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七,早春,卯时三刻。

  越国盘龙殿内,越国现任的帝王,清正帝端坐在龙椅上,在他下方,是满朝文武,他们皆在为同一件事向年轻的帝王劝谏。

  “皇上,您登基已有两年,皇后之位,不可再空下去了啊。”

  “臣,恳请皇上,谨遵太|祖之命。太|祖当年留下遗诏,凡继位者,皆要迎娶褚氏家族中的一位男子为后,如今已过三百余年,历代帝王,皆在登基之日便举行大婚,皇上,万万不可拖了啊。”

  “臣附议。如今褚氏虽已自立为王,称自己为青国,但太|祖的遗诏,不可不遵。”

  头发花白,但身体挺的笔直,如一株松的老丞相更是一撩衣袍,跪了下去,肃声道:“请皇上尽快迎娶皇后。”

  在他身后,满朝文武齐齐下跪,高声附和。

  而御台之上,龙椅上的年轻帝王面对近百大臣的劝谏,玉旒之后,面色未有一丝波动,眸色淡漠。

  短短两年,他越发有帝王之姿了。

  成长速度之快,让这些大臣们都感到畏惧。

  就在大臣们都跪的有些惴惴不安,唯恐皇上这次又无视过去的时候,帝王终于开口了。

  “让礼部准备。”言罢就在百官们震耳欲聋的的“皇上圣明”中离去了。

  李乐童面色平淡地往卧龙殿走去,大臣们其实多虑了,他本就打算这几日着手这件事。前两年推脱,只是因为他登基不久,以傀儡的身份被君后扶上位,皇位不稳,他手中更是没有一点权利,是以才推脱了几次。

  如今他大权在握,自然不会再推,毕竟整个青国,本就该是属于越国的。

  太|祖在三百年前打下天下,与他一起的,是为姓褚的猛将,太|祖为表诚意,也是为了兑现自己的诺言,打下天下后,与褚将军一同称帝。成为史上第一个双帝王的朝代。

  但太|祖糊涂,一个天下,绝不可能有两个帝王。

  他们很快生了嫌隙,太|祖剥去褚帝的权利,将他幽禁在宫,只是为了天下悠悠之口,没有下旨抹平褚帝的帝号,更是在病逝前,留下遗诏,让他的子孙后代,凡登基为皇,必须迎娶褚氏的儿郎,违者,这天下就归于褚。反之亦然。

  太|祖因此遗诏,留下了千古美名,民间更是传出许多不实的佳话,各种各类都有。

  只是这样的遗诏,也没能让李氏和褚氏相安无事太久,百年前,也就是无上皇的时候,褚氏反了。

  无上皇平庸,毫无资质,但也心软仁慈,褚氏反了之后,无上皇派兵镇压,不过数天,遍地尸首,血流成河,无数的家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垮了。无上皇跪地不起,泪流满面,写下罪己诏,青越国可以与外敌开战,可以铲除倭寇,可绝不该自相残杀。

  他下令打开城门,放褚军离去。

  自此江山一分为二,南为越,北为青,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来往。

  只除了太|祖这一遗诏。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连太|祖的遗诏都不再遵从,那便是彻底的撕破脸皮,要开战了。

  李乐童虽有收服青国的志向,但眼下还远远不是时候。

  无上皇和先帝两代帝王,将越国的根基毁损的太严重了,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恢复王朝的兴盛。

  好在,不止越国是这样,青国的皇室,腐朽的更厉害。

  更糟的是,他们还没有出现明君,这是李乐童的机会。

  七日后,礼部的数十张画像已经放在了御书房的龙案上,只是来放画像的小太监到底是不敢,只能把画像放在了最边边,就在摆的整整齐齐,连一丝边角都不能歪出分毫的奏折后面。

  而果真如他猜测的,李乐童换了朝服,坐在龙案后批折子已经批了一个时辰了,眼睛都没往画像上瞥一下。

  亲自跑了一趟御膳房的常公公挺着圆润的肚子赶回来时,就见到了这一幕,瞪了眼小太监。

  小太监有苦说不出,往边上让了让。

  常公公弯下腰,笑着走到李乐童身边,趁着李乐童换折子的空档,瞅准时机,迅速抽出一幅画,摆在李乐童面前。

  笑眯眯的,跟哄小孩一样,但又十足的谦卑,“皇上啊,看折子累了吧,要不看看画休息一下?”

  李乐童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画像,以及被画像碰歪了的奏折,轻皱了下眉。

  他摘了冠冕,玉旒不再遮挡的眉目漂亮俊美的不似凡人,加上那仿佛与生俱来的皇帝威严,连眼角的余光不小心看上一眼,都会觉得不敬。

  前些年他年幼,五官还偏稚气些,那时气质还不似现在这般冷冽,但登基两年,随着大权在握,他的一个皱眉,都足以让人生畏。

  但这里面的人绝不包含常公公,常公公自李乐童十一岁时就跟在李乐童身边了,所以也只有他敢偶尔这样没规矩些。

  “皇上?”已过五十的常公公眼睛已经老了,一笑满是褶子,加上胖乎乎的身躯,瞧着像宫里的大橘。

  李乐童皱了会儿眉,终究是放下了奏折,“都打开吧。”

  常公公笑意更深,忙诶了声,回过头叫小太监和宫女,“还不赶快把画像都展开让皇上瞧瞧。”

  太监和宫女们忙行了礼上前来一人一幅画,打开后按着画像的顺序一字排开,就这人手还不够,门外当值的宫女也进来了才把画像都展开。

  足足十七幅。

  还不包括已经成婚的几位皇子。

  越国当今皇帝,真是有够荒唐。

  虽说皇室子嗣越多越好,但这也太多了。足以见得他有多荒|淫|无|度。

  李乐童的视线逐一掠过画像,基本上都没有停留的,倒是常公公,非常开心地跟李乐童介绍着:“奴才瞧着啊,这位五皇子不错,虽是年纪大了些,但也算俊俏。”

