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李孟津将失去的先天气运补全,他再次化身成为自己诞生之时原本的模样。
那不是残缺不完全的半龙,而是一条赤金色的龙鲤。
他以强悍无比的先天姿态,从龙门之下一跃而上,一时间天地变色。
这样的惊天的阵势,可不是一个旱魃能比得了的,守在含章院外的妖怪们都害怕的躲了起来。
不怪他们,天劫,永远是刻在每一个修行妖怪骨骼里最深的恐惧。
但凡是妖,但凡要修行,又有谁不怕呢。
从前的从前,天劫或是赏功罚过,炼体飞升,而如今,却只代表一个意思,那就是灰飞烟灭。
就连一旁的驺吾,也都缩起了尾巴,在天门的震怒之下,身体失去灵力,在瘦小的黄狗和威猛的老虎之间不断的变化。
胥见心则压根没心情观察其他,他实在是第一次给人接生,况且还是给男人接生。
一时间手忙脚乱,又不知所措,觉得那个穴位都该扎,又扎那个穴位都不对劲,想输送灵力给含章,自己又没有。
而含章几欲昏死,嘴唇都咬破了。
就在这个谁都顾不上谁的节骨眼,胥见心的腰包里,竟偷偷探出一个纸片剪成的小人来。
它在慌乱之中,悄悄的遛出胥见心的衣裳,环顾四周,确定当下的情况之后,就迈步到胥见心身后站稳。
只听“嗖”的一声,那纸人在一阵烟中,忽然放大,变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他满脸皱纹,皮肤枯槁,但此刻眼神却精光湛湛的,他在现身的一瞬间,便即刻满眼贪婪,手冒黑气,猛然朝含章的肚子抓去。
胥见心身上没由来一冷,而后下意识抬手往后拦截。
被龙珠烫伤的手掌还没好,但此刻斑驳的掌心却大力的攥住了一个人的衣袍。
这衣袍是那样熟悉,袍角纹的祥云,袍上刺的暗纹,是他在年幼时永远抬头就能看见的,这袍角与袍子上香火的气味,陪伴他度过了艰苦的幼年。
胥见心回头,心惊的几欲心悸。
“师,师傅!你你还活着,怎么在这里!”
道存真人则丝毫不顾忌胥见心,一个术法就摆脱了这个徒弟的挟制,手掌如同干瘪的鹰爪一般,依旧执着的死死朝含章的肚子抓去。
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含章腹中的胎儿。
旁边已经变成大黄狗的驺吾见状,不顾自己的状态,瞬间就跃了过来,直接一口咬在老道士的胳膊上。
但凡是个人躯,此刻都应该因为疼痛而撂下胳膊了,但是已经变成大黄狗的驺吾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咬在一团干瘪瘪的蜡上一般。
不但没能使这老道停下手,反而叫老道扔出一张乌黑的符咒,正当好的砸在脑袋上,而后“嘭”的一声,跌远了,撞在屋子下的石阶上。
胥见心当即便怔愣,但在含章这样的紧要关头也反应迅速,他趁师傅甩符纸驱赶驺吾的时候,一道用敖稷精血画制的明水符下去,将老道逼退。
道存见偷袭不成,反而好整以暇的立在了结界边,对着满目惊骇慌张但手下却丝毫不留情的胥见心笑了一声。
“徒儿,你镇符的功力见长啊,不愧是为师最得意的关门弟子。”
胥见心则是整个人都愣在原地了,他看着眼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师傅,心中渐渐将云台山上事情的始末,串联了起来。
敖稷刚从屋中端出一盆热水,见眼前情况,此刻也顾不得了,扔下水盆,就勉强拿出自己那根已经有些裂纹的神木枪,挥枪之下,指着道存真人。
“何人,竟敢擅闯。”
老道看了一眼电闪雷鸣的天空,还有那座大开的天门,心情顿时大好,反而开始劝胥见心。
“徒儿,在我把你捡回来那天,就同你说过,修道修仙,所谓何?”
