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来的第一件事不是走向坐在病床上的凌云久, 而是纪律、完整地环视四周。女人的目光依次从靠近门口的空病床、仪器、鱼缸、水草上扫过,最后落在披着男士西装外套的小沙发上。
不是陈睢那些便宜耐造的成品货,手工裁量的西装就连肩线处花纹的接口都能拼接地整整齐齐, 沙发前的矮茶几上散着些打印纸,她踩着细高跟走过去看,发现这是傅月迟于此处办公时批误的文件。
女人弯腰拿起这些作废文件,刻板地将它们规整在一起后再察看。
80g道林纸可以被钢笔浸透一个小小墨点, 傅氏定制的高级纸张模糊透出背面有字迹的信息。她迫不及待地将文件整个儿翻过来看,可惜映入眼帘的不是什么宏图大业,而是一张幼稚的儿童画。
两个简笔画小人一起坐在树下吹风,委委屈屈坐在石墩上的小人眼下被画了颗小小的痣,另一个小人抱着兔子玩偶躺在摇椅上睡觉。能看出绘画之人显然没有任何美术功底, 钢笔的线条一会儿粗一会儿细,怀中精致可爱的玩偶硬生生被画出一丝憨态可掬。
一颗规整到可以怀疑是被机器打印出的爱心引起了女人的注意, 这颗爱心明晃晃地彰显着自己出自另一人之手, 牢牢夹在简笔画小人中间宣示主权。
“这是你画的吗?”
她开口问道。
女人冲病床上沉默的少年摇了摇这张文件纸,简笔画被她甩得呼啦作响, 指甲按住的地方甚至起了折痕。
凌云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并不知道陌生女人前来的目的, 但他清楚这一定与哥哥、与傅月迟有关。
他能沉得住气, 方雪薇可不行。耳边已经传来皮鞋在走廊上快速奔走的声音, 方雪薇在陈睢闯入病房前,冲凌云久单刀直入道:
“我需要你帮一个忙。”
气喘吁吁赶来的陈睢并不同意她的请求,他紧皱着眉, 不赞同地看着方雪薇。
他警告道:“你最好不要将他卷入我们的交易。”
方雪薇嗤笑一声, 并不在意陈睢的威胁。她抬脚走向陈睢,本就傲人的身高在十公分细高跟的加持下, 即使站在成年男人面前也毫不逊色:
“你之前是怎么与我保证的呢?”
她抚上陈睢的胸口,将他乱糟起翘的衬衫衣领抚平。她微微踮脚,红唇贴近男人耳边:“你说过,无论什么都不会阻止你复仇的步伐。”
女人压低的嗓音如同毒蛇嘶声,攀在腰腹处的蛇尾将人死死缠紧,她既漂亮又隐忍,能力也足以配上她的野心。如果不是被陈睢突然宣布终止合作打了个措手不及,假以时日,傅氏定是她的囊中之物。
然而陈睢不为所动,方雪薇被他的态度激怒,她从手提包中掏出一份病例扔到床上,陈睢认出那是什么东西后推开方雪薇上前去抢,但那一份纸还是被凌云久率先拿在手中。?
