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是一种相当奇妙的体验。

  尼诺的身体倒在驾驶座往后的靠椅上,面容平静仿佛入睡,纽约的夏天总会有突如其来的暴雨。气压低沉,天空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在这种天气潜入敌人的老巢无疑是一件苦差事。

  可亡灵不一样。

  尼诺操纵吉米的灵魂向着纽约的天空飞去,挣脱了身体的束缚,以亡灵的视角来看纽约,这座城市露出了它不为人知的一面。

  重力对他来讲不再是问题,他飘得高高的俯视整个纽约,远处是高耸入云的斯塔克大厦,近处是地狱厨房的缩影,死后的世界与现实重合,广告牌上电影明星微笑之下,旁边也传来血肉模糊亡灵的哀叫。尼诺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精准地在高楼中定位到了马特的律所。

  他新奇地提前体验了一下死后的世界,可到底也没忘记原本的目的,他纵身飞去,世界在他眼中变成斑驳的色块和模糊的残影——他到了“农场”。

  这真是个古怪的名字,尼诺想,漫不经心地来到那栋建筑门口。

  这儿为什么要叫农场?总不会是手和会在里面种植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可真要种植这些玩意,为什么要在电费和地皮价位高昂的纽约?手和会掌握着码头和港口,把这些东西移到战乱的非洲小国岂不是更合适?

  “我不喜欢这儿。”吉米在他脑海里咕哝。

  “没人会喜欢这儿,”尼诺看着这栋建筑的门口如同怪物食道入口,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再坚持一下,我们摸清情况后想办法把这事捅出去。”

  尼诺向前缓慢地飘去,吉米在他脑子里絮絮叨叨他当时死亡的场景,天空中闪过一道闪电,暴雨伴随着雷声倾盆而下,尼诺终于飘进了这栋建筑。

  ——他觉得他看见了地狱。

  这一定是地狱才会拥有的景象,上帝准许这种事发生在人间简直就是对天堂最大的亵渎。

  第一眼,尼诺看见了半空中挣扎的灵魂,不能称他们为亡灵,因为这些僵硬的孩子并没有真正死去。他们的身体作为某种容器,或者用些更残酷的说法——作为某种养料彻底困住了这些痛苦的灵魂。

  他们一动不动地被固定在半空,尼诺进来的那一刻,离他最近的那个孩子挣扎地动了一下,一瞬间,所有灵魂整齐划一地朝尼诺扭头。

  “救救我——救救我——”他们从僵硬麻木的灵魂里,撕扯出最后一点力量向尼诺呼救。

  吉米在他脑子里惊叫,几乎被吓得语无伦次,“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闭嘴。”尼诺说。

  吉米牢牢住口,现在萦绕在他们身边的只要那些孩子的呼救声。尼诺似乎忽视掉了所有的异样,他冷淡地穿梭在那些注视他的灵魂之中,低下头来仔细观察插在孩子们身上的仪器。

  这就是为什么这儿叫做农场。

  这些孩子是土壤,是堆肥,是即将被弃之不用的残渣。他们身上的管道抽走他们血液的同时也抽走了他们的生命力,留下一个逐渐虚弱的躯壳。

  原来这就是魔法的代价,原来这些孩子就是信口中的货物,失去的生命力从其他个体身上补足,那些丑陋的血管会将生命力输送至康斯坦丁的躯体内,让他重获新生。

  而尼诺要做的只需要假装他今天从未来过这儿。

  “这些孩子……这些孩子还有可能活下来吗?”吉米结结巴巴地问。

  他们被关在这儿很久了。

  尼诺想,看看这些虚弱的灵魂,看看他们苍白的身体。现代科学能拯救这些孩子吗?即使能拯救,谁来为这些孩子负担费用?谁又来替他们重新规划人生?在经历了这么漫长的折磨后,他们的灵魂真的还有可能正常归位吗?

  手和会明显不是第一次利用这些“货物”了。

  ——那他们能否再承担一次实验的代价?

  这个念头一出,尼诺几乎要被自己吓坏,他在这样一出惨剧中竟然能拥有这样的念头,在目睹这样的残忍违背人性的实验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去冷酷思考利弊得失。

  他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尼诺?”吉米吓了一跳。

  “我得回去了,”尼诺急促道,“我得结束通灵。”

  他尚且等不及吉米的回应,就自顾自地断开了他们之间的灵魂的链接。

  *

  暴雨已经下了下来,尼诺再睁开眼,他看见的是平静同他对视的康斯坦丁。

  男人依旧用着艾丽卡的身体,看见尼诺醒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尼诺一把推开康斯坦丁,不顾雨滴的飞溅,他飞快打开车窗,扒在车门那儿冲外呕吐。

  食物残渣和胃部酸水只加剧了他的恶心,等他胃里连胃酸也被他吐干净时,尼诺缩进车内,他整个脑袋都被暴雨淋湿,额发杂乱地搭在脸上。

  “你早就知道了。”尼诺喘着粗气说。

  康斯坦丁沉默以对,车内沉默的还有艾丽卡的灵魂以及刚刚飞快赶回来的吉米。车内的氛围让这两人也承受不住,冒着大雨飘向车外,给出两人谈话的空间。

  尼诺自认为并不是一个容易情绪激动的人,而此刻他几乎忘记了康斯坦丁还顶着别人的身体,他在狭小的空间内死死盯着对面的人:“从我们头一次见面,你就预见到了这天——不,你是预见到了这天你才来找我的,你之前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今天。”

