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其它小说>谎言与秘密>第32章 回到原点

  德米特里愤慨地盯着加西亚。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现在的情绪。

  虽然他打从最初邀请加西亚精神接触时就带着一个说不出口的目的:他要看看加西亚的精神体。

  可他本以为,看到了加西亚精神领域中的秘密,就可以彻底消除对方的嫌疑。

  而他的所有打算所有计划,在遇到加西亚时,似乎都会往未知的方向奔腾而去。

  正如现在。

  加西亚一举一动都带着亲昵过后所特有的慵懒气息,他眼窝深邃,如盈满了暗潮汹涌表面却依旧无比冷淡平静的深海。眉宇之间一收一放,上一秒温柔若新落的雪,下一秒却能冰冷若钢铁。

  他无疑是一个几乎完美的伴侣,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就可以这么没有人性地去谈论另一个人的生死?

  他就这么看着德米特里,等着回答,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又或许只是毫不在意罢了。

  德米特里心里五味杂陈,他难受极了,蠕动着唇瓣,唇角张合着,想斥责,想评判,想说不可能,可是最后所有想说的都从舌尖滑进喉咙,堵塞住一切大开大合的情绪。

  “怎么、怎么可以这样——”憋了半天,他只能艰涩而又笨拙地问出来这么一句话。

  北域联合的工业卫星上,对外来矿工白天钻下井,黄昏时就死在地下充满毒气和高温的矿坑里——他明明报道过同样残忍的事情,都是生死攸关草菅人命,可他做不到这般冷漠。

  “如果你要我偿命,你最好带上一把枪,”加西亚站起身,穿起衣服来。光下,他肌肉蒙上一层薄薄的汗,呈现出古欧洲男性裸体油画上那般朦胧美好的质感。

  如果加西亚只是一个钢琴手的话,前一个夜晚的每秒会让德米特里难忘。而绝不是现在这样,刚度过的夜晚让他梗在心头。

  加西亚从他身旁走过,德米特里捏紧了拳,“加西亚,为什么你——”

  “不要问我为什么是加西亚,不要试图劝我改名换姓,”加西亚侧头,板着脸打断了德米特里,他在引用古时候一出经典戏剧中的典故——世仇的两大家族中的男女彼此相爱后的对白,“我是加西亚·温特波恩,新同盟的高级情报员。”

  他们两个人都几乎同时又动用起了精神领域,空气中无声无息一阵波动,像绷紧了弦,又如火与油的对视,一旦沾上,粉身碎骨。

  这次不是为了接触或者深入了解,他们形成常人不可见的精神屏障,好像七年前两国的前线上护盾全开等待对手先露出破绽的星舰,彼此谨慎地环绕,炮口微妙地旋转着。

  “还是那句话,你可以说自己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战争时期杀死敌方间谍不犯法,况且,我只是打碎了他的精神屏障而已。”加西亚抬起眼皮,看向厨房,眉眼落了雪般,“那边有红酒开瓶器,开刃餐刀,切菜刀等,你带着你的冰晶级精神力,尽管过去挑。如果你想要报仇,现在可是好时候。”