“从你哥哥车里找到的,”
她抱着手臂,嘴角胜券在握的笑容:“我想,你还不清楚自己身体的情况吧。”
“小久乖,给哥哥。”
陈睢知道凌云久的病情是颗早晚都会爆炸的定时炸弹,他不敢贸然去碰,只能摊开手心卑微地祈求凌云久不去翻看。
方雪薇站在身后伸手拉他,一米八五的大男人竟被她拽了个趔趄。陈睢猛地回头,狐狸眼中早没了往日的冷静自恃。
两人在病房中争吵起来,凌云久则成了完完全全的旁观者。少年明明是身处滔天漩涡最中间的主人公,可凌云久的心中没有半点实感。
是麻木了吗,他想。
他低头看向手中薄薄的病例,还是选择将它轻轻翻开,各项指标密密麻麻地列在一块不大的纸上,最后一行白纸黑字的诊断结果既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
随着逐字打印出的诊断结果,凌云久也逐字从一个人,变成了一株枯萎的花和绿植,抑或是其它什么正蜷缩着的、快要死掉的小猫小狗、小鹿和小兔子。
他突然觉得没劲透了,活着没劲,醒着没劲,就连呼吸也没劲。
在病例上最后一个句号结束的瞬间,他从一个人,变成了没有感情的重量只能在天上飘来飘去的魂儿。
魂儿在天花板上俯瞰着整间病房。
他从争吵中得知两人之间本来就存在却被双方默契粉饰在合作之下的矛盾,陈睢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同样的手段将傅氏搞垮,让傅月迟尝尝穷困潦倒家破人亡的滋味,方雪薇则想要完完整整的傅氏,她不能忍受自己在离巨额财权仅有一步之遥之时再次擦肩而过,宛若方家当年没能趁着傅氏东风吃上的那杯羹。
凌家覆灭后的建筑市场被傅氏整个吞下,在傅月迟的授意与推动下,喻氏也成为建筑相关产业的龙头集团。唯有作为老牌建筑集团的方家,市场挤压转型未果,以供发展的产业也早已被傅氏抢占。
年老的家族集团逐渐解体,方家主脉不复辉煌,所以方雪薇不能允许陈睢的退出,她调出自己安装在陈睢车里的针孔摄像头,直接拿着病例找上凌云久。
”你弟弟早没有救了!“
红唇吐出的话语残忍又理智:
”与其安安静静在病床上咽气,还不如让他做你手里刺向傅月迟的一把刀!“
满室寂静。
魂儿冷眼看着两人交替起伏的胸膛。
陈睢停止自己反驳的动作,他觉得眼前的方雪薇竟如此的陌生,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过她。
请原谅他此时粗暴的动作,陈睢强硬地推搡着方雪薇离开凌云久的病房。他转头看着凌云久说小久这件事你不用管,在医院好好养身体,而方雪薇越过陈睢的肩膀,比他更早地与少年那双如出一辙的狐狸眼睛相接。
凌云久乖顺地冲哥哥点点头,他也不知道自己听没听进去陈睢的话,毕竟他的魂儿还在天花板上飘着呢。
病房重新恢复安静,中央空调的出气口呼呼作响,又只剩他一人了。
凌云久终于光明正大地拿出枕头下的糖盒,哗啦哗啦地将药尽数倒在手心里。许多个四分之一片组成了可以令人死亡的计量,吃下去,睡一个不会被痛醒的长觉。
这是凌云久一早便为自己准备的好结局。
不用愧疚,只是现在提前了而已。
也许他不配拥有好结局吧,来找凌云久玩的小孩们看见糖盒里剩了些白色粉末,有嘴馋的以为是糖粉蘸了放在嘴里,当即便被苦地哇哇大哭。接二连三的哭声引来了护士注意,第一时间将他推去手术室紧急洗胃。
凌云久的一生有两次幸运女神的眷顾,一次是全身大面积的烧伤没有一处感染,另一个是按常理说能放倒一头大象的药量因攒了太长时间年久失效而威力削弱了大半。
可是幸运也不幸,他太累了,他的心已经死了。少年的瞳孔一片漆黑,根本不现往日的狡黠灵动。他对外界的信息没有任何反应,就连殷勤吐泡泡的黑尾斗鱼都不能让他眼珠转动半下。
陈睢寸步不离地守在凌云久床前,根本不敢再次留他一个人在病房里呆着。可人终有疏忽的时候,吊水里的液体快要滴完,陈睢见凌云久睡着,便放松了警惕独自去取药。
男人轻轻关门的咔哒声响起,凌云久睁开眼睛,木然地看着惨白的天花板,他的魂儿就在那里飘着。
手机响了。
专属铃声将他的魂儿拽回躯体,漆黑眼珠动了动,恢复了些光亮。他将手机点开免提放在枕边,无数次近距离听过的低沉声音此刻竟变得十分陌生,凌云久盯着手机屏幕,一时听不懂对面说了什么。
对面察觉少年久不回复,匆匆从系统空间赶回的傅月迟按捺住心情,他温声给凌云久喂了颗定心丸,他说我就快到医院了。
很想你。
你想不想我。
凌云久没回答傅月迟的话,他缓缓张口,从犹有异物感的喉咙中挤出半句话:
“你知不知道...”
