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阮明姝看来, 付太师及其独子通敌卖国的案子,由三司会审、圣上亲批,是证据凿凿, 早有定论的事儿,她不明白为何总有人骂陆君潜?就因为付太师曾给他授课启蒙?
青罗这样也就罢了, 毕竟死去的是她至亲。阮明姝搞不懂的是她爹那号人,一点儿证据都没有,哪里来的底气指责陆君潜忘恩负义, 陷害恩师?他们宁愿信付太师所谓的德行声望,也不愿信实打实的证据。
“没有!”青罗大叫一声, 激动异常,“我外祖怎么可能通敌卖国!他是帝师,是士子领袖,万人敬仰,他怎么会通敌!他图什么!”
“是你外祖的儿子通敌, 被西辽女人迷住了。你外祖为了替他遮掩,害死好多忠良哩。”这桩案子当年之轰动,阮明蕙那时还是个娃娃都知道。此刻她小声提醒,因青罗凶狠的目光, 显得有些弱气。
“不不, ”青罗摇头, “谁都知道, 我舅舅被定罪后,圣上根本没有责罚我外祖, 我外祖是无辜的。可谁知他见了陆君潜一面,当天就中毒离世。陆君潜紧接着就抄了我外祖的家,灭了我们三族!是他害了我外祖, 因为我外祖声誉朝野,不支持他篡位!他除掉我外祖,文官们就了没骨头,再不敢同他做对......”
“你外祖是自杀,大理寺是如此昭告的,”阮明姝听得心烦意乱,直接打断她,“就算真的是陆君潜干的,也与此事无关。”
“我不管你和陆君潜有什么仇。但我是你主子,对你有恩无亏,你却恩将仇报,出卖我,置我于险境,我不可能再留你。”阮明姝直直对着青罗难以置信的目光。
“不要啊小姐,不要!不要赶我走.......”青罗哭着跪爬到她身前,晃着她的膝盖哀求。
绿绮等人都面露不忍,却又不敢开口求情。
“我意已决,你不必再求。”阮明姝硬下心来,叫自己不要心软。她能感到,青罗对她并非没有怨言,甚至恰恰相反,她怨她。今日心软放过青罗,明日哭的也许就是她自己。
“明蕙,你的意思呢?”阮明姝转向妹妹,问道。
阮明蕙背脊僵直,显然没想到姐姐竟会问她。两只小手攥了又松,脸上露出慌乱。她知道姐姐在有意考验她,可是她也是真的不忍心赶青罗走。
“二小姐,二小姐!你可怜可怜奴婢吧,我一个弱女子,没有家人,出去该怎么办啊?”青罗转而又去求阮明蕙。
“我,我.......姐姐......”阮明蕙无措地看了看阮明姝。
阮明姝看着她惶急的小脸,到底不忍,便不想逼她,决定自个儿发话将青罗打发走。
“你可以去当姑子,可以嫁人,可以给别家当奴婢,还可以去其他铺子当帮工养活自己,怎么就活不成?”一直沉默的绿绮说话了。
“绿绮你!”青罗恨得咬牙切齿。
“绿绮说得对。”阮明蕙明白姐姐的苦心,小拳头攥紧。她眼里含着泪,语气却是决然:“青罗,我们家不能留你。”
“姐姐,给她些钱,再叫她走吧。”阮明蕙转向阮明姝,请求道。
阮明姝点点头,因妹妹最后的决断而感到欣慰。
如果可以,她当然想护着妹妹一辈子,让她可以一直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下去,可这显然不可能。她会走,阮明蕙也会嫁人,她们总有分离的一天。不过好在,妹妹已经比以前成熟多了。
阮明姝担心阮文举知道青罗身世,再搞出什么同情不忍的戏码,不许赶人走,因而才避开他,在自己屋里审问青罗。现下,她自然也想快刀斩乱麻,叫青罗早些离开,别闹出大动静。
可青罗死死抱住阮明蕙的腿,任凭素绢几个拉都拉不开。哭喊声更是绕梁不绝,想必没多时就能把阮文举引过来了。
阮明姝心头一阵恼怒,本还想着天色已晚,明日再将她打发走,现在看是一刻也不能多留——谁知夜里她又使出什么招数来,若是悬个梁,割个腕,到时候想赶也赶不走了。
于是她让素绢等人让开,自己蹲下身子,语气淡淡:“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这儿,我可不想用它。”
青罗一愣,又惊又怒望向她。
“现在你还能自己往外面走,出去便是自由身,我不会为难你。”阮明姝继续道,“你若不肯,那只能有我给你指派了,街尾的张屠夫在寻老婆......”
