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19章 十八、官与商

  雨后山道湿滑,散发着泥土浸润后的特有气息。

  甄贤略正了正背后的箱笼,抬手拭去额角汗水,扭头看向身旁的苏哥八剌。

  草原来的少女还很走不惯这样滑腻的山路,两手紧紧抠着一侧山壁,紧绷的脸上显出一丝尴尬的慌张。

  甄贤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一瞬,少女眉眼间漾起许多欲说还休的波澜。但她只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

  此时的苏哥八剌全然是个汉家姑娘的扮相,穿着鹅黄襦衫水绿长裙,梳着双环,褪去许多牧马游猎的飒爽,平添婉约。

  就在数个时辰以前,甄贤本没有想让苏哥八剌和他一起来。

  卢世全当日虽顺着胡都堂铺好的台阶走了,但隔天立刻封了进出灵岩的山道,美其名曰护卫王驾,实则不过为了监视,别说靖王身边的人,就算连一只苍蝇也要死死地盯着。

  这个老阉奴不愿嘉斐再把织造局的事继续查下去。

  可惜查与不查靖王殿下却也做不得主。

  如今陈思安已死,那杨思定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立刻腿软地撇开四皇子殿下改投卢世全去了,唯有张思远一个却下落不明,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但张思远毕竟是皇帝陛下密旨派来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务之急,怎么也得先把张思远找出来,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而能担此重任的,除了甄贤,已没有别的选择。

  如今古刹内这么些面孔,唯有甄贤和几个蒙族姑娘是生面孔,只要乔装一番设法避开卢世全耳目偷偷出了古刹,便还能有希望混出山去藏匿于人海。

  只是这一去鞭长莫及生死自负,万一出了什么状况,靖王殿下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再及时赶去救一次人。

  这种险嘉斐自然是不愿意甄贤去冒的,但甄贤却坚持要去,两人一度争执不下险些吵起来。

  自从上回甄贤一怒拂袖而走,一走就是七年,嘉斐便在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这种事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再有第二次。无论如何。

  于是靖王殿下立刻就黑着脸用力抓住了甄贤的手腕,俨然捕猎中的雄狮一爪按住唯恐逃脱的兔子。

  偏偏甄贤这次其实并没想甩手走掉,被这么一抓,反而愣住了,待会意过来不由又是羞又是气,闹了个大红脸。他又是极矜持的人,不肯在人前这样拉拉扯扯,如今却被嘉斐这么当众抓住,顿时挣扎起来。

  可他这么一挣扎,嘉斐便以为他又想跑,更是愈发不能放手了。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较劲拧在了一起。

  在场除了七皇子嘉绶一脸“不知道他们怎么回事”的茫然,而四皇子嘉钰则噙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嘲弄冷笑,其余几人全是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摆的尴尬。

  童前掂量了一下这情势,还有靖王殿下的脸色,壮着胆上前开口:“王爷,不然让属下跟去暗中保护甄公子——”

  “还是我去吧,我轻功比你好——”

  一边的玉青也不知是见自家王爷终于回来正处于兴奋状态,还是依然对甄贤充满了好奇,立刻也跟着来了这么一句,扫眼却见童前拿胃疼的表情瞪着自己。

  “瞪我干嘛,我轻功本来就比你好……”玉青犯疑地嘀咕了一声,却还是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于是童前彻底胃疼地捂住了脸。

  玉青比童前年纪小不少,却是和童前同一年入的锦衣卫。其实莫说轻功,论起兵器武艺玉青也在自己之上,便是相貌也比自己俊俏得多,否则不会年纪轻轻便入得锦衣卫更得到靖王殿下如此重用,这一点童前心里并没什么不服。但玉青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心思太浅,往好了说是单纯,往坏了说,便是缺心眼……端看王爷带着甄公子回来当日,这小子就敢好奇把眼睛紧紧盯着甄公子拼命瞧,也就亏得是这位靖王殿下,若换成别的什么皇室贵胄,搞不好就要被拖出去打板子然后发配得远远得了。然而王爷嘴上不说脸上也瞧不出来,不代表心里就没有想法。王爷当初把玉青从北边调回来换了自己去保甄公子南归,未必全是为了四殿下。

  王爷多半有自己的打算,并不想让玉青和甄公子有过多的牵扯。偏这小子傻乎乎地还自己往上撞。

  童前不由愁苦地暗自叹了一口气,琢磨着要怎么拉这不省心的同僚一把,没来得及开口,却听见四皇子嘉钰忽然笑了一声。

  “你们俩那一身锦衣卫的味儿早被东厂的‘狗’记熟了,万一露了马脚,你们这是想让二哥去给谁收尸啊?”