  “六皇子也可以啊,您看看,这眼睛,这嘴,风流倜傥的。”

  “八皇子也不错……”

  常公公只是一个太监,且他极为安分,不该他知道的,他绝不会去碰,所以他只是凭着相貌去看人,至于这些皇子后面的品性,盘根交错的权利那些,他一概不知。

  不过这也是自然的,凡是嫁过来做皇后的,不管从前如何,入了这宫,以后,他就只能是越国的皇后,若是有半点不安分,皇上有的是办法制伏他。

  上一任的皇后,也是如今的君后,便是个不安分的,他被先帝足足囚禁了十五年,直到先帝去世,皇后扶持李乐童上位,才终于走出了长乐宫。

  可惜,他这步棋,还是走错了。

  李乐童根本不是傀儡,他是真龙。

  李乐童的目光停在了第七幅画像,它是第一个断序的,前面的画像,都是按着皇子们的年龄顺下来的,到第九断了,接着便是十一,这是很突兀的一个断序。

  李乐童看到画像下方写着“十一”的字眼。

  十一皇子,褚寒。

  画像上的年轻男人拥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灰瞳。

  凶狠,阴冷,狼一样的眼睛。

  这本该是一双极富攻击性的眼睛,但眼神清澈无辜,毫无杂质,透着愚笨。

  这些画,都是礼部派人,带着画像师,亲自前往青国画的。

  画像师技艺高超,不存在误画的情况。

  李乐童离开那双眼睛,看向别的地方,微卷发,浓眉,高挺的鼻梁,轮廓并不柔和的脸部线条,俊美是俊美,但不是属于他们中原人的相貌。

  他的母妃,大抵是波斯人。

  原来是这副模样。

  那就更不能留了。

  李乐童收回视线,拿起一本奏折继续看,边看边淡淡地道了一句,“就他吧,十一。”

  看起来很随意的一句话,就这么定下了自己的皇后。

  常公公这才看向十一皇子的画像,顿时眉开眼笑,哎哟了声,“俊啊!皇上的眼光真好,老奴刚刚怎么就没看见这位十一皇子呢?真是所有皇子中最俊的一个!”

  “皇上,老奴带着画像去礼部走一趟?”

  李乐童轻颔了下首,“退下吧。”

  常公公笑呵呵地行了个礼赶紧往礼部跑了。

  李乐童看着手中的奏折,却有些出神。常公公不懂,他只当挑选出了皇后,李乐童就可以多去后宫转转,早日诞下皇子公主。太|祖遗诏便是如此,只有迎娶了皇后,皇帝才可以生下太子。

  这是太|祖给褚氏一门的地位。

  但并没有这么简单。

  事实上早在一个月前,他就派人调查过这些皇子了,也早在当时,他就决定了要迎娶哪个皇子做皇后,今日这些画像,不过是走个过场。

  无上皇和先帝的例子已经够惨痛了,他不可能不调查一下就真的随便选个皇子过来,那不是往自己身边安置“奸细”吗。

  诚然李乐童可以学先帝那样,直接把皇后囚在长乐宫,但李乐童要做的是明君,除非找到对方把柄,否则不会一上来就这么做。

  恐失民心。

  前面说了,民间对太|祖的这道遗诏,流传出许多的佳话。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当年太|祖与褚帝其实是相爱的,只是苦于同为帝王,不可能其中一人做另一人的皇后,加之当时朝堂混乱,这才耽误了一辈子。

  所以太|祖一生无后,连太子都是过继来的,死后更是留下这样一道前所未有的遗|诏。

  这种说法无论是越国的皇室还是青国的,听到都觉十分可笑,可百姓们却乐此不疲,传的有鼻子有眼。百年前褚氏叛乱,就遭到了民间百姓的唾骂,时至今日风评和口碑都不好。

  李乐童不想轻易做出这一举动。他在民间的名望,还不够稳固。

  大臣们三番五次催促他尽快迎娶褚氏子孙,就有这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是李乐童自己的。

  当时暗影卫将十七位皇子的资料都放在他龙案上时,李乐童花了一晚上时间去翻阅,他不在意这些皇子们在“出嫁”前的私生活如何,更不在意他们有几个通房,他只是选个形同虚设的皇后罢了。

  可他翻阅到第二遍时,十一皇子,褚寒,出现在了眼底。

  十九岁,母亲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艺伎,在他出生时便死了,从小就十分胆小,怯弱,许是早生的原因,五岁才能开口说话,后来又掉进了冰湖里一次,再醒来,人就更傻了。在青国皇宫中,连个小宫女都能欺负他。

  李乐童当时看着他的生平,就拧起了眉。太干净、太弱小了。

  太干净,就意味着有猫腻。

  他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看见褚寒的这些经历,顿时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他是个十分谨慎的人,那晚他烧了所有资料,褚寒的名字,却是留下了。不管是真是假,李乐童都不会让褚寒留在青国皇室。

  青国皇室中,绝不能留下一个有心机有手段的皇子。

  他要在他真正动手前,将他困在越国皇宫,他的眼皮底下。

  李乐童分神的时候,粗略看了眼奏折,提起朱笔。

  忆起方才看到的画像,那双让他不甚喜欢的灰瞳,眼中冷色更深。

  但愿褚寒,是个真的蠢人。

  不然……

  李乐童落笔,留下一个朱红色的“阅”字。

  字迹锋利,一笔一划,笔锋遒劲,如游龙出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