敖稷一听这人管胥见心叫徒儿,当时紧忙看向胥见心,就见胥见心张了张嘴,仿佛失语一般,最后吐出句话。
“有朝一日,勘破大道,白日,飞,飞升……”
老道点头,踱步,“如今师傅我,只差这一步便可越过天门,与天地同寿,日月齐辉,徒儿,我养育你多年,待你不薄,为何,在此时,你要因为哥没认识几天的人,来阻拦师傅。”
老道状似不解的低目垂问。
而胥见心则已经颤抖着手,低声愤怒询问,“师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镇了千万年的旱魃为何突然脱困,云台山上的师兄师弟们又都下落何处!难道,这些,都是你!”
还没等胥见心质问完,道存就说,“徒儿,为师的如今再教你最后一个道理,为成就飞升大业,有些牺牲,自然在所难免。你如今,只要让开,待我取了这颗先天灵胎,吞吃后越天门而去,你自然也可吃了那条龙与为师共同飞升,只要你打得过。”
胥见心握紧拳头,满眼血丝,“你疯了,你不是我师父。”
他师傅是个顶顶和善的老道人,救治过不知多少濒死的孩童,施粥,行善,人人敬仰。
而不是现在眼前这个,身体干枯如尸,浑身恶煞之气,张口闭口就要吃人婴孩儿的家伙。
道存真人则哈哈哈的大笑摇头,“你道当初你为何下山就因东海妖物失踪,被那蛟蛇追赶,又为何好巧不巧能进去琼林镇。”
胥见心忽然想起,他当初住进苏府,表面上是为了躲避敖稷追查,实际上,是因为师傅曾经说过的话,“我云游之时,曾经给一个孩子起卦,以水解命,此番你下山,若路过,为我看看故人吧,权当全了这一番善缘。”
胥见心心神一震,“你从苏含章小时候就开始布局了?”
道存用那只已经化成胶质的手捋了捋胡须,“没有你,我怎么在多年后,依旧能掌握这小公子的事情呢,更别说今天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了,徒儿,你对为师有功啊。”
其实事情并没有道存说的那么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
他从自己濒死的师傅手中得到逍遥道人的飞升典籍之后,便日以继夜的研究飞升之法,钻研之下,让他找到了一个借用旱魃从大阵中泄露出来的灵气修炼的方法。
可是寿命并不能等人,他就想着若能炼化旱魃,吃了他,岂不是有飞升之姿了呢,只要他能打开天门,便可脱去凡胎,羽化飞升!
问如今世间,能开天门的,经过云台上祖辈舍命占卜,也只有两个。
一个是津水修炼三千年的龙鲤,另一个,则占不清楚,像是个凡人,又不像是,还没占卜完整,擅长占算的师伯就因为泄露天机,暴毙而亡。
于是他经过几十年的寻觅,终于,在一个镇子里,偶然遇到了那个凡人。可是,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病秧子,他甚至在镇中假装算命老道,逗留了许久,但那人依旧很寻常。于是他没放在心上,只胡乱说了一通,叫他父子去院子里挖个沟罢了。
后来,这件事情就算了结,他就回了山,但却在炼化旱魃的期间发现,人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过多的洪荒大妖之气,他的身体逐渐出现败相。
后又知那条津水中的龙鲤,竟在天门开了一半的时候,见天门吸取世间灵气,便自毁身躯之后,关了天门!
可恶,可恶至极!
