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繁华三千>第五章

  都言一梦烂柯,又几曾知,梦尽之时,入梦者醒后悲凉?

  不过双目阖睁之间,已是沧海桑田,故人梦远!

  不悔?百里屠苏或许魂散之时心中不悔,只余遗憾,但,风晴雪付出不入轮回,还道于天的代价,将他唤回时。

  他,还是悔了!

  八百年岁!纵师尊修成剑仙,也终不过一地仙,又何来千年之寿?师兄与他有三年之约,三年三年复三年,师兄山门苦待,可曾失望?

  百里屠苏不敢想,却又不得不想。

  天墉城的天梯很高也很长,足足二万四千阶,可是,再高再长的天梯也有尽头,尽头那方,师兄可安,故人可在?

  是了,师兄有大毅力,又有成仙之质资,自然当在。可那人,当日乌蒙灵谷时,便被师尊废了仙基,逐出了天墉城。

  ——凡人寿短,怕是,早已轮回数生,不复旧颜了!

  山门依旧,故颜难见,往来所见,竟无一人相识。

  百里屠苏红衣猎猎,身负焚寂,举目见围上来神色戒备的弟子们,涩涩开言:

  “天墉城十六代弟子,执剑长老紫胤真人座下之徒百里屠苏,求见天墉城掌教陵越真人。”

  一名修眉秀目,颜色清冷,身着首座弟子服色者越众而出,语声泠泠犹若松间流泉,直入人心:

  “天墉城十九代弟子首座无澜,见过百里前辈。先掌教陵越真人已故去七百多年,前辈若需拜祭,无澜可代禀掌教青羽真人。

  请前辈山门稍待,可好?”

  “师兄,师兄,怎么会……故去?怎么可能?!”

  百里屠苏不远千里而来,为的,便是再见自幼相依,而今唯存世上的亲人,师兄陵越。如今惊闻噩耗,又怎不心胆俱裂?

  师尊紫胤真人仙寿当尽,爱侣风晴雪为救其复生,不入轮回,在他复生之后化为灰飞,休说复生无望,连留存世间的痕迹也不存。

  百里屠苏之所以未在当时就心伤成魔,全是因心中还念着,天墉城上与他相约苦候的师兄,陵越!

  却不想,上得天墉城后,却被告之,师兄早已身归天河,那他归来为何?

  师尊不在,师兄不在,那人,陵端亦不在,那这天墉城凭什么该存在?这些活生生往来之辈,又凭什么该在?

  百里屠苏双瞳渐红,犹若欲滴出血来。

  沉寂如死多年的焚寂剑也如醒来一般,血红煞气兴奋涌动,环绕百里屠苏,似在叫嚣,欲渴饮热血。

  “布阵,诛魔!”

  无澜沉稳吩咐,身后众弟子应声结阵,无澜却在心中不断吐槽:

  ‘难怪陵清师祖老说百里屠苏是怪物,陵端师祖也说八百年期已近,让我们进出皆与平日熟识,在一起练剑习阵的师兄弟一处。

  原来,这人真是怪物,一语不合,不,还未不合,便要动手砍人!’

  焚寂剑缓缓脱鞘而出,红若熔岩,犹似还在炼炉之中,煞气涌动,似魔语在百里屠苏耳畔狂吼呼啸,只有热血与生命,才能抚平怨煞。

  无澜乃是青羽真人最看重的大弟子,青羽虽是陵清之徒,却也曾在陵端膝前受教。

  ——陵端可没说过,他不再上天墉城,毕竟,涵素真人也没说过将他逐出师门。

  故,青羽一脉虽师承陵清,但连陵清也是受教陵端——你当陵端这天墉城二师兄是混假的吗?那可是要教授师弟,实打实的实权人物。

  所以,青羽一脉也等同陵端传人。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比青羽一脉更熟悉陵端操控法阵的手法,及那手剑阵之术,便是被陵端从小收拾到大的,百里屠苏。

  诛魔法阵一布,百里屠苏便怔了怔,那人不在,他所创法阵犹存,这些人,又何配使他所创?怎配?!

  杀,杀光这些人,把这一切,全都毁了,毁了!

  八百年了,百里屠苏依旧所持者,不过焚寂煞气之凶。

  他的招法剑术尽出陵越所授,然,陵越事忙,又不熟道术、法阵,每每遇上都是缚手缚脚。

  只是,焚寂终是凶煞之剑,有百里屠苏心中之怨相助,且百里屠苏复生时,更得风晴雪幽都灵女之全部灵力,又岂是几个弟子结成法阵所能敌?

  纵无澜也曾受教陵端,他也终不是陵端,难敌焚寂之力,就更休说百里屠苏体内还有幽都灵力。

  结阵弟子虽是同仇御敌,但法力天赋终有上下,一环破,环环溃,百里屠苏只用开阖数招,便破了法阵,也伤了众弟子。

  无澜咽下欲呕之血,抖颤着手扣诀挥指,警钟巨鸣,声传天宇。

  昆仑山中,桃花林内,飞花落红成阵,发似鸦羽,衣若红云,醉卧花树之下,惺忪之眸在闻得警钟之声后,变得璀璨夺目宛若星辰,朱唇轻勾,微叹:

  “到底,还是来了!”