“阮明姝,你好狠!”青罗恨声道。
阮明姝笑笑,眼神更冷:“再敢多说一句,我可要变主意了。”
说话间,红绫拿了包裹出来。
阮明姝往青罗身上一扔,不再说话。
青罗爬起来,愤恨的目光将众人一一扫过,转身扎进雨幕之中。
她跑出阮家大门,越跑越快,越哭越狠,跑到清河坊门楼时,终于忍不住,重重跪倒在石板路上。她痛苦嚎叫,纤手死命捶打着地面,没多时便鲜血直流。
“我恨你,老天爷!我恨你!”她正哭喊间,忽见远处一人骑马,渐行渐近。
身形是如此熟悉......
“赵奚?赵奚!赵奚!”她像将死之人见到救星,踉跄奔着扑向他。
*
等行李衣物一一取出放好,夜已深了。
阮明姝匆匆洗漱一番,将发髻伞下,催促还在帮她整理柜子的阮明蕙早点去休息。
“明日还要去铺子呢,快些去睡吧。”她理了理枕被,对阮明蕙道。
“这就好了。”阮明蕙说。
阮明姝笑着摇摇头,心里还是压抑着,因各种事:陆君潜、她爹,还有青罗......
“对了,赵奚经常夜不归宿么?”她问妹妹。
阮明蕙摇摇头,关上柜门:“白日里少见他,晚上一般会回来的,今天不知怎么地,可能有事吧。”
她说着,想起一件事。
前些日子,她因要买个东西,回家时绕了路。没想到快到清河坊时,碰见奚哥和四五个陌生男子在巷子里说话。她见有生人,又是男的,便躲在一旁凹墙里,没有上前。
她本是想等赵奚说完话,同他一起回家的。却见奚哥一脸怒容,像是在训斥那几个大汉,阮明蕙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有些害怕。再偷瞄那几个壮汉,他们都像犯了错的下人,沉默低着头,最后似乎还要跪下来,但被奚哥带着怒气止住了。
她不知这件事要不要和姐姐说,总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但又有一点点奇怪。可是说出来,又像她不信奚哥似的。
“他带来那位姑娘呢,可找到她师父了?”阮明蕙这边还在犹豫着,阮明姝想到千梦,随口问了一句。
“千梦姐姐去水月庵了。因为她师父,也就是咱们恩公,曾和她说过,来京城是要为一位故人医病。”阮明蕙立刻就忘了她奚哥哥那点小事,对姐姐说道。
“水月庵?”阮明姝问,脑中立刻浮现出赵婉那疯癫又可怜的面容来。
“嗯啊,说是恩公这么多年一直在想医治的法子,终于有了眉目,赶紧来京城了。”阮明蕙走到姐姐身边,说道。
“哦,”阮明姝点点头,多嘴说了一句,“能在水月庵住的,都不是寻常百姓,不知恩公这位故人是谁。”
“这个恩公没提过,千梦姐姐也不知道。若是知道,反而好办了。”阮明蕙回答道,“不过听说是位神魂受损的夫人。”
“神魂受损?”阮明姝不由问。
阮明蕙挠挠头:“我也忘记千梦姐姐是怎样说的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好像是因为心神受了重创,所以疯了还是怎样,很棘手。恩公苦寻多年,才想出个有把握的法子。”
阮明姝心中一震,手中枕头缓缓放下,暗道:莫非恩公要医的故人就是陆君潜的娘亲赵婉?世上之事真会这样巧么.....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赵婉若能恢复正常,他一定高兴极了。
“阿姐,阿姐?”阮明蕙叫了好几声,还伸手在阮明姝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啊,”阮明姝回归神来,“没什么。”
“阿姐,我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嘛!”阮明蕙摇着姐姐的胳膊撒娇道。
她们小时候一张床睡,长大后一个屋睡,从没分开过。姐姐在陆府这小半年,她可不习惯了,刚开始还怕黑怕鬼,躲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后来,虽然胆子大了那么一点点,可还是好想姐姐。
所以千梦在这儿暂住的十几天,阮明蕙其实可开心了,晚上有人陪着睡觉啦。
阮明姝当然不会拒绝,她揉了揉妹妹的小脑袋,心头一阵温暖:“好呀,正好咱们说说悄悄话,阿姐有事想问问你呢。”
阮明蕙有些不解,大眼睛又睁圆了一圈:她和姐姐还有悄悄话一说么?平日里就无所避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呀。
然后,等姐妹俩亲亲热热一块儿躺在被窝里时,阮明蕙才明白,她姐姐为何说是悄悄话。
“阿姐,你、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啊!”她忸怩极了,小脸红扑扑地,“我还小呢!”
