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事故发生之后,人们总希望能找到一个具体的理由,再不然就找到一个开头,好确定责任划分。
这很常见,不过并不是每一次都有效。
原因很简单,人们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有时候又过分无知。
唯一能让罗衡联系起来的,是期末考前的一次地震。
当时他熬了个通宵,临时抱佛脚总是聊胜于无,整个晚上唯一受到伤害的是他的心脏。
于是他在早上七点半坐进快餐店的角落,面对着不健康的高热量食物跟冰可乐,听着人们谈论着天空出现的巨大火球。
出国留学就是这一点不好,如果你想吃点家乡早点,只能去超市买速冻,然后自己在微波炉里折腾,而罗衡实在没力气折腾。
罗衡想着些有的没的,才刚坐下来就感觉心脏骤然发紧,一时间僵硬在原地,时间缓缓流逝,心脏的憋闷感逐渐加重,疼痛却不明显。
于是他只好靠在桌子上努力呼吸,把包子馒头跟可乐薯条统统忘掉。
在嘈杂的人声与剧烈的心跳声之中,罗衡终于在这一刻意识到自己有点熬过头了,然后彻底坠入到极度疲劳后的恍惚里去。
有一瞬间,心脏活像电影里的异形准备破胸而出,罗衡甚至在混乱之中想好该怎么写遗嘱时,它又出乎意料地宁静下来,神智慢慢回笼,汗水把头发跟衣服打个半湿,太阳光照得他整个人发晕。
地震就是在这个时候来临的。
罗衡才缓过劲来,打开可乐杯的盖子,正准备将里面的冰块用木勺子刮出来——在心脏疼痛后还喝冰水,他多少有点寿星上吊嫌命长。
没想到手一抖,本该好好待在杯子里的可乐忽然晃了一餐盘,把其他的包装纸都打湿了。
“搞什么——”罗衡嘀咕起来,他本以为是自己还没从恍惚里走出来,紧接着就听见一声巨响,紧随着一声尖叫,于是最后那个字也吐了出来,“鬼——”
快餐店并没有装修任何吊灯,可放满装饰物的柜子明显的摇晃起来,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女孩正蹦蹦跳跳地拿着玩具跑过,几本书还有一盆小植物统统掉下来砸在了她面前。
尖叫声就是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快餐店的店员吓呆了,倒是经理从里间跑出来,大喊着:“怎么了!”
罗衡直到这时才感觉到椅子在轻微地颤抖,水杯里荡开的涟漪从始至终都没有平息。
是地震。
熬夜、胸闷、晃出小半杯的可乐、尖叫的小姑娘、难吃的早餐。
这就是罗衡对开始所知道的一切。
而同一时间,三百公里外的一座城市彻底被一颗天外陨石彻底毁灭,无人生还。
震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人们很快回归到早餐跟话题当中,在网络上分享刚刚体验的震感,兴奋异常,仿佛人生刚刚经历一场小型而不容忽视的冒险。
只有恼怒的女孩家长大声地跟经理吵着架。
疲倦不堪的罗衡花了几分钟吃自己的早餐,困乏地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宿舍,倒头大睡直到天黑。
他醒来时,互联网上已经炸开了锅,虚假、不实、造谣、合成相关的标签在一个又一个视频的上方提示里浮现,真假信息穿插其中,人们议论纷纷。
罗衡眯着眼睛看手机,没看出任何所以然来,最终选择打个哈欠,搔搔头发,打算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准备自己的期末考试。
是的,回想起来,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罗衡猛然睁开眼睛。
车外已是黄昏,夕阳像是一具大量失血的尸体,倒在地平线上,将大地染得鲜红一片。
他在柔和的光芒里缓慢适应着,发现到处都有坍塌的痕迹,看来他们并没有走太远,或者说这场地震实在影响惊人。
“你醒了?”狄亚单手握着方向盘,探头来看他,“感觉怎么样?”
罗衡老实地回答他:“我想吐。”
于是狄亚按响喇叭,让前头忘情奔跑的摩托停下来,他们一同刹车,罗衡强迫自己坐直起身体,他头晕目眩,身体里扩散着恶心的反胃感。
于是罗衡跌跌撞撞地推开车门,在乱石堆边猛然呕吐出来。
他一整天没进食,胃里空空荡荡,视野尚且模糊,只有一点酸水顺着灼烧的食道反上来,吐出来还不够烧苗的。
不过呕吐让罗衡舒服不少,他的脸被汗浸湿,斗篷充当擦脸巾,冷冰冰,全是冷汗,就连他的肌肤都冷得惊人。
狄亚递给罗衡洁牙片跟一瓶水,没见过的款式,显然在罗衡睡过去之前他们的储存里还没有这样物品。
“这是哪儿?”