当时他既震怒又无望,直到,那年,事情出现了转机。他的徒弟,找到了当年那个凡人小孩儿,并深深的牵下羁绊。
这才让他得知,那龙君竟动了情,化出了人躯,还与那凡人有了孩子,而那凡人,则是迦楼罗的琉璃珠。
当年师伯没算尽的,怕也就是这个消息了。
他欣喜若狂。
先天灵胎,不同于被关押了千万年的旱魃,灵胎的灵力精纯又平和干净。
只要,只要他吃了这灵胎,再唤醒琉璃珠。
日和唤醒琉璃珠呢,旱魃出世,迦楼罗必醒来镇魃,神鸟天劫一到,那龙鲤已经是人躯又不足为惧,届时天门大开,他趁迦楼罗雷劫之后,必然能夺取先天灵胎。
一切计划想的好,虽然最后有些微的出入,但此刻天门大开,灵胎又在眼前。
他费尽心血筹谋百年,眼下,就要成功了。
而此刻,他对胥见心的这些诛心之言,也只是想扰乱他而已。
胥见心一听竟是自己被师傅利用,才有如今后果,他当即心神大震。
道存真人则趁着这个时机,一身灵气驱动着咒术,一边朝胥见心打去,一边朝含章袭去。
胥见心用寻常法术,也并不能制衡他师傅,毕竟,他一身的本事,也都是传自他手。
就在这时,鱼鹰冲破已经被天雷震的快要破碎的结界,勉强飞到含章面前,用身躯将道存的攻击挡了下来,一时间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他用性命来还公子的封正之恩。
随即之后,又陆陆续续的有不少妖怪潜进来,他们虽然被天门已经震到胆寒,且因为灵气稀少而没什么法力,但却已然都坚定不移的挡在含章身前。曾受过公子恩情,怎么能不报呢。
道存一边困着胥见心,一边处理这些不知死活的妖怪,顿时有些暴躁。
他不断的仰头看天门。若是自己想在天门雷声渐弱时吞噬灵胎,就得先得到胎儿,然后细细准备才行。
于是他放下顾虑,终于不再估计自己人类的身躯能够承受多少旱魃的煞气,而是拼命的使用旱魃的力量。
一时间倒也所向披靡。
可等他感觉不对回头时,本应该站在那里的胥见心早就不在了,原地只有一个傀儡物。
道存一把拽过那傀儡,呲着獠牙捏碎了它。
这时候他已经有些癫狂了,不管其他,直奔含章的肚子,不少妖怪都已经没有还手之力,驺吾变成的大黄狗也浑身是血的倒在地上。
就在他垂涎的将要触碰到含章时,却从含章的腹部出现了一头青色小兽的虚影。
那小兽既像龙,又长的一对翅膀,一双眼睛在这魂影中却格外明亮,像是一对金灿灿的琉璃,里边有流云涌动,因果纠缠。
“因果双目!竟在这里,果然是好东西。”
说罢,还没等道存伸手剖含章的腹,反而含章腹上的那一道虚影先张开了嘴。
青色小兽龙吻雀舌,甫一张口,金眸明亮,一口就咬住了道存的手。
这一条被驺吾咬了之后未损伤丝毫的胳膊,却在这小兽的一口之下,直接垂软了下去。
道存惨叫一声,赶紧后退,心中惊异极了。
不愧是先天灵兽,竟能在没出生的时候,现出虚魂来护母。这一口,也直接是要咬在魂上的,道存的魂直接缺了一条胳膊,于是无论他的身躯再强悍无畏,胳膊也永远用不了了。
即便他有幸转世投胎,也要生生世世却少一只手臂。
青色小兽则转头,“呸呸”的吐出嘴里那节魂体的胳膊,只是他还是太年幼弱小了,没出生,魂现撑不了多久。
没一会儿,青色小兽便蹭了蹭含章的手,重新回到含章腹中,而后腹中剧烈挣动,含章痛的睁眼。
眼前是要生取自己孩儿的家伙,含章恨极,但身体却无力,危急关头,心念转动之间,建木的枝杈从地底抽出,盘根错节的绕住了自己。建木极其坚硬,道存全力催动力量,也没赶得上建木根系的速度,于是老道眼睁睁的看着含章被建木包裹进去,护在了里边。
唾手可得的东西竟变得这样难取,道存一时间看着更不像个人了,他甚至长出了妖魔才有的犄角,浑身黑气缠绕。
只是他最后却面色骇人的笑了笑。
“徒劳挣扎,既如此,我重放旱魃,再借力活吞了你!”
道存一脸狰狞的要去破坏镇魃大阵,毕竟,那阵图他不能再熟悉了,能破一次,那么破第二次岂不也手到擒来。
况且,现在就连迦楼罗最后的一丝神力也被消耗殆尽,镇魃大阵危如累卵。
而就在他一出院子,一个不查,周身便被定住了,脚下就如同进了泥潭沼泽一般。
老道侧头一看,正是胥见心,此刻他那个好徒弟正拿着不知哪里得来的一片龙鳞,口中叼着朱砂笔,盘坐在一道刚刚完成的大阵中央,五心朝上。
“你要干什么!”