  四殿下不说话则已,一说话便要戳人肺管子。

  果然靖王殿下的脸色立刻更黑了,当即不悦地冷瞥了童玉二人一眼。

  童都尉心里苦得跟被人生塞了满嘴黄连似的,也只能咬牙默默咽了。

  玉青却还一脸积极表现的跃跃欲试。

  童前唯恐这小子又一拍脑子说出什么鬼话,忙在他开口之前又狠狠照他腿肚子踹了一脚。

  玉青毫无防备被踹得一踉跄,侧脸无辜地回瞪住童前。

  于是除却不肯放手的靖王殿下和挣不开身的甄贤,这俩也一个不明白一个不肯说地拧巴起来。

  七皇子嘉绶歪着脑袋围观得满头雾水。

  四皇子嘉钰却似开心极了,笑得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便是在这样的时候,苏哥八剌小别吉安安静静站了出来,“我去吧。我从小练武,能骑马,能打仗,还会射箭,也没有人认识我。”娇小身影被一群不靠谱的男人衬托得分外高大。

  如此一来,嘉绶却又不乐意了,当即噘嘴皱眉站起来,“苏哥儿去,那我也去。”

  这位小皇子打从诞生那一日起便受尽宠爱,直到莫名其妙被鞑靼人掳去未尝有一天吃过苦,于许多人事上尚懵懂天真,喜怒皆形于色,却也爱憎分明。他自患难中对苏哥八剌生出许多依赖与情意,便已认准了这个蒙族姑娘,满心满脑全只有苏哥八剌一人,本能觉得这事有危险,便嚷嚷着不答应。

  但苏哥八剌半点也不领他的情,只冷哼一声:“你别拖后腿。”看也不看他,反而往甄贤身边去。

  顿时嘉绶委屈得眉眼都皱了,又不愿与苏哥八剌争吵,便涨红着脸也跑过去,一把抓住嘉斐,拖长了声唤:“二哥!”

  嘉斐哪有工夫哄弟弟,忍了又忍才没立时发作给这没眼色的毛孩子甩开去。

  倒是嘉钰,吊着眼角把这些乱作一团的人挨个扫一圈,忽而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累了,听不得你们吵个没完。萧娘,扶我回去歇会儿。”他摆摆手,示意站在身后的萧蘅芜上前来,眼底笑意里溢出的寒气却剑一样全戳在甄贤身上,“你们继续闹着吧。等卢世全把该杀的都杀了,该毁的也都毁了,咱们就好直接返京回见父皇了。”

  话甫一出口,除开嘉绶,在场俱是震惊。

  四殿下虽然不吵不闹,嘴里吐出的刀子却比大吵大闹还要厉害得多了。

  “你去吧。在苏州城里等我。”嘉斐静了一瞬,终于缓缓放开手,抢在甄贤出言反对苏哥八剌的参与之前后退了一步。

  事已至此,任甄贤不赞同苏哥八剌涉险,也再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但这却是离开应州以后,他第一次再和苏哥八剌单独相处。

  上一次,是临离开应州的时候,他去告诉苏哥八剌,她的哥哥答应了靖王殿下的联姻之议,要把她嫁给七皇子嘉绶,从此以后,她或许再也没有机会返回她的故乡。

  当时,他再三斟酌,终于还是对她说了:“倘若你不愿意,我会劝殿下让你回家。”

  他其实心里十分清楚,这件事无论他如何说如何做,嘉斐都一定不会答应这样放走苏哥八剌。他只是实在很难说服自己漠视。

  但苏哥八剌却对他笑了笑。

  “我记得,甄大哥你曾经说过,你希望哥哥永不南下,两国得成睦邻,你的同族和我的同族再不用浴血仇杀,而能成为朋友,互爱互助。我也很希望这样美好的愿景成为现实,希望我的族人远离战祸休养生息。假如我也能为此有所作为,能为哥哥和族人出一份力,我心甘情愿。”

