。
风晴雪不知,百里屠苏与她一面未朝,那是因陵端把庶务全压给师弟们。
百里屠苏因管着天墉城各处账目,这会儿正咬着笔头,拨着算筹,被烦得挠头。
如此,二人那不知是情还是孽的缘分,无形之中却被断了个干净清白。
然,世间之事,又岂是人可算尽?
尹千觴,原幽都巫咸风广陌,因酒误事,以至不得及时加固封印,令乌蒙灵谷被屠,巫祝韩休宁不得已以禁术血涂之阵,封焚寂剑灵于百里屠苏体内,续子之命,今更为助欧阳少恭偷上天墉城,行盗剑之举。
只这运气么,实在差!
陵端好酒,虽不贪杯,可是却极喜酿佳酿来品,所选之材自然上佳之品,酿出的酒,连紫胤真人这般清冷自矜剑仙也极喜,又何况嗜酒如命,忘了名姓却不忘酒的尹千觞?
故,这盗剑贼竟因风中传过的一丝酒香,居然摸到了陵端所居的,冰壶秋月。
自陵端归后,这冰壶秋日便生出许多花木来。
以各色桃花为主,而后那什么冰心草,洗尘芝,宁神花等,各色仙草神花灵药,墙头屋顶开得哪里都是,闹得陵端如今似身至仙山洞府一般。
——不仅逸散的灵气浓结似雾,连山中灵物也来“拜山”凑热闹。
檐下硕大的灵蜂结巢,每日奉上仙蜜,金黄如凝,托放在雪莲花瓣中,呈奉于陵端目之所及处。
白白胖胖的人参娃娃与灵芝娃娃光着胖脚丫,辛勤的给院中花草浇水松土,却绝对动作轻巧,不会扰人清梦。
桃花缤纷,飞舞漫天,枝上花繁堆锦,远看霞腾粉蒸,却又在碧翠桃叶下,藏着个个粉红味美大桃。
且总在晨曦初露时垂下枝条,将最大最红最鲜甜的仙桃,由人参娃娃小心釆下,奉于陵端案几之上。
连紫胤真人也不得不承认,陵端所居之处,比他的剑阁更似仙人所在之地。
寻香觅酒而来的尹千觞也没料到,他嗅到的绝品好酒,会在这仙境一般的所在。
看着燕草垂丝,青萝曼曼,四下仙草灵药所化小儿嬉戏玩耍,无端觉得,自家怕真是个面目可憎的恶人,惊了这灵境仙居中的生灵。
橘黄色圆滚滚巴掌大小的只小奶猫,正全身炸毛,护着这一院的草木娃娃,冲尹千觞龇牙,发出故作凶恶,却奶声奶气的“喵喵”声。
那些仙草灵药的小娃娃,也全数钻入土中,只余枝叶在外轻抖。
灵花间飞来飞去的小仙子们也扑入花蕊,收起花朵,合成个个花苞躲避。
方才的热闹悠然因尹千觞的闯入,而变得犹若狂风过境后的萧条与狼狈,让尹千觞不适的摸摸鼻子,破天荒的有些窘。
一阵风过,那开得正艳的灼灼桃花树下,多出位素衣少年来。
发似墨染,乌亮泛泽,眉若远山,秀长浓黑,凤眸轻转间,一派慵懒清冷。肤若明玉,脂凝清透,一袭月白素袍,翩然若仙神临凡间。
那略带三分初醒微哑语声,空灵清远若一滴晨露自柳梢滴落入水,湖泛涟漪间,那一圈圈晕开的全是心动:
“尹千觞?不,该叫你巫咸风广陌才是!好酒贪杯,至令误时,连累乌蒙灵谷举族尽灭。
而今更助欧阳少恭来闯我天墉城,你当真以为,你们供奉的那位,能尽庇天下恶么?”
