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公公深知皇上这次有多生气, 所以跟随下人们一同出去,候在外面时,他还特意竖起耳朵听了听, 他上年纪了,听不清切, 可又不太放心,总觉得还是能听见的。
事关皇后颜面, 皇上都特意让他们都出来了, 常公公就更重视了, 回头让下人们再往外面退退,防止他们耳尖,听见什么。
美翠和美香还在小声啜泣, 实在是吓惨了,若今天皇后真的出了什么差池,她们两个就是处以极刑,也难消帝王盛怒。
特别是美香, 至今还被皇上那带着怒意的一瞥吓得浑身发抖。
常公公看了她们两个一眼, 也是一阵后怕,难得的严厉道:“你们两个, 过来!”
是他平时太和善了, 不曾处罚管教他们, 让他们连自己的职责都做不好!他今日就趁着皇上在里面训斥皇后,当着这所有下人的面, 狠狠惩治她们!
也是保她们一命了……常公公心中叹了口气。
皇后出了这种事, 皇上真想追究, 长乐宫今日值班的下人,一个也别想活。
然而常公公刚开了个头, 里间的房门就打开了,李乐童从里面走出,长身玉立,俊美无双,一身龙袍穿在他身上,宛若天人下凡,依旧是他们万人之上,冷漠与威严浑然一体的帝王。
只是常公公太熟悉李乐童了,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哪怕从外表看上去与平日一般无二,但常公公还是立刻感觉到,李乐童的状态不是很好。
常公公大惊,皇上不是关上房门训“妻”呢吗?怎么皇上自己情绪低落了?
而且这才多长时间,这恐怕是都没训斥吧?!
发生什么了?
常公公连忙走上前,想要搀扶住皇上,李乐童却好像没看见他,只是垂目,不知望向哪里,掩在袖中的手轻轻动了一下,便又停住了。
“叫江院使进去给皇后看看,今日长乐宫值班的下人。”
常公公弯着身子,暗暗皱了皱脸,还是来了。
长乐宫的下人们跪在地上都哭了起来,死死咬住嘴唇才没下意识地哭喊着向皇上求饶,若此时求饶,惹了皇帝厌烦,怕处罚更重。
李乐童:“罚月例三月,下不为例。”
常公公和在场所有下人一样,都用力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只是罚银钱,没要命。
“谢皇上饶命。”
本就候在外面的江院使听到皇上的命令,立刻背着药箱起身了,先朝皇上行了礼,接着就脚步略急地向内殿走去了,恰巧此时,褚寒换好了衣服,只是头发还湿着,来不及擦拭就小跑了出来,念及夫君临走前还未说明有没有原谅他,也不敢真跑出来,堪堪停在门前。
“夫君!”褚寒眼巴巴地喊了声。
夫君收了他的荷花,还什么都没跟他说呢。
李乐童回身看了他一眼,眸色平静,“好好休养。”
无人知道,此时他的袖中,藏着一朵初初绽开的娇嫩荷花。
江院使看见皇后这般精神,就知道无大碍了,也松了口气,放缓了步子,“娘娘,里边请,微臣给您号脉……”
李乐童带着常公公回御书房了,来时匆忙慌张,回时静默无声,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像平常的李乐童。
常公公看着皇上的背影,想起那短暂的“训斥”,有心想问皇上一两句,正琢磨怎么开口,忽然眼尖地看见从皇上袖口中隐隐露出来的荷花,惊讶,“皇上,您拿的是什么?”
方才皇上垂目想看的,便是这个?
李乐童脚步微顿,抬起了手,袖中的荷花完整地露了出来,他道:“皇后给朕的。”
常公公同他一样不解,“娘娘给您的?”他猛地睁大眼睛,“娘娘跳湖,就为了给您摘这个?”