罗衡喝水漱口,又丢入洁牙片,咕噜咕噜地感受牙齿之间泡沫的摩擦感,像是嘴上长了一圈小胡子,他的眼睛微微泛红,看上去仿佛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因此看起来像个眼睛过于多情的脆弱老头。
四周都是乱石,峭壁相当开阔地分布在两侧,从地形上看不出什么来。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点。”狄亚说,“考虑到我们实际上并没有改变目标,所以虽然路上偶尔有绕道,但总体来讲,一直是往死城这个三级污染区前进。”
罗衡又喝了一口水漱口,他说:“知道,然后呢?”
“这就是然后,我们现在就在死城附近。”
“到了……那我们要进去吗?”
“呃,事实上,我们刚刚出来。”
罗衡轻轻地“噢”了一声,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来想了想,觉得这事儿从逻辑上有点难以推演,于是干脆利落地说:“听着,我很想说我已经明白了,可事实就是,我什么都没明白。”
“没关系。”狄亚轻飘飘地许诺,“我们可以先吃点东西,然后再慢慢说这件事。”
就在罗衡准备回答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伊诺拉的怒吼声:“见鬼!张涛你他妈的把人骨头塞车上干什么,嫌你的骨头不够多是吗!”
于是罗衡惊奇地发现他们不但多了一顶帐篷,还多了一辆外形看起来像是甲壳虫的蓝色小车。
伊诺拉正费劲地从小车后头拖东西出来,而张涛迷茫地在才完成的帐篷后露出脸,看上去对骨头的事一无所知。
狄亚眨眨眼睛:“如果你好多了,那我们最好还是快去帮忙。”
他比了一下伊诺拉。
罗衡完美地看懂了这个暗示。
走近的时候,罗衡才意识到多出来远远不止蓝色甲壳虫跟帐篷还有手上这瓶水。
还多了一个人。
“告诉我,我只睡过了半天。”罗衡喃喃道,“而不是又一个纪元。”
狄亚没懂纪元是什么意思,他谨慎地保证:“我只能担保你睡着的时候,太阳才露了一次面。”
强迫自己面对现实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更痛苦地是还要饿着肚子去面对现实,罗衡艰难地决定还是先解决吃饭这件人生大事,再讨论自己昏睡过去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还以为自己警惕性足够强呢。
天快黑的时候,四……五个人折腾起一个足够大的篝火,伊诺拉带来的小锅被放在一边煮茶叶,茶叶显然也是在罗衡昏迷那段时间拿到的新东西。
在狄亚洒下致死量的茶叶之前,罗衡不假思索地制止了他:“不用那么多,一撮,用你的手指轻轻捻起一点,对,就这样重复两次,很好够了。”
而主食则盛在一个显然也是新进货的大锅里,能分辨出来的有豌豆、土豆跟腊肉,锅里大部分是半生不熟的米,张涛足足倒了三大袋,量看上去仍然很少。
罗衡沉默片刻,询问:“是有谁要死了吗?如果是我的话现在就不要回答了。”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现在跟狄亚应该在考虑怎么分东西,而不是还坐在这里。”
伊诺拉哼了一声,拿过张涛才折腾了米饭的勺子去碰茶叶,比起米饭,她似乎对这种新饮品更好奇。
这一行为由于罗衡发现得太晚所以劝解作罢了,他决定当今天的晚饭是茶泡饭。
听起来也不太差。
总之等罗衡吃上一碗热乎乎的茶泡饭时,天已经完完全全黑下来了,队伍里的新人是个相当沉默寡言的男人,一晚上发出的声音还没有大锅跟茶壶多。
在吃饭的时候,他始终跟张涛一起负责巡逻周围,只能听到张涛叽叽喳喳的声音,要不是新人的体型不算太单薄,看上去会很像张涛突然精神失常在自言自语。
等到轮过班,罗衡终于逮住空闲询问伊诺拉跟狄亚。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伊诺拉一开始没明白他在问什么,正在擦枪上的灰尘,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早上你睡过去的时候,我发现你生病了。”
“我生病了?”
狄亚自然地接过话:“你的额头很烫,人看上去也很怪,一直在说我们听不懂的话,怎么叫都叫不醒你。”
“然后呢?”
“是这样……”伊诺拉不自然地看了一眼狄亚,“我们在想该怎么办,要么就等着你撑过去,要么就得给你找点药。然后狄亚说,我们可以去附近看看,刚发生过地震,如果运气好,那些人被埋在地里了,我们说不准真能给你找到药。”
罗衡觉得胸口似乎又被轻轻撞了一下,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去看狄亚,故作平静地说:“看来是找到了。”
“差不多吧,实际上狄亚也只找到些消炎的药……”伊诺拉看上去有点犹豫,“那边的情况不是很好,很……很糟糕,更具体一些的你就问狄亚吧。”
她快步走开了。
于是罗衡转过头,在远处火光的照耀下看向狄亚:“我该跟你道谢。”
“嗯。”笑意从狄亚的眼睛深处蔓延出来,他煞有其事地点头,“你确实该。”
罗衡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