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60章 二十四、父子君臣(2)

  此时深宫,风云暗涌,而彼处的北镇抚司诏狱中,甄贤也正愁得拧眉不舒。

  倒不是被人亏待。

  亦不是担忧前途未卜。

  而是靖王殿下……实在让他有点吃不消。

  并不是靖王殿下和李御医讨药的那档子事。

  虽然当事时,十分不乐于让人围观私事的甄贤着实很受了一记惊吓,事后也难免嗔怨几句,但心里还是清楚的,靖王殿下只是故意做戏给陈世钦的耳目看罢了,并不是当真要这么不分时间场合轻重地折腾他。

  靖王殿下也就是把靖王府的厨子全一起搬到了北镇抚司罢了。

  一日三餐,精烹细煮。镇抚司上下都跟着沾光,开心得上职都比往常积极了百十倍,恨不得不然靖王爷这辈子就别回王府了。

  王爷说,他太瘦了,得补补,于是填鸭一样按着他吃,撑得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圆了几圈,每天按着肚子动换不能。

  这架势,哪里是养伤,要不是因为他脑子还没被撑坏,多半要怀疑自己是在养胎。

  王爷还威逼利诱百般哄骗地企图劝他喝鸡汤,且还一定要亲自喂他。

  但他多年茹素,实在闻见半点荤腥味就难过想吐,每每汤碗还没送到嘴边,就先捂着嘴作呕去了。场面总是相当微妙。

  每天来问诊的李御医,表情也总是相当微妙。

  甄贤实在有点伤脑经。也不是害怕什么闲言碎语,而是他真的……实在吃不下了。

  可无论他怎么跟嘉斐说,嘉斐就是不信,若他说得急了,就拿些“你看你瘦的,不多吃点长点肉摸着都硌手”之类的浑话来堵他的嘴,气得他实在没法说了。

  然而一丝贪恋,却还是藤蔓般在心底悄然攀爬。

  这样的日子若是能久一点……该多好。

  甄贤觉得他大约是疯魔了,才会生出这种不切实际的可笑念头。

  是九天的雄鹰、瀚海的苍龙,就不该屈居樊笼困于浅池。靖王殿下不是也不能做一个悠闲度日现世安稳的人。

  诏狱一方狭小空间近乎与世隔绝,他于是总忍不住回忆起往事,忆起那些两小无猜无忧无虑的前尘。

  太过念旧,是脆弱松懈的征兆,不好。也许只是因为受了伤,历经生死,才让他感慨丛生。

  但有时候,甄贤便是会忍不住想,假如当年他的家人不曾蒙难,他不曾被迫流徙岭南,他和殿下能不能永远留在天真烂漫的那一刻?

  答案必然是不能。

  理智是一把淬毒的刀,锋利地切碎所有幻念,毒入骨,妄难绝。

  甄贤不由蹙眉,看嘉斐坐在他身边仔仔细细亲手剥一颗鲜嫩多汁的橘子,一面忧心一会儿殿下又要把这橘子塞进他嘴里,一面又挪不开视线。

  那是一双挥斥天下的手,如今竟然在给他剥橘子。

  “殿下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呢。”甄贤不忍一声长叹。

  “急什么?有什么好急的。”嘉斐一边把上好的吴盐撒在橘瓣上,眼也不抬地问。

  这问话堵得甄贤好一阵无语凝噎。

  殿下比少时从容太多了,既然做了选择,想来该是早有准备。

  这分明是好事。反而是他,年纪越长,越不能稳重把持,心魔疯长。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心里始终被不安笼罩着。

  那忧愁中有一点茫然的眼神望得嘉斐一阵失笑,果然将盐滋好的橘子塞进他嘴里,柔声哄慰。

  “别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嘛。”

  橘肉绵软,汁液丰盛。

  甄贤含着那一瓣橘子,无言地望着嘉斐,唇上沾染的些许橘汁微微泛着一抹亮色。

  嘉斐回看他片刻,目光在这欲滴唇色间流连,忽然就倾身凑过去,浅浅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唇齿间残留的汁水清甜中隐隐一丝微酸。