那片龙鳞完好无缺,又光华内敛,在当下而言,实在是个威胁,道存不禁使劲的挣动起身体,并大声呵斥。
不料胥见心却已经平静下来了,此刻敖稷就站在他背后帮他掠阵。
大太子已经瘸了一条腿,他拍了拍胥见心的肩膀,“善恶有报,因果相尝,你用大人赠与你的龙鳞来救他的妻儿,俨然,再合适不过。”
胥见心闻言,凄凄一笑,对道存说,“师傅,这么多年来,您就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么,全门师兄弟们的性命,甚至天下苍生,难道都不如一个永远都越不过去的天门么。”
道存冷笑,“你懂什么,大道无情。”
胥见心只觉多说无益,“抬头看看那道天门吧,化蛇临死前已经看清了真相,那只是压在众生灵头上的一座只会吸取人间灵气的大山而已,天道不仁,哪还有什么飞升,师傅你醒醒吧!”
道存抬头,望着那条与天门缠斗的赤金龙鲤。
“即便是先天灵物,潜心修行千万年,尚且难以逾越,你又何德何能!”
道存听胥见心这话,仿佛是被戳中的肺管子。
他这方法,尚且是从逍遥道人飞升前的心得汇总中探索得出的,可是逍遥道人是否真的飞升了,又有谁说的清楚呢。
做书的人,或许早已被化成飞灰,后人却执迷不悟的跟随着。
天上龙鲤跃龙门越加激烈,天门眼见着到了最后关头。
道存终于眼神变了,他身躯一抽缩,随即,那一身干蜡般的皮囊融化而去,露出里边青面獠牙的恶物。
“只要我吞噬先天灵胎,必能飞升!”
还说什么执迷不执迷的,在他用云台山一众师兄师弟的性命炼丹,用来准备破开镇魃大阵的时候,他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胥见心咬紧牙关,借助这片龙鳞中的力量,骤然间发动诛仙阵。
这还是含章给他的阵图,说是,在龙君的私库里都堆长毛了,如今也好拿出来给人瞧瞧,到底是个什么。
而今,也终于得用了,却不料,是用在自己师傅身上。
鳞中龙力被抽取,化出七七四十九位仙,分站天干地支,待胥见心一口心血喷出后,诛仙阵启动,四十九位仙手拿诛仙剑,当空劈下,阵中的道存躲都躲不开。
一剑斩须发,二剑斩衣袍,三剑斩躯壳,四剑斩顶上三花……
道存依旧不住的嘶嚎抵抗,直到最后,他开始不断的央求胥见心。
一会儿是,“徒儿,我从小养大你,咱们师徒一场,你放过师傅,师傅改了。”
一会儿又是,“天地玄黄,都为何物,待我吃了那家伙,便可修成大道。”
混乱含混的话,就如同他自己的心,狰狞丑陋,张牙舞爪。
片刻后,最后一把斩仙剑终于落下。
胥见心守着阵眼,望着前方,他的瞳孔中,倒映着那道如月轮一般斩过去的剑轮,淡淡的光华映着他一双眸子纷纷碎碎的。
他眼中有泪,那是一种无声的悲悯。
看着眼前的人,从前的一幕幕渐渐浮现在眼前。
他想起在破庙中被捡时,那道清瘦的背影,在教授自己道法时,炉上袅袅的香烟,在给自己盛饭时,眉目间的慈爱。
还有从前每次出山门,站在阶下,朝上看去,那立在渺渺云雾中,青松斜倚的古朴云天山山门。
那里是他的家。
但最后,胥见心还是什么都没说,剑落,道存神魂俱诛,魂飞魄散。
但他残破的身躯依旧是朝着天门的,他跪在地上,死前由不瞑目的叹息着。
“啊,天门!”
是啊,天门。
天门到底是个什么,飞升又到底是个什么?