李乐童不语。
看,常公公也不理解。
没有人理解的。
只是一朵荷花,哪里需要后宫之主,一国皇后亲自去湖中摘。
“他说朕喜欢。”
常公公睁大的眼睛眯了回去,含着笑,“那老奴知道原因了。”
李乐童看向他。
常公公笑呵呵的,“因为娘娘喜欢您啊。”
‘我喜欢你啊’,褚寒那理所当然的回答,和常公公的话重叠在一起。
因为喜欢。
仅仅就只是因为这个。
所以哪怕贵为后宫之主,哪怕他坚定认为自己身子弱,三天两头就要生病,可就因为他喜欢,他想讨他欢喜,就不顾身份,不顾自己的身体,不惜守了那么多天,在见到有荷花盛开后,立刻跳湖为他摘下来。
李乐童早在听到褚寒跳湖的原因后,他就生不起任何气了,他看常公公神色自然,便知道,就连常公公都忘了,褚寒是觉得自己身子弱的。但他记起来了。
他在看见褚寒小心从怀中掏出荷花时,就想起来了。
所以他对褚寒的喜欢,更加不解。
也正因为不解,李乐童更知晓它的分量。
又因为知晓分量,更恐惧。
常公公笑了一会儿,看着荷花,想起什么,奇怪起来,“娘娘怎么知道您喜欢荷花的?”
李乐童眼中情绪冷了许多,垂下手,将那朵褚寒千辛万苦摘回来的荷花重新掩在袖中,“摆驾静仙宫。”
他并未忘记导致褚寒这一异样的源头是什么。
褚寒的训斥免了,让褚寒跳湖的原因,却不能不查清。
他在长乐宫时问褚寒为何知道他喜爱荷花,褚寒没有说静妃,只是表情有些小得意地说:“我问了很多下人,他们都说你的确偏爱荷花一些。”
好像在说:我怎么会只听信静妃的一面之词呢,我这么聪明,当然是多问几个人求证啦,夫君快夸我。
李乐童自是没有夸他,没有严加训斥就算了,还想讨赏。
下人们知道他喜爱荷花,这也是自然的,宫人们毕竟伺候了他两年,就算恪守本分,但有些事情,见得多了,难免会留意到什么。
何况喜欢荷花一事,李乐童并没有刻意隐瞒。
但这不代表静妃的嫌疑就洗清了。
褚寒早不知晚不知,偏在离了静仙宫后开始注意荷花了。李乐童猜测,是静妃给了什么暗示。
既然当时说的话没问题,那就应该是表情了。
只看静妃是有意还是无意了。静妃过去两年都是极安分温良的性子,李乐童不想看到她也被皇宫这个大染缸染黑。
他没有给静妃思考对策的时间,直接就去了静仙宫,只在进去前,忽然记起仍拿在手中的荷花,将花给了常公公,要他好生照看。
常公公两手捧着荷花,如捧世间最易碎的上好玉器,连声道:“老奴定好生护着,让它多活上几日。”
李乐童大步走进静仙宫,脸上是一贯的冷漠和平淡,只龙袍翻飞间,透露出皇上的来势汹汹。
李乐童所过之处,静仙宫的下人跪了一地,李乐童没让他们起来,也不许通传,径自入了内殿。
内殿,静妃正在喝药,喝一口,咳上几声。
静妃的咳疾,一犯起来,没七八个月好不了,然后等终于好了,天冷了,吹了会儿风,又犯病了。
静妃看见皇上,很是惊讶,忙放下碗,弱柳扶风地站起身,行礼,“妾身见过皇上,咳、咳……”
李乐童抬手,免了她的礼,坐到上座,“今日都做了什么?”
静妃用手帕掩住苍白的嘴唇,敛眉,很是温顺娴静,“回皇上,妾身今日起了床后,练了两页大字,描了会儿丹青……”
李乐童:“没去佛堂?”
静妃一年到头都待在佛堂,他是知道的,往日来静仙宫,十次有八次静妃都是在佛堂。
静妃神色有些落寞,低声,“咳疾加重,妾身不敢以这副面容前去佛堂。”
李乐童点头,没有多问静妃的咳疾,左右有太医,他多问几句也不会让静妃的咳疾当场痊愈,直奔主题道:“你可知皇后落水了?”
静妃立时满脸惊讶,神色慌乱担心,像是有些坐立不安,“皇后娘娘怎么落水了?”
她急地咳嗽起来,纤薄的脊背仿佛快咳弯了。
李乐童看了眼静妃身后的宫女,宫女会意,皱紧眉心疼地上前帮忙轻拍静妃的后背,“娘娘……”
静妃按下她的手,着急地看向李乐童,“皇上?皇后娘娘为何落水?”
