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郦带走了那封信,卫和书的筹谋在卫芜僮这里了无痕迹。
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只是晏殊郦离开后,卫芜僮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他忍了又忍,终于在次日,瞧着赵邝将要退下的间隙,将人叫住了。
“赵公公,我有一事想问你,可以吗?”
赵邝毕竟是沈寐身边的人,不似其他宫人那般卑微惶恐,闻言,搭着拂尘转身,低着视线道:“卫公子说笑了,有事直言便是,老奴必定知无不言。”
“那便多谢赵公公了。”
卫芜僮思索片刻,尽量委婉地问:“赵公公,你可知先太后的事?”
“先太后?”赵邝神情之中闪过一丝不自然,但低着头,卫芜僮不曾得见。
“若卫公子想知道先太后的事,老奴倒能说上一二,只是在说之前,老奴敢问公子,为何突然提及先太后?可是听了什么传言?”
“呃……”卫芜僮双眸一转,他向来是不擅说谎的,顿了一会只好错开视线,“没什么,好奇罢了。”
“是么。”赵邝了然地一笑,眉眼旁显出褶皱,年岁不待人。
那笑后,赵邝便没再开口,静了好半晌。
就在卫芜僮以为赵邝不会再告诉他先太后的事时,赵邝视线更低,叹了口气。
“先太后,是个很好的人。”
从赵邝的语气中,卫芜僮听出了遗憾。
秋风将记忆吹至多年以前。
那时的先太后还是个懵懂的小姑娘。
年方及笄,相貌过人,因此被先皇看中入宫。
初入宫那一年,先太后荣宠不断,寝殿里珍宝堆砌,寝殿外花草丛生,先皇甚至专门为她开辟了一方天地,规模比之御花园,种她喜爱的花花草草。
那一年,后宫里遍布银铃笑意。
世说宠妃,大抵便是先太后那般模样的。
“可惜好景不长,次年,先太后有孕了。”
“有孕……不是好事吗?”卫芜僮略显迟疑地问。
后宫妃嫔,不都盼望君王宠幸,诞下皇嗣稳固地位么?
“是好事。”赵邝祥和地笑了笑,“卫公子玲珑心,在您看来,确实是好事,在那时的先太后看来,也是好事。”
“不过在后宫之中,卫公子以为,荣宠不断,当真好吗?”
赵邝至今,还记得他身为小太监入宫那年,见花丛中先太后莞尔一笑,惊为天人。
赵邝记得那抹笑,可那笑惊鸿一瞥,亦凋零如昙花暂现。
先太后还未从有孕的喜悦中回过神来,不过十几日,她的孩子便没了。
太医查不出原因。
不仅是这一个孩子,后来先太后再次有孕,甚至第三次有孕,孩子都没保住。
屡屡巧合,便不是巧合。
明眼人都能猜出是其他妃嫔嫉妒心作祟,先太后自然也开始怀疑。
于是先太后求先皇为死去的孩子做主。
可……连连失子,身体受损,先太后的容貌已变得十分憔悴,加之先太后背后无母族,摇摇欲坠一朵残花。
面对这样的先太后,先皇犹豫了。
真相,到最后也没有查清。
先太后就如同她寝殿前那些花草,从鲜艳至枯萎。
“自那以后,先皇便不曾踏足先太后的寝殿。”
曾经荣宠一时的妃嫔,最后也无人问津。
“而自那以后,先太后的性情就变了。”
再次见到先太后时,赵邝几乎要认不出来了,曾经的美人,披头散发地坐在满地枯萎的荒草与败花之中,哼着莫名的曲子。
疯狂又可怜。
“再后来的事,老奴便不太清楚,只知道很久之后,某一日,先太后突然出现在先皇的宴会之上,献了一支舞。”
只是那时的先太后已不复从前,眉眼间有的不再是稚气,而是一种烟尘气。
那种烟尘气留不住先皇多久,也无法复宠。
只春宵一夜。
也是在那个时候,先太后第四次有孕。
“第四个孩子,便是陛下。”
赵邝有些感慨,“或许,正是先太后无法复宠,才有了陛下的出生。”
说完,赵邝又觉着不妥,连忙接了一句,“老奴失言,还望卫公子不要多想。”
“嗯。”卫芜僮听话地点点头,“那后来呢?”
赵邝神情一顿。
没有后来。
“陛下六岁那年,先太后便殁了。”
据说是失足,来不及救治,但更进一步的原因便无人知晓了,唯一能知道的是……
先太后殁时,沈寐在场。
沈寐亲眼,看见先太后死去。
“那之后沈寐……”卫芜僮顿了顿,觉着套话有些明显,又改了口,“先皇毕竟宠爱过先太后,先太后殁时,先皇应当也是难过的吧?”