他想问你知不知道我快要死去
他想问你知不知道我好喜欢你
他想问你知不知道.....
凌云久问不下去了,所有人扔到他面前的真相没有让他全然崩溃,他至少还留着理智的一线。可在听见傅月迟温柔声音的一瞬间,凌云久整个儿人轰然崩塌了。
他感觉自己现在冷静地站在被火烧得只剩下漆黑骨架的房间中央,他整个儿被灰尘埋住,他不是能从烈火灰烬中涅槃重生的凤凰,他只是个憨态可掬的简笔画小人,打火机一点就烧没了。
“知道什么?”
傅月迟顺着他的话问道,凌云久听见他声音渐弱,猜他正在偏头和谁说话,应该是司机或者梁婉吧,算算时间,特助小姐是除医生外最先见到病例单的人。
起落杆缓缓升起,黑色商务车驶入医院。凌云久贴着手机等了一会儿,特殊病房区进不了车,傅月迟只能下车步行。他等到熟之又熟的小孩玩闹声传入手机中,便知道傅月迟已经站在小花园口了。
凌云久按灭通话。
他无力地撑着胳膊起身,凌云久赤足下床,在站直的瞬间双眼一黑重重跌坐在地。他抓住身侧唯一能给他一个支撑点的东西站起来,小臂留置针的针头因他的动作在血管里搅来搅去。
凌云久已经不太能察觉到痛了,链接着药架的输液管妨碍了他的动作,少年直接将粗针从手臂上拽出来扔在一旁。消瘦身体中少得可怜的血液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鲜血将整片衣袖染红,这才肯顺着指尖滴落地面。
他抬手打开连关了几日的窗户,今日晴空无云,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散发着热量与光芒。凌云久扶着窗沿向下看,十几层的高度令人头晕目眩,但他看着傅氏建工出品的坚硬地面,想象着解脱的快意。
一阵暖风拂过脸颊,像被什么软软的东西轻柔地碰了一下。
看到了傅月迟的少年没有在意这莫名的触感,他冲着男人挥挥手——当然是袖子干净的那只。
傅月迟注意到凌云久的动作,他笑了笑,举起手上提着的礼品袋给他看。
小而精致的礼品袋里装着甜品吗?凌云久探出身子想要看个仔细,傅月迟察觉到这动作的危险,他紧张地收回袋子,比了个让他离开窗边的手势。
凌云久忽然笑起来,冲男人摆了摆手后便听话地缩回窗内。他盯着傅月迟缓和的表情,在男人刚好走到摆着石墩与摇椅的小台阶前时,抬脚踩上窗沿。
“不要!”
傅月迟目眦欲裂,变故发生的太快了,019本能地疯狂催动体内的能量来阻止悲剧的发生。可短时间内两次空间传输已经耗尽了他所有能量,能用来兑换能量的积分也被全部用来获取可以将凌云久带离小世界的道具....
他拼命冲上去,想用傅月迟的身躯减缓凌云久的坠落。可人类的极限速度还是太慢了,指尖堪堪擦过凌云久的衣角,019睁大眼睛,长颈天鹅最终坠落在面前。
傅月迟脸上被溅到滚烫的鲜血,他停下脚步,脑中全然是少年唇角勾起的笑意。
他不知道在自己返回系统空间时凌云久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019猛地抬头紧盯住少年跳下来的窗户,正正对上陈睢惊慌失措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