不缓不徐的语声,清悦却又冷冽,凌厉得似一把锋利的水刀,斩破迷障,让尹千觞下意识逃避的一切旧忆重归。
怔怔忡忡间,尹千觞,不!此时已然是回复旧忆的幽都巫咸风广陌了,有些失神的苦笑摇头,长叹道:
“果然,这世间因果,终是有了结之时,逃,是逃不得的。”
收起一身颓唐,整衣肃颜,合手以仙门之礼向少年一揖,道:
“幽都风广陌,多谢仙长点拨之恩。”
仙门之内,从不以年岁论短长,乃以达者为先,少年一语破障,风广陌以长者奉之,并非无礼,而这少年,正是冰壶秋月之主,陵端。
“巫咸风广陌帮自己的仇人上天墉城盗剑”,这事儿不仅风广陌自己觉得丢人,幽都的人就没有不觉得的。
于是幽都婆婆好话说了一箩,歉也道了一筐,领着风氐兄妹逃也似的告辞下山,那速度,那表情,大约百年之内,再不敢上天墉城了。
而欧阳少恭,这会儿算是彻底认命,规规矩矩的同桃三娘学女工,以期能早日制得衣成,哪怕仅复身三尺,也比当只随时会被风吹飞的蜂虫小儿强。
不是欧阳少恭气短志疏,实在是,三寸小人儿难做呀!
陵端素来是个大方的,他这居处仙灵之气浓郁,不仅有仙草灵药,还自生仙谷。
那些小仙子日日辛劳,将一日三熟的仙谷收起脱壳后,用仙米以灵泉做出饭食,光闻就诱人。
而看着百里屠苏用头大海碗盛着埋头苦吃,欧阳少恭却再努力也只能吃得下一粒仙米做出的饭时,内心是崩溃的。
就更不用说,若想洗浴,欧阳少恭得寻一片最小花瓣里的露水,否则就会溺水。
若想行步,得先哄“坐骑”小白鼠,否则他得明年才能走出冰壶秋月去。
就连出个恭也得小心,一不注意,连土里钻出钻进的人参娃娃都能把他一脚踩进刚刚施的“肥”里。
总之,就算心志坚如欧阳少恭,也认了怂,为能长大,他是拼了。
只是,小得连院子也走不出的欧阳少恭,要想完美的制出件锦袍来委实太难,只能退而求其次,随天墉城弟子们下山济世。
除妖?他那个子,连填妖的牙缝都不够。
唯有,行医救人。
百里屠苏与欧阳少恭那真是前生孽缘,百里屠苏原是与陵清一路去向兰陵查看疫情的,因欧阳少恭善医,不得已将其带上。
陵清喜欢养猫,那小白鼠嗅得其味,自不肯让陵清近它,自然就只得由百里屠苏带上欧阳少恭了。
这俩也算得冤家聚头,百里屠苏就是再纯良,被陵端这黑肚肠的教了这许多年,也不是个以德报怨之辈,于是,欧阳少恭“有福”了。
用饭时,被一不小心扣茶盏底儿,隔着茶盏被热出一头汗是轻的。
着紧赶路,忘了给他这小人儿施法罩,结果落地后,连小白鼠带欧阳少恭给冻成冰砣子,那是常事。
偶一“疏忽”,饮水之时让欧阳少恭落入水中载沉载浮,也是平常。
夜宿之时,“无意”时将欧阳少恭当香料给抖到肉上给烤了,也算多发。
欧阳少恭也是个狠人,他如何不知百里屠苏是在收拾他?只是乌蒙灵谷之事也算得夙念因果,乌蒙灵谷扣他半魂不放,等同囚魂,他下杀手纵有错,也错不到哪里去。
——毕竟,是青玉坛雷严杀的人,他只是抢剑而已。
虽今沦为俎上肉,那翩翩风华半分显不出,也刷不到好感,但,一个“忍”字,他还是能做到。
天墉城毕竟是仙门之首,自有其傲,是不会让弟子妄杀的,即使,他欧阳少恭算不得无辜。
就这般,也算顺利到了兰陵,只是方入此方,便闻嚎啕之声,泣若子规,声声啼血,入目所见白骨道旁,尸伏于野,大疫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