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芜僮身体轻微地战栗,竟是止不住。
他慌乱地咽了咽口水,一句话在喉间滚了又滚,“我……我有些难受,能否……”
“不愿意?”沈寐侧过视线,那笑变得冷漠。
卫芜僮的犹豫,让沈寐无由来地烦躁。
卫芜僮尽力委婉,“我身体不适……”
沈寐打断他,“不想出宫,也不想与朕同行,卫芜僮……”
厚重的酒气袭了过来。
下颌被人强硬地掐住。
“你不要以为朕不懂你的心思,待在宫中对你能有什么好处?还是说,你仍旧想跑!”
最后几个字几乎从牙缝中挤出来,仿佛下一瞬,卫芜僮便要被沈寐拆吃入腹。
卫芜僮害怕得发抖,听着沈寐的话,却又无由来地想笑。
原来沈寐自己也知道,待在宫中,卫芜僮毫无好处。
那年雪夜,沈寐深情的模样再次浮现。
卫芜僮眉心一皱,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将沈寐推开了。
不发一言,但眸子里全是倔强。
沈寐被推得踉跄一步,往前扑了扑,在即将倒地时,沈寐稳住了身形。
烈酒的影响,沈寐眼前微晃,费了点劲方才盯住卫芜僮。
床榻上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卫家小公子,此刻像一株浸在冷霜中的梅花。
高傲而倔强。
沈寐知道卫芜僮心有不甘,但沈寐从来不曾主动提起。
如今这情绪赤裸裸地出现在卫芜僮脸上,沈寐心中前所未有地愤怒。
他是帝王,沐浴鲜血而出的帝王。
卫芜僮有什么资格这样忤逆他?
沈寐沉下眼来,静默得可怕。
危险一触即发。
卫芜僮的脚踝被沈寐狠狠地握住,滚烫的温度灼得肌肤泛红。
卫芜僮想逃,可他完全挣脱不开,挣扎间,反而给了沈寐机会。
沈寐拉着卫芜僮的脚踝往外一拖——
“砰”的一声响,卫芜僮膝弯磕在床沿。
陈年的疤痕又添新伤。
鲜血涌了出来。
卫芜僮疼得掉眼泪,哭喊着挣扎,“沈寐,你这个混蛋!放开我!”
寝殿内的声响愈发大了。
寝殿外的宫人吓得低下了头。
唯有候在外面的赵邝,难得担忧地往里看了一眼。
紧张的氛围中,也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声。
“皇后娘娘驾到。”
不等赵邝回过头,晏殊郦几步做一步,跨进了殿门。
“陛下。”
人未至而声先行。
沈寐动作一顿。
卫芜僮挣扎间得以逃脱,忍着疼痛爬回床榻角落。
膝弯还是疼得厉害,身上的里衣也被扯下了一半。
青丝凌乱,人也凌乱。
晏殊郦甫一进来,看到的便是这样荒唐的场景。
卫芜僮面上泪痕未干,一行清泪无知无觉地流下。
那双眼中明晃晃的恐惧,还隐着一丝怨气。
晏殊郦何曾见过卫芜僮这般狼狈的模样?
她心中一股无名火,神情却恭敬,朝沈寐行了一礼,“陛下,臣妾来得不巧,打扰了陛下的好事,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你来做什么?”沈寐直起身,侧脸在天光之外,显得分外阴冷。
“臣妾听闻陛下独自饮酒,恐陛下郁结在心,便想着宽慰一二,谁知到了玄黄殿却不见陛下身影,臣妾猜陛下应当在卫公子这。”
晏殊郦柔柔地一笑,明艳大方,“不过是随意一猜,不曾想,陛下当真在此。”
“呵。”沈寐冷笑一声,“随意一猜?皇后近日,似乎对卫芜僮格外上心……”
沈寐酒醒了大半,狭长的双眸微眯,一字一句精准刺中要害,“皇后做这些事,右相清楚吗?”
晏殊郦睁大了双眼,立即跪了下去,“陛下,臣妾只是关心陛下,并无他意。”
“是么?”沈寐稍稍仰头,修长的手指伸出,暴露在日光下,青筋凸起,“不如皇后替朕问问,右相近日可好?”
“家父,家父……”
晏殊郦磕磕绊绊,片刻后总算强迫自己稳了稳心神,道:“家父时常教导臣妾,要为陛下分忧,家父的身体于朝事而言只是小事,万事抵不过陛下为先。”
“就拿近日弓州之事来说……臣妾听闻陛下要前往弓州,可否允臣妾同行,伺候左右?”
“哦?”沈寐挑了挑眉。
几步转过身,到了晏殊郦面前。
身后是喘息未平,浑身战栗的卫芜僮,身前是裙摆曳地,低下头的皇后。
帝王弯下腰,饶有兴致地看向皇后。
“晏殊郦,你知道什么叫做后宫不得干政吗?”
“陛下……”晏殊郦只觉自己的名字在沈寐口中如同蹚过刀锋,她惶恐地俯下身。
“臣妾只是想为陛下分忧,陛下总不能,总不能带一名男妃前往……何况赵公公还在此处,臣妾不服!”