  康斯坦丁重重叹气:“听着,冷静点。”

  “你只要求我活着,康斯坦丁,我过去从未觉得有哪里不对,直到今天,”因为刚刚的呕吐,尼诺现在嗓子难受得狠,“你对我的道德品性从未有要求,我在哥谭——后来在纽约做过那么多事,你从未阻止我,分明你也是正义联盟的一员。”

  “你这就有点冤枉我了。”康斯坦丁苦笑。

  “哦,是吗?”尼诺一下子拔高声音,“你敢说你接近我不是为了今天!你为什么不去找扎塔娜求助!不去找你的老朋友查斯!不去找布鲁斯,不去寻求上都夫人的帮助?你偏偏来找我,康斯坦丁,我们之前已经有三年未见面了!”

  男人在座位上缩了缩,他微微扭头,“已经三年了吗?这么久了。”

  尼诺的怒火平息了下来,康斯坦丁刚刚的那句话让他丧失了生气的理由,他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眼前这个认识十余年的灵魂。

  他疲惫地说:“你来找我,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足够在乎你的卑鄙小人。”

  康斯坦丁长呼了一口气,他烦躁地说:“我真的又一次搞砸了——不是的,尼诺,孩子,我知道你现在过着不错的生活,你有工作,有男朋友还有朋友,顺带一提我不怎么喜欢你选择男朋友的品味。”

  每当尼诺觉得他拥有足够涵养的时候,康斯坦丁总能打破他的认知。

  他艰难地忍住破口大骂的欲望,冷笑道:“天啊,这话出自一个同路西法和鲨鱼王上床的男人。”

  “别把他们混为一谈!”康斯坦丁反驳道,尼诺不敢相信这时候康斯坦丁竟然还能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他瞧着尼诺,就像多年前在赌场外打乱他计划的孩子一样。

  尼诺盯着方向盘出神。

  他来纽约前车技已经不错了,但从没拥有过驾照,因为康斯坦丁在他十四岁那年手把手教会了他开车。男人没告诉他任何交通规则,在讲解了油门和刹车的位置后就这么把他带上了公路。

  尼诺害怕得手抖,他之前差点把他们俩一同沉进哥谭湾,康斯坦丁却也能放心叼着烟再次坐在副驾上。车是租来的二手车,老旧的车载音响里放着皇后乐队的歌,男人包住尼诺把住方向盘的手,耐心地教他该如何转向。

  他们在寂静的深夜里沿着哥谭的海岸线飞驰,夜风吹过他们租来的破车也吹散了香烟燃烧的味道。从那晚以后,尼诺不再害怕开车。

  “你可以继续选择你的生活,尼诺,”康斯坦丁轻声说,“瞧瞧你现在,你从一个想要杀人和孩子长成了一个愿意救人的律师,我让你活到二十七岁是我这辈子最明智的决定之一。”

  “你拥有出彩的灵魂,这就是我选择你的原因——无论你怎么选择,”他再次强调了一遍,“我都不会怪你。”

  “哪怕我放任你去死?”尼诺反问。

  “哪怕你放任我去死。”康斯坦丁肯定道。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转小的迹象,暴雨把车内的世界隔成了小小的天地。尼诺原本挺直的脊背就这么塌了下去,他伏在方向盘上不愿意看向康斯坦丁。心想这个狗屁世界为什么在他小时候这么糟糕,等他长大了还是这么糟糕。

  为什么小丑这种人能站在哥谭的法庭上大笑地宣称他杀死了罗宾,为什么马特这种人就得每天为了拯救他人疲于奔命。这个世界上当个毫无原则的恶人是件最最愉快的事,当英雄则是件倒贴钱也没人干的倒霉事。

  换做从前的尼诺,做出选择一点也不为难。他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是这个世界规则的既得利益者,他了解该怎样才能活得最舒心——只要你做个瞎子,做个聋子。

  别放弃赚钱的军火部门去拯救什么战争的受害者,别放着好好的首富不当偏偏要拯救一座无可救药的城市。既然能当律师就安心做资本的喉舌,别试图在地狱厨房这种地方替穷人发声。

  他照着这一套活了这么久,就在他决心放弃向往的高级西装和漂亮房子时,命运又将他拉向深渊。

  这一刻,尼诺甚至是有些恨康斯坦丁的。

  “滚出我的车。”尼诺说。

  康斯坦丁挠挠眉毛,他像是还要再说些什么。尼诺已经示意艾丽卡重新夺回了属于她的身体,他重新直起腰来,同女人对视。

  “我不会告诉马特的,”女人抬起下巴,“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大律师,就当是你替我隐瞒的回报,可你要清楚,这是你迟早得面对的事。”

  她撑起伞走入雨中。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我最想写的一幕了。   请大家给我整点评论,工作后每天的盼头就是康康评论了,你们每一条评论都是我继续填坑的动力啦,笔芯jpg.   我这周得出差,周天没法按时更新,这里提前请个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