那就像是一个悬在众生头上,叫人终其一生去追求的诱惑。
无论是妖,如化蛇之流,抑或是人,如道存之辈。
他们毕生心愿,不过一个飞升。大道修至尽头,却发现再也没有前路,那么,也就只有疯魔了。
又有几个人或妖,能如同龙君一般,在那极具诱惑的行路上及时回头,以求众生太平的呢。
胥见心浑身脱力,脑中纷繁的晕倒在敖稷的怀里。
最后,他想,他杀了他师傅。
又想,不对,他解脱了他师傅。
可道存即便伏诛,也更改不了眼下的现实。
苍穹之上,鱼龙洒着血,崩着鳞,硬闯天门。大地之中,公子被建木环绕,诞育灵兽。
终于,在含章的一声大喊中,建木的围绕之中,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声。
这一声啼哭,仿佛叫醒了沉在劫中的万物生灵。
翻涌的先天灵气从建木中疯狂扩散出来,带着温柔的光波,如水荡漾。
天门更加震颤,极速要诛灭这个从人间生出来的上古灵兽血脉。
只是一切都被李孟津挡住了,他与雷电中苦苦挣扎,有时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初衷。
但这个时候,一声孩儿的啼哭,让他清醒过来,侧耳倾听,还有一个声音,饱含深情的再呼唤自己。
“李孟津,李孟津。”
“李孟津,相公!”
他记起了,他不是一头只要战斗,只求飞升的野兽,他有妻子,有孩子,章儿还在地上等着他。
于是,浑身鳞片已经暗淡的龙鱼爆发了强大的能量,他甩尾怒嚎一声,迎面撞碎了那道最粗的天雷,在雷电的呼啸中,但苍天的愤怒下,终于艰难的越了过去。
他越过了那道门。
“咚”的一声,如同敲响了遗世的时钟,叩开了千古的壁障。
鱼龙在龙门之后,一道道光芒加身,最后抽身,真正的化成一条绵延万里的巨龙。
天门仍旧在吸取人间最后一点灵气,同时酝酿着朝下的雷暴,但天门之后却裂出缝隙,祥云即将接引这只化身的龙回归上界。
但是,巨变总是在忽然间发生。
龙根本没有再前行,而是回首低头,望向人间。
而后,他吐出了自己的龙珠,挟在爪中央,痛快的嘭然捏碎。
真龙的龙珠释放出万丈光华,照亮了整片大地。他挟着龙珠爆发出的巨力,转身回旋,而后怒嚎着,猛的撞向天门。
此刻,山河失色,万籁俱寂。
于无声处听惊雷。
他一撞之下仍旧不罢休,直到自己断骨折角,手中破碎的龙珠散尽光华。
那道永远都高高在云端的,所有祸根的大门,就这样,轰然碎裂。
龙门一碎,门后裂缝中有人说了一句“不好!”
但依旧无用,一股浩荡的灵气,从龙门之上的深渊中,朝人间荡涤开来。
浓郁的灵气让整个大地都焕发出新的生机。
秦岭的龙脉得到修养,江河湖海的水也溢溢满盈,黄鼠狼抱着孩子从地缝里钻出来寻找家人。
天门一碎,就连困在大阵中的旱魃,也僵住了身躯,但是片刻后,它就浑身一震,身上黑气渐渐消融。怪物的表象退去,露出其中一个身穿绿裙的年轻姑娘。
姑娘一头长发乌黑柔顺,皮肤洁白,双目波光潋滟。
她如同从牢笼中脱身一般,深长的叹出一口气,大阵也不再拘束她,妖魔恢复成了神女,他轻悠悠的晃动着手中鲜绿的枝条,驾着风,飘飘摇摇的走远了。
从来就没有什么为祸人间的旱魃,只有一个回不去天宫,被拘留人间的神女妭而已。
天上乌云散去,温暖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大地上,也映在含章的脸上。
而他,则在一片欣欣向荣中,无声的哭喊,奋力的朝前奔跑。
可是他没有翅膀,无法飞到天上去。
这样急切又澎湃的感情,让建木的小屋下的根须渐渐游动,随即,院中隐藏在水池下的枯死树桩,吸收这天地间浓厚的灵气,快速发芽抽长。