  甄贤浑身一颤,瞳中几乎溢出一汪清泉,下意识要往后退缩。

  但嘉斐已牢牢将他抓住了。

  他把他推在软榻上,小心避开伤口,缠着他唇齿厮磨,由浅及深。

  自甄贤重伤以来,两人已有许多时日不曾亲昵相触,如今浅尝辄止,难免情不自禁。

  甄贤眼眶湿热,晕乎乎推拒了两下,但根本推不动,又无处可逃,只得顺着嘉斐的力道渐渐放松下来。

  他闭着眼。

  黑暗之中,仿佛天地间只余下他们两个,可以抛开一切枷锁禁锢,只单纯感受每一存融入发肤的彼此。

  他正神迷心荡,嘉斐动作却忽然顿了一下,继而直起身。

  “四郎,你怎么来了?”

  甄贤闻声一惊,下意识睁眼望去就看见嘉钰正静静靠在门口,都不知已在那儿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简直无地自容。

  甄贤臊得从脸一直红到脖子根,连忙扯了一把自己凌乱的衣衫,却发现自己根本是敞着怀的,腰带早不知去了哪里。

  嘉斐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随手牵了条薄丝被过来把甄贤盖住,又理了理自己前襟,嗔道:“过来了怎么也不言语?还是走路没半点声音。”

  “二哥是不想瞧见我?”

  嘉钰挑起眉,“嗤”得笑了一声。

  “枉我还替你担惊受怕。既然靖王殿下在这儿过得挺滋润的,那做弟弟的就不打搅哥哥的雅兴了。”

  他转身一甩袖子就要走。

  “嘉钰回来!”嘉斐连忙喊住他,“父皇有旨意?”

  “我是你弟弟,又不是传旨的宦官。”嘉钰沉着脸,刻意把“我是你弟弟”这句咬得特别重。

  “父皇要召见了?这么快?”嘉斐怔了一瞬,有点难以相信。

  他原本以为父皇这气没个大半年是消不了的。

  “嫌快你别去。”嘉钰撅起嘴,眼神闪烁,又愤愤补了一句,“王爷都乐不思蜀了,谁还管得了你啊。”

  这心酸怨气已然快要突破天际了。

  嘉斐一阵无奈,只得上前去拉住他,哭笑不得地安抚。

  “二哥知道你委屈受累了。”

  你才不知道。若是当真知道,比不知道更可恶。

  嘉钰死死咬着唇,瞪了嘉斐一眼,甩手推开他,厌道:“赶紧更衣准备。我先出去了。”

  甄贤觉得尴尬至极。

  四皇子嘉钰特别讨厌他,这一点,就算他是个傻子也能察觉得出来。

  至于原因,他隐约也有所察觉。

  他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四殿下是二殿下的亲弟弟,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大概应该假作什么也不知道才是最合适的。

  他并不想伤害四殿下,不想伤害任何人。

  可无论是苏哥八剌也好,还是四殿下也好,他可能已经无可避免地伤害了。

  甄贤怔怔靠在车里。

  嘉斐正坐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时不时指着窗外街市,说起当年旧事。

  而嘉钰就坐在他们对面,阴沉沉地盯着他看。

  那眼神毫不遮掩,就像戒备什么危险至极的仇敌。

  这气氛太煎熬。

  多年以后,初回京城,竟是如此光景。

  甄贤简直不知嘉斐是如何才能做到如此气定神闲视而不见。

  一路上,嘉钰一句话也没说。

  只有在车入内城的时候,他才忽然开口说了一句:“一会儿见着父皇,不必要说的话,请你一个字也不要说。”

  话音未落,嘉斐已斥了他一声:“四郎。”

  嘉钰只当没听见,仍死死盯着甄贤,“我知道你有许多不得了的道理。但这世上有很多事,讲理是不管用的。你不替自己想,至少替二哥多想想。”