“不小啦,你今年就及笄了,咱们早点打算,早些物色呀。”阮明姝提这个话题,一方面是心里担忧,想早点敲打妹妹,别走她的老路。另一方面则是有意分阮明蕙的心,要不然这丫头定会整夜记挂着青罗的事儿。
“我没想过,也不知道自个儿喜欢什么样的。”阮明蕙闷声道,使劲将脑海里某个身影赶走。
“好吧,那我问你,”阮明姝也不勉强,“你喜欢赵奚么?”
“阿姐,你说什么呢!”阮明蕙一下子坐了起来,气鼓鼓地,“我把奚哥当亲哥哥!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阮明姝问。
“而且你明明知道奚哥哥喜欢你,怎么还这么问!”阮明蕙撅起嘴,“就算你心里只有陆将军.......”
阮明蕙意识到说错话,慌忙掩了下嘴,改口道:“就算你心里没有奚哥,也不能乱点鸳鸯谱,把他推给别人。奚哥会伤心的!”
“你这丫头!什么都不懂,说得倒头头是道。”阮明姝直摇头,“我可不是乱点鸳鸯谱,我一直觉得你和赵奚天作之合。不止我,爹也是这样想的。”
“啊?”阮明蕙嘴巴张得大大的,表情有点好笑。
阮明姝也不瞒她,“我先前害怕爹爹顾忌赵奚是胡儿,就同他谈了谈。没想到阿爹跟我说,他当年收留阿奚,便是瞧他长得俊俏机灵,又无家可归,想着日后招他入赘,给你做婿。”
“不不不,万万不可!”阮明蕙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急得直接跪站起来。
阮明姝怕她冻着,忙把她拉回被窝:“你不愿就算了,而且我瞧阿奚的意思,也是把你当妹妹,这种事勉强不来。”
“就是啊,不能勉强!”阮明姝睁着水灵灵的漂亮杏眼,认真道,“阿姐,我就是知道不能勉强,所以才不劝你。否则要我说,你和奚哥要是能成,我做梦都要笑醒......”
阮明姝眉间蹙起,下意识就要反驳她,但又换位一想,释然笑了:“嗯,你说得对,都不能勉强。”
“而且,”她顿了顿,笑道,“你不觉得,千梦姑娘对咱们阿奚有些不一样么?”
“没有吧?”阮明蕙讶然道。她在这方面迟钝得很,否则也不会在赵奚对着她姐姐表白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先前存着私心,怕她把赵奚给抢了,所以不想让她在咱家逗留太久。既然你和赵奚是飞花流水两无意,索性撮合他们两人吧。”阮明姝笑道。
“我觉得呢,如果两人有缘,旁人不用撮合也能走到一块儿。”阮明蕙一本正经道,“有时候,咱们瞎急,反倒叫他们尴尬。”
“你这丫头,还挺会说。”阮明姝戳了戳她额头,“我问你,林大人为何总朝我们铺子跑?”