  剑阁之内,幽室之中,雪发仙颜的两道幽影也弃了手中棋子,同化入枚翼环之中,清光闪灭,出现在大殿的掌教真人青羽手中。

  青羽已证半步仙身,却终是难再进一步,虽保颜色不改,也终霜染发白,紫袍飘飘,身化流光现身天墉城山门前。

  其实青羽对百里屠苏并无好感,虽前掌教陵越师伯幼时教诲,要敬重为天墉城赴死一战的百里屠苏师叔。

  但,对于一个还是光腚小娃起,便被师尊领去用童子尿灌溉其衣冠冢的人来说,对这名字,实是敬不起来。

  加之后来受教陵端膝下,对这位风流俊雅博学广记,却又不属天墉城的师伯多有敬仰,得闻往事后,就更厌了那人。

  ——即使,其人已故多年!

  如今见其果如师尊与师伯所言,起死回生归来,却剑指天墉城,欲毁门屠派,就更加心中厌恶。

  身形方显,便袍袖一拂,为弟子们挡下一剑,手中翼环轻抛间,两道虚影已现身。

  陵越与紫胤真人终是亲如父子的师徒,紫胤真人又何忍陵越独困翼环,历经数百年寂寥?

  二人现身,还未发一语,却见百里屠苏早神志全失,身上幽冥之气及心魔邪焰联同焚寂煞气已纠结一处,冲天怨煞笼罩天地。

  业火红莲,随着百里屠苏的每一落步而绽放,所到之处,人与物尽皆焚尽。

  “屠苏,屠苏,屠苏你醒醒!师兄和师尊在此,你不能这么做,这是天墉城,是你我的家啊!”

  陵越奋力以魂光凝剑,接住百里屠苏斩来之势,痛声大呼,欲唤回他的神志。

  紫胤真人与之联手,也仅保得陵越不伤,神魂之力失却肉身,亦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业火之下,天墉城上下齐出,拼死相抗时,终难敌这灭世魔火。

  青羽衣燎发焦,抹一把大汗,将几被业火击中无澜护下,眼见山门青石也在业火一击之下化为尘灰,吐出口中黑灰,自语:

  “罢了,看来执剑一脉不是疯子就是不靠谱,也不知师伯在不在,死马当活马医吧!”

  深吸口气,声冲云霄,惊得鸟飞兽走:

  “陵端师伯,救命啊~!”

  “你杀猪呢?我又不聋,这不来了!”

  语声慵懒,犹带三分醉意,广袖微扬,挟着几分酒香的如丝细雨飘落,那焚石摧山的业火见之尽灭。

  雨丝落地,原已枯焦的残木枯草,在一瞬间抽枝长叶吐绿重青,犹比方才更加繁茂。

  连一名小弟子头上,也因方才打斗间或沾种子,竟抽芽长茎开出朵小红花,顶在头上应风摇曳。

  方才还眼红得跟兔二爷有得一比的百里屠苏,被这丝雨一浇,再见那披散乌发,绯衣锦袍,容颜昳丽凌厉的人时,竟两眼一翻,晕了!

  青羽扶正头上的青玉素纱冠,看着自家师伯喘息良久,方道:

  “师伯,您就坑吧!

  明明您一现身就能摆平他,干嘛弄这么多事儿?您看看,看看,这山门,这天梯,这前山,还有个样儿吗?

  修起来,且不说花用,搬石头,也够一受。何况这么多受伤弟子,哦,还有二位真人的神魂,都是事儿啊!”

  “所以,你才是掌教,而我,不是!”

  陵端抬手狠揉青羽发顶,不单把手下雪发揉成一蓬乱草,也成功让青羽的发冠,又歪了。

  轻摇手中玉杯,陵端眸光轻柔,语声带轻叹:

  “何况我亦不知他会今日上山,若再晚上片刻,只怕我也帮不得你,因为,本座的登神之劫,就要,来了!”

  此言一出,休说青羽,连紫胤真人与陵越也是神色大变,成仙之人若修行高深至极处时,便会迎来登神之劫。

  神劫不比寻常天劫,若渡不过,便是永湮这天地之间,休说什么残魂记忆,就是飞灰亦无一把,最是凶险无比。

  “陵端……”

  陵越看着依旧少年的陵端欲言又止,他也是有仙缘,能登仙途的,又如何不知登神之劫的凶险?

  比之登神九天,其实陵越更宁可陵端永为地仙,纵年寿有尽,却可转世红尘,也算得平安。

  只是世间之事,纵执剑亦需天意成全,又何论登神九天!

  “百里屠苏受我雨露涤魂,他属于韩云溪的魂魄已全,风晴雪收积补入的长琴之灵我也收了,日后不会再发疯,但也抡不起焚寂了。

  紫胤真人与陵越真人若想陪陪他,也可以,反正助你们转世的法阵我也弄好了,就在竹屋里,什么时候想走,青羽会送你们。

  青羽、无澜,守好天墉城和我的桃林,若然天不灭我,我当归来,树下,还有几坛抢蜀山那杂毛的‘玉冰烧’没喝呢!”

  陵端懒懒仰头饮尽杯中酒,看着天边渐近紫电惊雷的七彩云团,不待他人再言,几句话完便身化清光远遁。

  随着他去的方向,彩云也转了向,直奔其踪追了下去。

  陵越口唇轻动,却吐不出半个字来,眼中流下神魂清光所化泪水,星星点点消失无踪。

  紫胤真人没有去看晕倒于地的百里屠苏,只伸手将陵越轻拥怀中,犹若轻哄婴孩般轻拍肩背。

  仙人,仙人,也终归脱不出个“人”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