“或许吧。”赵邝眉目缓和了些,又道:“从前先太后在世,陛下不曾见过先皇一面,先太后殁时,先皇亲自去了先太后的寝殿,这才见到陛下,自此,将陛下交给了别的妃嫔抚养。”
至少从这方面来看,先皇对先太后还是有过情意的。
只是浅薄。
当年的事时过境迁,真相如何已再难追溯,不过,要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赵邝私以为,先太后的死,对沈寐来说是助力。
没有先太后的死,先皇就不会因为愧疚,多看了沈寐一眼。
沈寐也不会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摇身一变,拿到了争夺皇位的资格。
此后夺嫡弑兄。
得暴君之名。
故事到了尽头,赵邝轻轻地行了一礼,“卫公子,关于先太后的事,老奴所知道的已经全都告知您了。”
“老奴有一句忠告,还望卫公子记得,不管卫公子因何问起先太后,知道便是知道了,千万别在陛下面前提及先太后的过往。”
“为什么?”
“因为陛下,最是忌讳此事。”
赵邝走了,走之前还叮嘱了卫芜僮一遍,说一旦涉及先太后的事,沈寐抱着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的态度,是一定会着重且亲自处理的。
说得卫芜僮害怕地缩了缩。
还想再问的事没问出口。
关于弓州与先太后的联系,卫芜僮全然不知。
卫芜僮本还想着改日寻到机会再向赵邝打听打听,这机会没寻到,沈寐倒是先来了。
带着满身的酒气。
今日无宴席,也不知沈寐因何饮酒。
沈寐一来,长腿一跨,便到了卫芜僮的床榻前。
就站着,也不说话,高大的身影显得周遭逼仄万分。
这些时日以来,卫芜僮心中麻木,几乎是掐着日子数着,希望离宫那日能早些到来。
当然,如果这期间没有沈寐来他寝殿就更好了。
又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一见到沈寐,卫芜僮便想到沈寐曾经对他的折磨,他有些后怕,本能地往后躲,又想着,按沈寐暴虐的性子,顺从一些,会不会少受些苦?
这一来二去,卫芜僮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僵持之际,沈寐开口了。
“卫芜僮。”
低哑的声音。
“朕带你出宫,愿意吗?”
依卫和书信中所言,沈寐这时提的出宫,很可能是去弓州。
那时看着信,卫芜僮没反应过来,后来想想,沈寐去弓州大抵不是游玩,既然有事前往弓州,带一位男妃未免荒唐。
卫芜僮是不觉得沈寐会带他去弓州的。
没想到沈寐真有这个打算。
还亲自来问。
卫芜僮有些看不懂沈寐了。
他斟酌着,问道:“为何突然带我出宫?”
“没有别的原因,弓州发生了一场动乱,朕要亲自去处理,这一去路途遥远,朕想带上你。”
兴许是饮了酒,沈寐的思绪有些混乱,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卫芜僮,还解释补充了几句。
“你知道弓州那场动乱与谁有关吗?”
卫芜僮没接话,沈寐便自顾自地说。
“与林氏有关。”
“你知道林氏是谁吗?”
卫芜僮还真不知道,“是谁?”
“是霖妃。”
说完这几个字,沈寐又不说话了,往前一步,坐在床榻上。
高大的身影矮了下来,逆着光,沈寐的侧脸显得幽暗而压抑。
轮廓却有着美感。
赵邝说先太后是美人,样貌不可多得,承袭母妃模样的沈寐,自然也不会逊色。
但卫芜僮现下没什么欣赏的心思。
酒气太重了。
呛鼻。
沈寐能不能离他远点?
卫芜僮有什么顺从的想法都抛诸脑后,他想,沈寐若是醉了,醉倒在此也好。
那样,卫芜僮便唤赵邝来将沈寐抬走。
也算清净。
就是不知道赵邝敢不敢犯上。
又静了半晌,窗外天光转暗,黄昏将过。
眼看着沈寐没有倒下的迹象,卫芜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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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免有些失望,他轻轻地长出一口气,这口气没到尽头,又听沈寐道:“朕的母妃有过三个孩子,但都没保住,那时有传言,是被他人下了药。”
“朕查过了,下药之人是霖妃。”
“后来,朕灭了林氏满门,也包括……霖妃诞下的皇子。”
卫芜僮听着,打了个哆嗦。
沈寐低笑一声,恍惚中带着血腥气,“可近日朕听说,林氏似乎并未全灭,就在弓州那场动乱之中,便有林氏余孽。”
“所以,卫芜僮,朕再问你一次。”
沈寐目光忽地锐利。
“朕要带你出宫,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