卫芜僮这会终于缓过神,他按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匆忙辨认晏殊郦的意图。
前些时日晏殊郦才给卫芜僮带了信,今日总归不是心血来潮。
若为嫉妒,晏殊郦何必惹得沈寐猜疑?
除非……
不远处,沈寐细细思索了一遍晏殊郦那些话的真实性。
寝殿内静了一瞬。
最终,沈寐直起身。
“皇后乃后宫之主,岂有同行之理,不过皇后如此坚持,朕便给皇后一番薄面,来日弓州之行,朕独自前往便是。”
说完这话,沈寐头也不回地绕过晏殊郦,往寝殿外走去。
临了踏出殿门之际,沈寐顿了顿。
余光斜斜望过来。
带着肃杀之气。
“卫芜僮,朕警告你,别再动不该有的心思。”
“你跑不掉的。”
话音如锋,一字一句剐在卫芜僮身上。
等到寝殿外高呼,恭送沈寐离去时……
卫芜僮后背已全是冷汗。
混着淤青,与血迹。
-
弓州之行,定在三日后。
行程匆忙,沈寐再无闲暇,一连三日,卫芜僮没见过沈寐。
倒是庆幸。
这种间隙,给了卫芜僮养伤的时间。
上药之人依旧是赵邝。
原本卫芜僮想自己来的,但赵邝说什么都要尽侍奉的职责,不肯假手于人。
如此盯得紧,卫芜僮猜,该是沈寐下了命令。
不仅是赵邝,在卫芜僮待在寝殿内的这段时间里,寝殿外的宫人也被悄悄换了一批,换成了一批身手轻便的。
除此之外,整座寝殿三里内,还新增了许多侍卫。
里外三圈,滴水不漏。
换防与宫人更替都做得隐蔽而自然,卫芜僮身处其间无所察觉。
他还在等着卫和书来接他。
可一等五日,始终不见卫和书的身影。
与此同时,卫府。
仆从搬着一个接一个的箱子从侧门悄悄离开,随后绕进后巷角落,将箱子抬上马车。
箱子在马车内安置好后,搬箱子的两名仆从随即返程,趁着街巷无人,轻手轻脚地推开府中侧门。
踏上不算宽阔的小路,行过遍地青草郁郁。
一抬头,不远处卫家主人走了过来。
仆从连忙行礼。
“辛苦了。”卫父身后的卫和书道。
搬完箱子,仆从可以暂歇,于是便起身告退。
只剩下卫父与卫和书,还有分别在他们二人身旁的卫母与吴弦钰。
今日本是乔迁。
说乔迁倒也不准确,更准确地来说,是避祸。
从今日起,卫府上下会相继悄然地离开皇城。
起初是卫父卫母和吴弦钰,再之后,便是仆从遣散。
到最后,余下卫和书一个人。
“我已在江林购置宅邸,父亲和母亲搬过去之后,会有新的仆从照顾你们,江林远离皇城,纵然陛下追查,也不会查到江林,请父亲和母亲宽心。”
话音未落,一行人已到了卫府侧门。
辰时之末,侧门隐蔽,静悄悄的。
出了这扇门,灾祸便该隔绝在外。
卫和书于是低下头,拱手行礼,“父亲,母亲,还请尽快启程。”
卫父看着这个自己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为了芜僮,你这个做兄长的,实在是……”
卫父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约莫是想让卫和书抬起头来。
一旁的卫母早已泪流满面,侧过头去掩饰哭声。
卫父的手伸到一半,顿了顿。
最终,卫父握紧了拳头,不甘心地收回手,“和书,是我们卫府对不起你。”
说完,卫父似乎也没有脸面再待下去,领着卫母出门。
卫和书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听到脚步声渐远。
他叹了一口气,双膝跪了下去。
“和书此生,承蒙父亲与母亲养育,本该穷极一生侍奉左右,报养育之恩,可惜事与愿违,余生不孝,请父亲和母亲原谅。”
卫和书俯身,双手贴上地面,行了大礼。
彼时,卫父和卫母的脚步一顿。
吴弦钰眼看着卫父和卫母上了马车,一直紧锁的眉头却不曾舒展,她矮下身将卫和书扶起来。
“夫君。”
深情款款的眉目。
此刻满是担忧。
卫和书拍了拍吴弦钰的手背,随后退开些距离,拱手行礼。
“按我朝律例,此祸不及你,但为了以防万一,我给你备下了和离书,若陛下追责,你便可用和离书傍身。”
“娶你入门,却未能待你终老,是我为夫之过。此后,你不必为我守节,若有意中人,愿你得他爱重,余生顺遂。”
“夫君……”吴弦钰还想再扶,却被卫和书躲开了。
她眼眶一红,抿着唇,闭了闭眼。
都道联姻,不过萍水,能得相敬如宾已是足够。
她没什么奢求的。
只是有些难过。
世上只有一个卫和书。
可今日之后……
她转过身,最终还是忍不住回头。
那时卫和书低着视线,不见离别。
她朝着卫和书的方向,轻声道:“夫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