等含章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带着襁褓中的孩子,踏着通天脚下不断往天空中长的建木,疯狂的奔向那条已经赶快化成虚影的巨龙。
胥见心在灵气的作用之下醒了过来,他叹息着,倚在敖稷肩膀上,看着眼前这一幕。
公子鬓发飞扬,不顾一切的往苍穹上奔去,巨龙缓缓垂下,身躯慢慢消散。
两人沉默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祈求那棵传说中能够沟通天地的圣树,能够快一点,再快一点。
深色的树干已经长的极致,含章终于临近了龙。
他的眼泪都流干了,喉咙嘶哑,此刻只能无声的仰着头。
龙也终于能够触碰到眼前的人,他垂首,眼神温柔,吻部轻轻的抵在含章的脸上,缱绻的蹭了蹭。
婴儿依旧懵懂的伸手去抓,只是什么也没抓到,眼前那样大的巨龙,瞬间,就变成星光,散了。
含章和孩子一起,伸出手,张开手掌,愣愣的接着阳光下飘洒的星光。
——
距离天地间灵气复苏,已经过了一月有余。
这段时间,对于不断繁荣的人间来说,只是短暂的一瞬,他们重建家园还来不及呢。
毁坏的房屋在官府的组织下早已修缮,地上凹凸不平的熔岩也长满了鲜花与绿草。
但对于含章来说,这一个月,尤其的长久。
他甚至都觉得,比他过去的一辈子都长。
那天,一切尘埃落定,他呆坐在高高的建木之上,连眼珠都不转了,只抱着孩子,在原处等,仿佛只要他不走,那么,李孟津就会回来一样。
最后,还是胥见心与敖稷,他们实在不忍心,于是爬到建木上去叫醒含章。
但是没有用,小公子就跟一块石雕似的,傻傻的坐着。胥见心难受极了,于是就不停絮絮叨叨和他讲他师傅,讲事情的来龙去脉,既说自己的悔恨,又说建木之下,这人间大地上新的气象。
最后,还是含章怀里孩子饿了,哭出了声,含章才猛的回魂,算是活了过来。
他也终于崩溃一般,抱着襁褓,大声痛哭。
但是,有孩子,人就还得活下去。
如今津水已经空了,除了一只驺吾变成的大黄狗与陪着一起的张屠,就连一只妖怪也没有,胥见心放心不下含章,就把他直接带回琼林镇了。
琼林镇倒是还好,因为地处偏僻又临着津水,在这场浩劫中并没有伤筋动骨,苏家父子俩也都好。
主要是天地一变后,石猛便警觉的不像从前,他迅速将苏大哥与苏父带到山上,所以这一回都得以保全,除了苏父有点受惊,苏大哥就连油皮都没破。
他们原本还想着含章必定被那男人好好的护着的,比他们肯定还要强些,却不料,开了大门一瞧,门口竟是抱着孩子,一脸惨白的小儿子。
一家人登时心疼极了,但看着含章的样子,也不敢问他相公的去向,只有好好养着含章,又给孩子请来了不少的奶妈。
但是几天过去,苏父也是奇怪,他这小孙孙哪里都好,既漂亮精致,又健康有力,只有一点,那就是哪个奶妈的奶都不吃。
含章也只是在琼林镇稍稍逗留了几日,他看着自己家里熟悉的一草一木,还有花池庭院,却觉得不对。
他不应该在这里,他应该回到津水去。
于是,隔日,含章就辞别了父亲与兄长,独自回了津水边。
苏家父子也不放心,但没没办法,心病还得心药医。
胥见心与敖稷也一路跟着,他们怕含章路上寂寞,又怕他回到津水寂寞。
含章只是抱着孩子哄了哄,然后说,“总得我自己的,没事。”
两人的好意他心领了,但只要是那人不在自己身边,无论在哪里,有多少人,都寂寞。
没什么区别。
建木的由于为了含章,化成了登天梯,便不再能移动了,敖稷叫了几个妖怪,把院子直接从建木上拆下来,搬回了津水边从前的住址。
这里的花池与草木依旧,只是不能再随心移动而已,含章却觉得正好。
他不想动了,就安安静静的,长长久久的在这里。
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