  德米特里转身,赤着脚走了过去。他打开吊柜,那里确实如加西亚所说,想要致死一个人的工具足够他选择。

  加西亚远远看着德米特里的背影,面上不动声色,眼中却十分复杂。

  他算计着,如果对方抽出一把刀,他要怎么迅速侦测对方的精神屏障,然后毁掉对方的精神屏障,控制住德米特里。这个目前走进他的精神领域风雪深处还没有一命呜呼的德米特里。

  而如今,他给了他机会:德米特里的性命就悬在他自己拿刀的手上。

  还记得在他们第一次酒店房间里讨论起这件事来的时候,加西亚给了德米特里一块碎玻璃,碎玻璃太短了,无法造成致命伤害,只割出一个普通的伤口。

  而刀子长,只要力气足够,就可以刺穿心脏。

  “我不记得帕维或者安东尼奥的结局,但我记得记录上,他最后精神失常,溺水而死。”加西亚说,他并非在挑衅,而是要告诉德米特里真实情况。

  德米特里摘下了挂在橱柜里的切菜刀,锃亮的刀身上朦朦胧胧映出他墨绿色的眼睛,他看着那只眼睛,又看向加西亚。

  加西亚也看着德米特里。

  虽然两者间如此清晰分明没有任何间隔物,可他们都心知,他们隔着一层又一层的壁垒对视着。

  七年前他面对拿着枪的安东尼奥,直接瓦解了对方的精神,此刻他面对安东尼奥拿到的哥哥,他也可以如法炮制。

  出乎意料的是,德米特里摘下了第二把刀,一把用于切肉的带锯齿的餐刀。加西亚睁大了眼睛——这记者一手一把刀的杀人架势,可是见所未见——哪怕他早已做好准备。

  德米特里缓步走到加西亚面前。

  加西亚缓慢而又深沉地吸了一口气,呼吸声细不可闻。他面上没有任何变化,实际上精力高度集中,蓄势待发。

  锵——

  加西亚浑身肌肉在瞬间因为应激本能而骤缩,却急刹住所有本欲出击的动作。

  德米特里正用餐刀猛力地砍向切菜刀的刃。

  在那刺耳的声响过后,两把凶器的刀刃都卷了起来,难看极了。

  他面无表情地抬手,用尽全部力气砍了第二下,刀刃上又出现两道豁口。

  第三下。

  德米特里好像将他的不甘和遗憾都发泄在那两把打磨精良的刀上。

  有那么一瞬,加西亚觉得,那把被砍烂的刀,就是他自己,是本该真正被德米特里发泄的对象。那一声又一声,哪里是砍在刀上,分明就是在砍在他身上。

  加西亚睫毛颤了颤,但并没有说话。

  在一下接一下的刺耳敲击声中,两把刀的刀刃都严重变形,它们依然可以用来取人性命,但德米特里应该不打算这么用它们了。

  “杀多少个活人都换不回他来,”德米特里随手扔垃圾般扔掉那两把刀,任由两把刀摔在地上,发出闷响。他看向加西亚,缓缓地说,“你继续做新同盟的情报员,我继续做我自己。安东尼奥肯定不想看我犯罪。”

  加西亚注视着地上那两把残废掉的刀刃,这个瞬间他迷茫极了。

  德米特里视线从加西亚面上转移到那两把破刀上,意味深长,“两把利刃在一起,并不一定要互相捅进对方胸膛,也可能会像这样。”

  “两败俱伤,最后不得已分开。又或者——呵!”

  德米特里转头示意加西亚看橱柜里他根本没有摘下来的一把砍肉刀,“又或者它磨亮了刃,就挂在那里而已。”

  德米特里的行为仿佛开启了一扇过于明亮的窗户——做自己的决定,只为自己的决定,这事加西亚许久没有做过了。

  “你——你不想报复我?”加西亚平静地问,但他的眼神可不平静,一双蓝眼睛里挤压着深海之下的压力。

  “想。很想。”德米特里说,他拍了拍自己的手,好像上面落了灰尘似的,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叹了口气,用一种好像在开玩笑又好像在认真说话的语气,对加西亚道,“但算了。”

  加西亚第一次感到德米特里的危险和迷人。

  为了多年前死去的血亲来到人工群岛调查是一回事,能够轻松地放弃报复又是另外一件事情,这比前者更不容易。

  一个人肩负责任需要使命,放下使命,需要与之对等的力量。而德米特里充满这种力量。加西亚在干燥的舌尖上尝到这种陌生的感觉,带着雨林与山丘间新鲜的泥土味道。他感受到一种吸引力,比以往都强烈。

  他忽然觉得德米特里浑身上下充满了谜团,而他该死地对这个人有了不该有的好奇心。

  德米特里转身,和加西亚四目相对,“因为过去的纷争再被两个超级集团拉扯不值得,你看,如果你出了事,我肯定逃不掉,对吧?”

  他说的两个超级集团指代新同盟和北域联合,诚然,如果加西亚出了事,特殊信息处理局可能不出三天就能找出德米特里。

  加西亚眨了眨眼,似乎还在等对方说什么。

  德米特里继续,“我知道了安东尼奥的事情,已经可以了,我打算把护照上的合法停留时间用完,然后回雨之星去。”

  说着,德米特里从沙发上拿回他的外衣,他准备走了。

  “你说谎呢。”加西亚终于回过神来,露出他在办公时的典型微笑,嘴角上挂着一丝玩味。

  他见过太多的人对他说谎,那些死不招供的士兵,那些故意说假的军队调动的敌方长官们,他们舌头上悬着名誉、胜负和疆界,那些东西太重了,拉扯着他们的舌头去说出假话。

  “我可以发誓我没有说假话。”

  “得了,现在信神的人可不多。”加西亚心里觉得德米特里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人,但他也从对方身上看到了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力量。这种力量有的时候是人们假装的,但他不在乎对方是不是说假话,他只在乎一点事,“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德米特里苦笑了一下,这说法也太卑微了吧?

  “不能。”他大方开口,临走前,他就想看看加西亚的表情。

  加西亚用不着阻拦,只要人在人工群岛,就是在他加西亚的后院里,“昨天晚上,你道歉之后——”

  德米特里宽宏大量地停住了走向门口的脚步。

  “你道歉之后邀请了我和你精神接触,这是为了查证我的精神体,好确认我就是糟蹋了安东尼奥的人?”

  是的,因为这是最安全的查证方法。德米特里歪了歪头,他湖绿色的眼睛沉静美好,“不,我只是对你有兴趣。”

  “这很难令我相信。”

  “真话大多比谎话难信,”德米特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相信就进来看看,你很容易办到。”

  加西亚摇了摇头,跟上来,和德米特里一起站在门口,看不出他打算挽留对方,还是准备为德米特里送行,“算了吧。”

  他停顿了一下,用无暇的蓝眼睛去郑重地望着对方,“失去安东尼奥一定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弥补的,不过我愿意做点事情让你好受点——我佩服你的释然。”

  “什么能让我好受吗?”德米特里喉咙发紧,“大概就是你就好好的,做你该做的事,安安稳稳地生活,这样就行了。”

  也许德米特里是有意的,也许他是无意的,但这三个短句中的相互矛盾对于一个情报员来说是致命的,做这一行的人,该做的事通常不会让他们安安稳稳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