  说这些话时,少女脸上的表情异常平静,仿佛一夜长大。

  甄贤如鲠在喉。他很想告诉她,其实事情远没有那么单纯美好,人生在世,十之八九是事与愿违。

  但他开不了口。

  他根本没有资格对这个女孩儿妄而论道。

  神思骤然一阵恍惚。

  他依稀听见苏哥八剌低声唤他。

  “甄大哥……甄大哥!”她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臂,却并没有退缩,反而略上前了一步,摆出了回护他的姿态,一双妙目紧紧盯着狭窄山道前方来回晃荡的人影,“前面那几个人……有些古怪。”

  甄贤从纷乱思绪中猛醒过来,定睛一望,果然见四个带刀的赫衣宦者聚在下山的岔路上四下张望。

  躲是一定躲不开的。

  这些东厂番子各个都是能从风里嗅出腥味的猎狗,与其躲避得古怪引来更多怀疑,不如直面。

  果然其中一个宦者也看见他们,开始招呼着同伴迎上来。

  甄贤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反过来轻捏了一下苏哥八剌的胳膊肘,将少女往身后拽了一把,就恭敬对那四个东厂阉人浅浅躬身。

  “借问几位差爷,学生是外出游学的生员,带着舍妹来江南玩赏,不想却在山中迷了路,又逢雨天路滑,眼看天快黑了,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巧便遇上几位,能否请几位差爷指一条下山回城的路?”

  四个宦官将他两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个看似头领的把甄贤来回打量几圈,开始盘问:“你们打哪儿过来的?之前到过什么地方?”

  甄贤早有所料,当即又施了一礼,解释道:“我们早晨跟着山下的猎户抄小道进山,一路游玩,也不知都走过哪里,这才迷了方向。原本见上头有一座古刹,想去拜访问路,不料没到门前就被拦了回来,说是有要人留宿寺中,不许闲人靠近……”

  若是靖王派出来的人,与那灵岩古刹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应该不会主动提及……那头领狐疑又盯住甄贤看了几圈,抬手指了指左侧小路。

  “从这条路下去一直往东走,再有半个时辰就差不多能出山。”

  甄贤立刻道了声谢,牵起苏哥八剌,快步就往山下走。

  才迈出两步,忽然听那头领又在身后问了一句:“听公子这口音……是京城人士吧?”

  甄贤脚步一顿。

  这番子好狡猾,先故作放行使他放下心来,再趁他不备出言威慑,就想诈出他破绽。

  但这破绽可不能如此便宜就给诈去了。

  甄贤心思略一动,回身冲那东厂头领微微扯起唇角。

  “差爷好耳力,学生确实是京城来的,家住内城西安门外,否则也不能认得差爷这身官服了。”

  内城西安门外,那可是禁城门口,能住在这地方的不是皇亲国戚也是达官显贵,各个都是当今圣上闲着没事儿一遛弯就能上家里坐一坐的主。

  那头领闻言吓了一跳。他虽没听说京中还有哪位大人物来了浙江,但眼前这位公子言谈神色间着实自有大气从容,与普通庶人学子截然不同,而跟在他身后的妹妹更是没有半点寻常民女的谦卑羞怯,反而从头至尾直直盯着他们四个不放……京中贵胄多有奇葩,就算哪家的少爷小姐忽然心血来潮自个儿跑出来游山玩水也是常事。想东厂虽有司礼监撑腰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那也都是上头人的威风,他们这些在下头做事的,万一不仔细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死路一条?