李乐童就冷淡地看着她,直看得静妃不由攥紧宫女的手,心脏剧烈跳动,他才收回了视线,没说什么,起身,“他无事。”
静妃还是不放心,起身追了皇上几步,“臣妾能去看望一下皇后娘娘吗?”
李乐童:“你咳疾未痊愈,安心养病就是,朕顺路来看看你,不要多心。朕走了。”
待李乐童走后,静妃才在宫女的搀扶下坐下来。她第一反应不是皇后对她起疑了,而是,皇上不许她去看望皇后。
因为她的咳疾。
因为那天在御书房,皇后故意说给她听的‘我被静妃染了病’,所以皇上这次,当真不许她接近皇后了。
静妃柔弱恬静的脸上很不好看,苍白,透着掩藏不住的嫉妒。
如果说上一次跟褚寒的交锋,她还是游刃有余能保持冷静,甚至占上风的,那么皇上这次的举动,是真的寒了她的心。
她也是真的,想要除掉褚寒了。
这次褚寒跳湖,算他好运了。竟然没死。
起初静妃露出身后的湖景,只是想刺一刺褚寒的心,褚寒能跳湖摘荷花,是意外之喜。是的,静妃早就通过宫女们的监视,猜到褚寒要跳湖摘荷花了,可惜她无法做的更多,比如让她的心腹把宫中即将开的荷花全部掐死,只留宫中最深、最大的湖中的荷花,让褚寒去跳那一个……
褚寒跳长乐宫前的湖时,静妃身边的小太监早就跑回来跟她通传了,一向温和的静妃都有些按捺不住,脸上浮现出惊喜。心道难不成这就要成了?如此简单轻易?
长乐宫前的湖,可不浅,湖中又有许多荷叶,云妃身边曾经有个小宫女,前年冬天就不小心掉了进去,人倒是捞出来了,但是是死的。
但很快,小太监又回来了。
褚寒没事。
她与小太监都忘了,褚寒是男子,且是极高的男子,恐怕他跳进了湖中,踮着脚就能把头露出来了!
失策。
褚寒的命太硬了。
不过也只有这次的好运了,她已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计策,能让褚寒甘愿中计了。
宫女不知道静妃在想什么,只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低声为她打抱不平,“娘娘,您都咳成那样了,皇上也不帮您拍一下……”
静妃咳了咳,低头的时候,将脸上和眼中的情绪都敛了个干干净净,再无一丝嫉恨的痕迹,惨淡地笑了下,“莫说这些。”
宫女叹了口气,“娘娘,您说皇上今日来这一趟,是什么意思?”
皇上怀疑了?
静妃却是一点也不担心这个,清正帝公正,没有证据,他不会胡乱冤枉人,且她这次真的什么也没做,皇上挑不出毛病的。
皇上来,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并非起什么疑。
她才是要镇静些,别自己露了马脚。
静妃:“别胡说,我们没有做什么。”
“是,娘娘。”
李乐童出了静仙宫,随行太监正要询问皇上可要回御书房,就见前方寿安宫的嬷嬷往这边走得飞快。
李乐童见嬷嬷的神色就知道君后出事了。
今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皇上,君后自缢了!”嬷嬷走得快断气,扑到皇上面前就先说了这句话。
李乐童皱眉,一天内听到两个人的自尽,前者是场乌龙,君后又是怎么回事?
