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二十余载，亲历之事如抽丝剥茧，一缕缕在我脑内织成名为“周驰”的布。从幼时到方才滚下雪山，桩桩件件过往都串在一起，绕着我的躯壳，把我密密地缠入蛹中。我如同溺水之人，逐渐承受不了这许多前尘旧忆。
“哥哥……”
有人在叫我，那个人是澹台策。除了他，不会有人叫我哥哥。可纵使我想起一切，我也不知澹台策为何要骗我，甚至因此开始害怕他。即便是我顶替他留在花雪山庄的那一夜，我也未曾不疑窦他说的话与做的事。与其说是信任，不若说是愚忠。后来我知道他为了法宝伤过那么多人，我也未曾觉得他是真正的恶人。
我指尖动了动，费力地睁开眼。白衣人就把我拥入怀，说着一些痴话。“我好想你”“不要离开我”“你又丢下我一个人”......澹台策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剑刃上的蜜。我每每舔舐，舌上便多一道伤痕。过去我会心软，会忍受这种疼痛，会甘之如饴。如今我只是怕，只是想逃开。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过去总把自己当成花雪山庄一枚棋子，无论是替死还是替生，我不会心有不平。意识到他们父子二人未同我说掠夺法宝一事起，我心有酸楚，可更清楚自己的身份——棋子，一枚不需要懂得太多的棋子，一枚生是为了死的棋子。
澹台策捧起来我的脸，问：“脑袋还疼吗？疼的话同我说，我杀了那个郎中，再换一个来给你治。”
回应他变成一件很困难的事。我就连视线也无法长久地凝在他那张脸上，别过头。
“不疼。”
既觉得我是棋子，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事，又何必用此番情态关怀我？连赤诚坦荡也做不到，又如何能是......爱侣呢？我本以为心已沉寂，此时却还是微微颤动着，酸涩不已。
过去我逼自己不去在意这一切。
如今我不再那样觉得了。我替澹台策死过一次，也算偿过欠下山庄的抚育之恩。可他为什么不在我忘记一切的时候告诉我？告诉我我是周驰？告诉我我替他死过一次？告诉我我是他的影子？采月的转变令我吃惊，可她那句话还在我心头沉压着，像一块巨石。会不会澹台策是为了......让我替他再死一次呢？不。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是脑海中还有一个声音：可如果不是，他怎么会让我替他死第一次？我心中渐渐沉了下去。我留在花雪山庄的那一夜，他和我说他会回来寻我。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压着我欢好了一番，就再也没有出现，直到我坠崖的那一日。
骗子。
此时我脑海里都是澹台策在我失忆后的各种情状。他乞求我，他低眉吻我，他轻笑着顶撞我，他......他欺骗我。他欺骗我。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我仿佛着魔，就连口中也不住说了起来。起初是呢喃，澹台策还未听清，仍轻声安慰我。后来我开始嘶吼，开始喊叫，开始尖声发出不像人的声音。我就像疯子一样。澹台策愣住了，他抱住激动的我。可是他安抚不了我。他是骗子。澹台策是骗子。我讨厌骗子。我在一个骗子的怀里只会哭得更大声，喊得更尖锐。
神识凌乱时，我想起为我断后的刘青闻。他是那样冷心冷情又守大义的人……如今他已知晓我并非澹台策，可我所行之事到底也还在帮澹台策。但他未计较我的黑白对错，只是帮我。他，他没有骗我。他把什么都和我说了，他不是骗子。
“刘青闻......”念起他的名字时，我心中似乎能寻到安静。
我没有管澹台策僵硬起来的身体，开始急促地唤起刘青闻的名字。我不要再管这些烂事了！我不会再管澹台策集没集齐五样法宝，我只想要刘青闻。我感觉自己是脆弱的碎瓷片。只有刘青闻，他能够粘好我。
”你，你为什么要喊他名字？”
“刘青闻，刘青闻，我要去找他。刘青闻......”
“你要去找他？我不允许！不可以！”
我抬起眼，死气沉沉地看着他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他很疲惫，想必守了我很久。我心中掠过一丝心疼，可很快被满腔幽怨压下。
“这是怀华草和佛手莲，”我发现怀中的木盒被放到枕边，随即将它拿了起来塞在澹台策身上，把他推下床榻，“我要去见刘青闻。你把他怎么样了？”
澹台策从来都是从容自若的脸上出现了裂缝。他目眦尽裂，愣在地上气了好一会儿。然后忽然大笑了起来。我没有为他的疯癫作出任何表态，只是静静看着他笑。他笑得很大声，到最后双眼都流出了泪水。他跪趴在地上，捧起我的小腿，用头靠在上面。
“他没有死。我派人救下他了，然后扔回了青山下。”
我闻言就要起身，趴在我膝上的澹台策被我动作带起，跌到了地上。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双手死死掐住我的脚踝，失声喊道：“你敢！你若去找刘青闻……我，我反正就是不让你去！”
“那我要离开清池宫。我不找刘青闻。”
“好。”他松了一口气。
“我去金陵找穆沧明。”
穆沧明也对我很好，虽然……虽然他以为我是澹台策。我心尖一颤，但又想起我骗他犯下的业障。我已经将怀华草和佛手莲带到了，该回去和他诉清真相了。
澹台策听此后似是气急攻心，呕出一口血喷在我赤裸的脚背上。是热的，他的血。我抖了抖眼睫，不去看他那张我见犹怜的脸。
“不要去……我还有话要和你说。我全都告诉你，全都告诉你。我再也不骗你了。好不好？”
我没有说话，仍盯着脚背上殷红的黏腻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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