  那头领赶紧偷摸又扫了一眼两人身上衣着,果然见他们服饰虽不见如何奢华张扬却俱是上好的绸缎丝料,便忙不迭换了一张笑脸,作揖恭道:“公子爷说笑了,小人这身皮值什么,不过就是在京中衙门讨一口饭吃。来日若是有幸,少不得还要请公子爷帮衬一二。”说着,竟点头哈腰亲自将二人送下山道,一直到了能看见官府路标的坪地,才再三讨好作别。

  甄贤一路笑而不语,直到与苏哥八剌进了苏州城,才轻叹一口气。

  苏哥八剌却是忍了半晌,终于好奇开口:“刚才那个人果然好奇怪,一会儿凶巴巴的,一会儿又跟哈巴狗儿一样。”

  草原民风淳朴耿直,那似中国地大人多世事复杂。这小姑娘如今南下,简直就似变了天地,将来要见的怪人怪事恐怕还多着呢。

  甄贤不由又在心中叹息一声,却也不知该如何与苏哥八剌解释,便柔声对她道:“天已经黑了,咱们先去找客栈投宿吧。”

  苏哥八剌隐约看出他不想多说,便也不追问,只点点头,紧跟着他寻客栈去了。

  两人在浙江地界最大的客栈聚福集于苏州城内的总号要了一处清净的上等套房,又吩咐客栈仆役去弄了一桌热饭菜来。

  甄贤不喝酒,不食荤腥,特意让厨房做了清粥小菜,反倒是苏哥八剌这个姑娘没有酒肉根本填不饱肚子。但客栈的仆役并不知这讲究,想当然地便将米粥青菜摆在了苏哥八剌跟前。甄贤也并不计较,径自起身把菜碟拿过来,又另给自己盛了一碗热粥,对苏哥八剌道:“你也先喝一碗热粥再慢慢吃,养胃的。”

  那仆役这才知道自己弄错了,顿时局促不安起来,忙上前仔仔细细又按着菜品的类别把素菜都换到甄贤面前。

  那万分小心的模样不由叫甄贤心下唏嘘。

  “你先下去歇着吧,不用伺候。”他取出些许银两打赏给那仆役。

  仆役收了钱千恩万谢退出门外。

  苏哥八剌还从没有见过甄贤这样出手阔绰的架势,连吃肉也忘记了,好奇地盯着他猛瞧。

  甄贤自己也有年头不过这样富贵公子的日子了,着实有些不适应,尤其还被苏哥八剌紧紧盯着,不免生出些许尴尬,便开口哄道:“快趁热吃吧,这里的饭菜不像你们边在火上烤着边吃,冷了就不好吃了。再说,一会儿还有人要来,让人等得太久也不合适。”

  苏哥八剌这才想起来,忙又将一块鲜滑鱼肉塞进嘴里,一边问:“甄大哥你约了客人来吗?”

  甄贤摇头,“是客栈的老板要来。”

  苏哥八剌吮着鱼肉外层酸甜的汤汁,不解道:“客栈的老板……为什么要来?”

  甄贤微微一笑,“能经营起这么大的客栈,老板想必是个聪明人。既然如此,他就一定会来。”

  大客栈的套房一向是专给携家眷过路的贵客准备的,不是商,便只能是官,绝大部分都会提前致函与客栈预约下订,且带着大批仆婢,如他们二人这样不期而至又没人没马是极为稀罕的。

  事出反常,必为妖。倘若这客栈老板竟然能不亲自登门来摸一摸底细,未免心也太大了些。

  果然,待两人用完饭,唤来仆役收拾了残羹碗碟之后,没多一会儿,客栈老板便亲自领了个茶童来敲门了。

  这客栈老板自称姓曾名道伦,瞧着年纪不太大,不过四十上下的模样,面相十分和善,也并没有如何问东问西地打听,只说方才那小仆役是个生手,没眼色冒犯了贵客,故而特意带了私藏的好茶来向贵客赔罪。

  甄贤将他请至座上。曾道伦便命茶童一一布下茶器,亲自沏了一盏,先双手奉给甄贤。

  甄贤揭盖一看,见盏中茶汤清亮剔透,隐隐有花香之气,不由勾起唇角,“曾老板懂得花茶之道?若我猜得不错,这是今春新收的白梅。”

  “公子是有见识的人,正是今春新收的白梅。”曾道伦眸色一亮,连忙笑着恭维。

  中国茶道悠久,然而民间庶人吃茶,多只知煎煮茶叶,少有懂得以花入茶者。而眼前这位年轻公子只观色闻味便猜出这是新春白梅,当是有此眼界身份,要么本身便是大富大贵之人,要么也得是富贵身边之人。而这样的人物,无论是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聚福集,都不是一个迎来送往的客栈老板应该得罪的。