嬷嬷总算喘上来口气,磕了个头,把剩下的话说完,“皇上放心,人已经救下来了,并无大碍。”
“一个时辰前,君后将我们打发出门,说他自己要静静,他近来情绪不好,奴婢们只当他是终于想开了,肯好好过日子了,便听从命令,出了去,谁知忽然听见屋里传来凳子落地的声音!奴婢觉得不妙,忙闯了进去,就见君后不知从哪儿扯了个白绫,悬在房梁上,他吊在了上面!万幸,奴婢们察觉不对的及时,君后没有大碍,现已请了林太医过去。”
李乐童:“……”
听到褚寒跳湖自尽时有多慌乱,轮到君后时,就有多平静。
只是李乐童猜不到君后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又为什么刚巧跟褚寒的乌龙撞到了一起。
他让嬷嬷带路,去了一趟寿安宫。
寿安宫内,君后已被安置妥当,床边站了五个身材魁梧的嬷嬷,看守的意味不能再明显了。
见到李乐童,君后笑了一下,脖颈上的红痕触目惊心,“皇上。”
李乐童神色淡淡,规矩行礼,“儿臣见过君后,听闻君后受伤,儿臣前来看望君后。”
君后摆手,“能不能别做这套了?每次本君想心平气和些的时候,你就要这么行礼,你一行礼,我就想到两年前的你还在泥地里挣扎,就控制不住地想笑。”
李乐童有些乏累了,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他没有说话。
君后摸了摸脖子上的红痕,他今日的话好像格外多,“李乐童,你说,你能坐上这位置,是不是本君的功劳?没有本君,你可知道你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
没有人知道现在的清正帝,幼年在宫外时过的是什么日子,君后知道,他派的人,一直都在。
“你母妃,先皇的丽妃,你一生下来,她就把你扔了,如果没有本君,你现在,还在民间流浪吧?不对,你估计早就饿死了。”
这些话,李乐童听得很多了,他望向窗外,是一片狼藉,残花败柳,褚寒的杰作,他眸子轻动,忽然有些想笑,先前的疲乏散了许多,有精力跟君后周旋了。
“君后想说什么?自缢,又是为了什么?”
君后舒服地躺在枕头上,阖上眼,笑道:“自缢,这个词听着真不好听,本君听说,今日,你那皇后,也闹了场自尽?”
“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怎么,连这也要跟本君抢风头?”
他已经知道,他寿安宫前的花园,都是让褚寒给毁坏了。
李乐童:“他没有自尽,只是误会。”
君后没有说话了,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呼吸平稳,就在李乐童以为他不会回答他为什么自缢了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看着床顶。
“你放我走吧。”
‘我’,不是‘本君’。
李乐童沉默了一会儿,道:“君后知道不可能。”
君后声音嘶哑,“我的势力已经被你瓦解的差不多了,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再待在这永无天日的宫里了,你只要放我走,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李乐童转过了身,不去看床上宛如枯叶的君后,以及那双没了一丝光亮,仿佛已经死了的眼睛,他丢下一句,“朕不可能放你离开。”
走了。
他知道君后过得不好,知道君后这辈子都没有一刻自由过,可他无法放君后离开。
“让御膳房做些清淡的送来,另外,让伺候君后的嬷嬷们放尊重些,好好看护君后,别再让君后寻短见。”李乐童淡淡地吩咐寿安宫的管事太监。
管事太监诚惶诚恐,“奴婢遵命。”
一日兵荒马乱,回到御书房的李乐童,只觉今日比他批阅了个通宵的奏折还累,大抵是事情太过荒唐。
常公公询问他可要传膳,李乐童拒绝了。
早过了午时,他也没有胃口。
欲提笔批阅奏折,看见龙案上摊开的,还是那本日记,他翻过了一页,看见影卫在下一页写的那行字了:娘娘哭了一路。
他很浅地扯了下唇角,有何好哭的……
静仙宫的湖,他一次也未去看过。
李乐童松开了薄薄的纸,视线中看到什么,他抬起头,就见常公公将那朵小小的荷花插在了一个精美的花瓶中,花瓶就放在他的龙案一角。
很小的一角,不占什么地方。
但此时李乐童的眼中,只能看见那朵小小的荷花。
满龙案的奏折,他全都看不见了。
他终于落了清净,可以好好赏这朵荷花了。
也许是太过安静,他心中碎了的东西逐渐震耳欲聋,脑海中褚寒的面孔不知怎的,也扭曲起来,好像变成了年幼的他,又也许,他还是受了君后那番话的影响。总之那尘封在他心底,盖在用粗糙茶叶泡出来的茶水的茶盏里,尘土飞散,盖子轻微晃动,他那些不愿多想,不愿回忆的过去,飘了出来。
化作萦绕的白雾,缠/绕在荷花上。
那是一段,很长,很沉的过往。
是有些像褚寒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