  “四郎,不许胡说!”嘉斐眉头紧锁,眼看就要发作。

  嘉钰却硬着脖子,一脸的不肯服软

  甄贤慌忙按住嘉斐。

  根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无言。

  他当然没有那么傻,不该在御前说的话,自然不会乱说。四殿下本不用特意叮嘱。

  然而,当甄贤当真再见到当今天子本人时,他才明白嘉钰为何多此一句。

  皇帝已经决意要杀陆澜。

  再走进这皇宫内苑的一瞬间,甄贤忽然觉得头晕。

  许多往昔就像打开了闸门,飞快地涌出来,在脑海中倾泻而下。

  他忽然有些瑟缩,竟无法面对。

  嘉斐立刻在身旁扶住他。

  待到了承乾宫,诸命妇女眷早已回避,张思远、曹阁老也早已到了。

  还有陈世钦。

  甄贤有伤未愈,皇帝还特意免了他行礼,赐他软座,也没有特意询问什么,就与张思远、曹阁老和陈世钦开始议事,让他和三位皇子一起从旁听着。

  眼前物是人亦是,甄贤茫茫然听着他们说话,一时间竟有种剥离的错觉。

  然后他听见皇帝问起陆澜,听见众口一词,将种种贿赂贪渎通倭害民之事尽数推在陆澜一人头上。

  一瞬恍惚,错以为不在人世。

  陆澜有罪,甄贤丝毫也不否认这一点。

  可难道只陆澜一人有罪么?

  就算陈世钦暂时动不得,卢世全呢?

  没有江南织造局的授意索取,仅凭陆澜区区一介民间商贾,能成什么事?

  这是替罪。

  是杀商贾之富济国库之贫。

  皇帝果然还不打算动陈世钦。

  甄贤静静看着在场众人。

  除却陈世钦之外,他对曹阁老的印象也很是稀薄了,而今一观,更完全像是个陌生人。

  于这些达官贵人而言,陆澜只是一个工具,而不是一条性命。

  无怪陆澜要那样迂回地求他替自己保命。

  只可惜,这条命,他甄贤恐怕没有能力保。

  但即便无能,他也无法忍视。

  甄贤原本是想说话的。

  嘉斐却抢先他一步开了口。

  “父皇,倘若陆澜愿意将其家产尽数捐出,此人能不能免死?”

  话一出口,嘉钰的脸便彻底黑下来了。

  二哥竟然为了甄贤,自己主动把这烫手山芋接过来。他可真是枉做小人。

  而其余诸人,除却云山雾罩中的嘉绶,神情也都十分复杂。

  皇帝的脸色亦不太好,但还是克制的,沉声问嘉斐:“为何这么说?”

  嘉斐沉着应道:“陆家三代官商,号称首富,若就这么杀了,只怕将来没有商贾再敢为朝廷做事了。何况,儿臣在苏州时,这陆澜已有许多悔改之心,也颇做了些悔改之事,不如留他一条性命,以示父皇仁厚宽宏。”

  他说得不卑不亢,侃侃而谈也未尝没有道理。

  甄贤在一旁听着,一阵心潮涌动。

  他知道殿下是为了不让他开这个口,所以才替他开了口。

  虽然他并没有向殿下为陆澜求告,也并不打算如是说。

  自从得知陆澜有通倭情事以后,他便已决意,他不能一念姑息。纵然他曾答应过陆澜,会尽力保其性命,也不能够。

  他可以失信于陆澜,所损失的不过是他甄贤一人的德行。可他若执意为陆澜辩解开脱,成全的是他的自我满足,折损的却是前线将士的血和浙江百姓的泪。

  陆澜若死,其罪不冤。

  冤的是只死陆澜,而任由陆澜身后的元凶继续逍遥法外。

  但无论如何,对嘉斐的这份心意,甄贤是感激的。

  他只是觉得悲哀至极。

  皇帝什么也没有问他们,是皇帝早已什么都知道了,也有了决断。

  可杀掉一个陆澜,就足以平息浙江滔天的民怨吗?就足以填补国库经年的亏空吗?

  杀掉一个陆澜,还会有赵澜、李澜前仆后继,根本毫无意义。

  何况,要陆澜此人死,又何须朝廷来杀呢。

  皇帝真正非杀陆澜不可的原因,不过是为了叫陈世钦安心罢。

  他果然听见皇帝沉声宣判:“你不杀他,朕不杀他,也有人会杀他,他还是活不了。通倭叛国之罪,不可免。”

  甄贤不忍长叹一声。

  他侧目看见嘉钰死死瞪着他。

  那表情便是在说:不要多嘴多事。

  甄贤只好把视线挪开,垂了头。

  他自然不能牵累嘉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