  曾道伦一边琢磨一边暗暗又将甄贤打量一番,见他虽然端着茶盏却并不吃茶,想了想,忽然顿悟了似的,忙不迭赔笑解释道:“这沏茶的水是去年冬天里从腊梅上收来的雪水,否则如何敢拿出来在贵客面前献丑。”

  “曾老板太客气了。”甄贤闻言浅笑,这才将茶盏送到唇边吃了一口。

  曾道伦见他吃了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又沏了一杯奉给苏哥八剌,笑道:“小姐也请尝尝。”

  苏哥八剌已看西洋景儿似的瞧了半晌,接过茶来尝了一口,虽然品不出什么名堂,却也晓得味道,忍不住赞了一声:“真好喝!”便接连几口将一盏茶吃干净了。

  这大碗喝酒一样的饮法好豪迈,看得曾道伦半晌瞠目结舌。

  这位小姐与这位公子摆在一处,怎么瞧也不像兄妹俩的样子。然而这小姑娘虽没有大宅闺秀的雅仪,却也并不似小户民女局促胆怯。曾道伦自诩南来北往各色各样的人全都见识过,想来想去,竟从没有见过第二个这样的女子,又是惊叹又是困惑,忍不住盯住苏哥八剌看了又看。他心中飞快地做着盘算,顺着话题拉住甄贤聊了许多茶道之事,寻机话锋一转,便拱手道:“公子如此精于茶道,今日得遇公子实在是小店之福。恰巧小店近日有一批新茶上市,不知可否冒昧请公子择其名号留下墨宝,也为小店讨个彩头?”

  曾老板到底是老练的人精,择名是假,留字是真。人可以撒谎,但字却骗不了人。一个人的字足够暴露太多东西,既可以装裱高悬供往来观摩,亦可以拱手上交作呈堂证供。曾老板这是要做万全策。

  甄贤看着曾道伦,不置可否一笑,又饮一口那雪梅茶,缓缓开口:“我倒是也有一件事,想请曾老板帮忙。”

  曾道伦眸光微闪,不言语看着他。

  甄贤笑着接道:“其实我这次来苏州,是受朋友之托,谈一笔丝绸生意。曾老板是浙江本地人,一定比我更知道,要做江南的丝绸生意,就绕不开一个人。”

  此言一出,顿时,曾道伦的脸色就全变了。

  “公子是说……霁园陆澜?”

  甄贤点头,“我和我的朋友初来乍到,在苏州人生地不熟,想请陆老板饮酒品茶当面一续,也不得门道。不知同为浙江巨贾,曾老板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苏州府有二绝,天下闻名,一为苏绣,一为园林。

  而这霁园,又是全苏州最闻名遐迩的园子。不仅因为其园中的山水秀美无双,更因为这园子的主人——陆澜陆老板,乃是首屈一指的江南巨富。

  曾有擅长溜须拍马奉迎吹擂之人,描述陆澜富有,说他不仅金银满堂,更有一双点石成金之手,凡能从陆老板手中过的,不是钱,也能变成钱。

  而陆澜,正是在浙江替织造局做这丝绸买卖的官商。

  朝廷每年派在织造局的银子,以百万计。这么大一笔钱,可不是那么好漂没的。要贪,必须得有人帮着洗白。而要洗钱,就离不开这些商贾。

  早在南下来苏州的路上,甄贤已先做了许多功课,觉得这个陆澜必是此间的关键人物。

  倒不是说陆老板一定与织造局沆瀣一气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但能与织造局周旋至此,陆澜手上必定捏着不得了的筹码。