“啊,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阮明蕙揉着脑门问。
“是啊,阿姐什么都知道,你快从实招来。”她说罢,没等阮明蕙回答便忍不住添道,“林大人虽处处都好,但是岁数实在比你大太多。虽说年纪大会疼人,可他还有两个孩子,夫人又刚离世没多久,我觉得不妥......”
“阿姐你说什么呢,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阮明蕙一听便知姐姐是误会了,“我和林大人一点私情都没有,他只把我当晚辈看。林大人来铺子看我是个幌子,其实他是担心云西姐姐。每次都过来都要拐弯抹角地问我,有没有人来铺子寻麻烦闹事。”
这倒出乎阮明姝意料,不由蹙眉深思。原来云西的意中人竟是林大人?若真是如此,这小妞可真沉得住气,一点儿都没表现出来。
“你确定?”她问妹妹。她知洛云西有意隐瞒,既然连她都不愿意告诉,自然也不会对阮明蕙说的。
“我确定。”阮明蕙不由压低声音,“姐姐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我谁都没说,只告诉你。我有一次,撞到云西姐姐和林大人......”
她说着说着粉面发烧,不好意思讲出口。
阮明姝好笑道:“怎么样?你倒是说呀,和阿姐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就是,就是.....亲亲嘛!”阮明蕙羞得低下脑袋,两根白白嫩嫩的手指指尖对了对。
阮明姝忍不住笑出声来,不由想起洛云西之前同她讲的歪话,说妇人和未出阁的姑娘有什么区别。她当时只觉轻浮好笑,如今倒觉着有几分道理。若是在她和陆君潜还没什么的时候,她听到亲啊吻啊也要羞窘的,更别提自己主动说了。现在呀,听妹妹含羞带怯地说“亲亲”,她只觉好玩——这才哪到哪啊,亲亲小嘴就不敢说了?
不过她这笑很快停下了,面容露出担忧:“林大人的妻子才故去多久啊,他就......可别是个薄情之人。”
“可是其实是云西姐姐主动亲的呀,”阮明蕙想到林叔叔对自己这么好,觉得有必要替他澄清下,“林大人突然被亲了,吓了一跳呢!他气得脸都红了,胡子都吹起来了,推开云西姐姐就......就跑了。”
阮明姝一听,忍不住又是想笑,但还是止住了,正儿八经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云西不愿说,自有她的道理,咱们不议论他们了。”
阮明蕙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乖乖点点头。
阮明姝掖了掖被子,状似无意道:“我听将军说,你之前就认识裴星洲。”
阮明蕙身子一僵,睡意去了大半。
“嗯.......嗯。”她含糊又无措地应道。
阮明姝也躺了下来:“那时候,你被娘亲打得下不了床,还想要跑出去,就是见他么?”
“......是。”阮明蕙心头一阵恐慌,若是姐姐让她以后再也不要见裴星洲怎么办?虽然她已经好久没再去找他了,但是......她还是想找他玩。
“你们那时候都是孩子呢,”阮明姝转过脸,看向她,“裴星洲模样长得好,又爱打扮,武艺又高强,小女孩都喜欢他。”
“可阿姐觉得,他就像个被宠坏的孩子,性格乖张,不怎么能担当。裴大人的父兄故去得早,族中上下都盯着他的婚事,裴夫人是个很......有魄力手腕的主母。”
阮明蕙静静听着,没有出声。她这才知道,姐姐今夜说了许多,先是赵奚,又是林大人,为何此刻才点出裴星洲。
阿姐觉得,你们有缘,但也许缺了些“份”。这话梗在阮明姝喉咙里,一时不忍心说出来。
其实,我又有什么资格劝明蕙呢,她心中一阵哀戚。
为何她们姐妹喜欢的人都不是寻常儿郎?若是门当户对,得一心人相伴终老,那该多好。但或许,正因出身权贵的天骄们,带着她们没有的矜傲从容,所以才如此吸引人吧。这世间自然也有草莽贫贱出身的英雄儿郎,只可惜,她们没遇着。
“我知道的,我懂的。”阮明蕙闭上眼,语气认真。
心里却难受得想哭,只能咬着唇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