  而这个筹码,十有八九却是织造局的忌惮。

  甄贤并不认为陆澜会轻易投靠靖王,更未奢望陆澜能立刻交出保命的筹码,但他依然非找陆澜不可。

  因为张思远也一定会找上陆澜。

  不但要找,还要找得稳妥,万万不能让织造局有所察觉。

  这些前因后果曾道伦当然是全不知道的。但只要提起陆澜,曾道伦也立刻明白了,这是个大麻烦。

  在曾道伦眼中看来,眼前这个身份不明却大有来路的年轻公子刚刚十分客气且隐晦地给自己传达了两件事:其一,他是特意登门借道寻陆澜来的;其二,他身后还另有“朋友”。

  而在如今的苏州,与陆澜有关的事,多半便与织造局脱不开关系,而会这样找上陆澜的,却一定不是织造局的人。

  曾道伦经营客栈数十年,阅人无数消息灵通,早听得风言风语,说:这一回两位皇子殿下从京中来浙江,明为游玩休养,实则是替当今圣上查织造局的账来的。

  至于找上门来的究竟是不是二位殿下的人,曾道伦其实毫不关心。毕竟无论织造局还是皇子,对曾道伦这样的百姓而言,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比起选边站队,还是两不得罪来得更安全。

  “什么‘浙江巨贾’,曾某不过是经营了区区几间客栈罢了,公子未免太抬举曾某。”曾道伦当即笑得愈发灿烂起来,脱口而出的却全是推脱之词。

  但甄贤当然也从未以为曾道伦就会那么便宜应承了这个人情。他也不着急紧逼,只顺着曾道伦的说辞静了片刻,缓缓开口:“早在我来浙江以前,就曾听人说起过曾老板的大名。曾老板近年在浙江各县都设有善堂,施粥舍药,救助了许多潦倒桑农。”

  此言一出,曾道伦顿时唏嘘了起来。

  这些年他确实在浙江做了许多善事,倒不是沽名钓誉,更不是钱多得花不完了,而是当真看不下去了,更深怕要活不下去了。

  浙江的丝价不太平,桑农入不敷出,偏偏浙江又担负着年年为宫里织造丝绸的重任,凡是登记在册的桑农都不许改种稻田。生丝不可少交,赋税不可减免,可丝交出去了却又收不回多少钱来,桑农们被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举家逃亡被官兵追捕而死,或困在家中为饥寒病痛所苦已不是个案。

  狗被逼急了尚且会跳墙,何况人乎?但人性之罪与懦弱,也恰在于此,一样逼上梁山,真正敢与官府权贵抗争者凤毛菱角,绝大多数只会将屠刀杀向比自己更弱小的人。

  许多年轻力壮的男丁为此便干起了劫道的营生,抢劫往来客商的钱财,甚至害命。

  没要多久,浙江地界已匪患深重,过路之人但凡可以绕道而行便都不肯从浙江地界过了。

  而曾道伦开的却是客栈。

  设善堂,舍粥施药,都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无非想让给那些走投无路之人一口饭吃,免得他们全去做了杀人越货的路匪,否则到那时候再无人敢来浙江,只怕他家的客栈也是要彻底门可罗雀关门大吉的。

  自己的生死,指望不得别人,除了自救别无他法。

  许多时候,曾道伦心里是真想过,这样的荒唐事,能不能有哪位不怕死的官老爷来管一管?可老百姓的疾苦,当官的又哪里真能懂?无论在心里想也好,骂也好,总归不过是在心里,泄了这一口怨气也还是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就算如今来的是皇子们,又如何呢?

  就算今天皇子们当真一时心血来潮,锄强扶弱了一把,又如何呢?

  天理就真的昭彰了吗?善恶就真能有报吗?

  毕竟皇子们总是要回京里去的,织造局却永远在浙江。

  “曾某是做客栈行当的,靠得就是个名声,需得南来北往的朋友们捧场照顾,才有这口饭吃……”曾道伦心里矛盾极了,踟蹰再三,终于重重叹息一声,试探着问:“不知公子的这位朋友——”

  甄贤当即应道,“我的那位朋友,身份非同一般,不便露面。但曾老板大可放心,浙江的事,苍天有眼。”

  他声虽不高,但说得笃定。

  顿时,曾道伦只觉浑身的热汗冷汗全一起下来了,又犹豫了片刻,苦笑摇头,“公子有所不知啊,那陆光风个性孤傲脾气十分古怪,并非我不愿给公子帮忙,而是……着实怕他陆澜不肯买我的面子呀。”

  甄贤闻言心间一松,知这事已八九成有了眉目,便从袖中取出一方雕花木盒递给曾道伦,微微一笑,“请曾老板把这个交给陆老板便可,如此,他一定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