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水之中,浊浪滔滔。
一条巨龙盘卧在水底,不知是睡是醒,众妖不敢打扰,都恭敬的在一旁侍奉。
在寂静的深水之中,巨龙的耳边,却总是听见一阵抽抽噎噎的哭声。
他知道是谁,所以他躁动不已,津水都因此而有些动荡,一时间巨浪排空。
水中的小妖们被晃的有些迷糊,一只白色的娃娃鱼两只爪子扒着水藻,身体却随着水流荡来荡去,像一片在晾衣杆上被大风狂吹的破抹布。
不知为何,他们原本在公子的池子里活的好好的,却被召了回来,驺吾卫又命令他们不准再去打扰公子。
可是他好想公子啊!水越急,娃娃鱼就越伤心,难过的头上的六只小角都黯淡了。
娃娃鱼正“摇曳”的时候,就觉得有东西缠住了自己,可是水流太急了,他根本没办法抵抗,于是蹬着小脚,被拖进了河岸边水中的一个洞里。
娃娃鱼也哭,“呜呜呜,别吃我别吃我,我会说人话,是个好妖怪!”
只是身上的东西依旧把他往洞里拖,丝毫没有因为他会说人话而网开一面。
娃娃鱼绝望,“大人,大人不让吃灵物的,呜呜呜,大人会给我报仇的,公子,公子,我好想你啊公子!呜呜呜,我就要死了公子。”
他正说遗言,却不料拖拽他的东西终于停了,仿佛已经到了小洞的最里边。
就听幽暗的洞穴中,传来一阵熟悉的怼噎声。
“哼,还能想着公子,算你有良心!”
正哭的娃娃鱼“嗝”一声就止了哭,六只耳朵灵动的直晃。
“你,你是小人参!你吓死我啦。”
话音刚落,洞里的泥土里就钻出一个穿红肚兜的小孩儿来,挟裹在娃娃鱼身上的东西,正是小人参双臂化出的枝条。
红肚兜小儿只有人手一般大,他跳到娃娃鱼的头上,伸手敲鱼角。
“少套近乎,我问你什么,你就说,不然,哼,吃了你哦!”
娃娃鱼显然已经忘了这家伙是个植物,他不吃鱼来着,但此刻兴许是洞里太黑了,娃娃鱼刚刚还哭的厉害,此刻晕头转向。
“有话,有话好说,大哥你问,不要吃我。”
小人参一叉腰,眼珠子一转。
“我问你,琼林镇为什么妖怪进不去了!”他出门转悠了一圈,可转头就回不去了,家叫人给封了!
“还有,这条龙到底怎么了,还有,万妖域镜湖里焚炼浊妖的青色神火是谁点的!”
问题有些多,只不过娃娃鱼也稀里糊涂。
“镇子是大人封的,大人怕有妖怪去找公子封正,然后,然后还不叫我们再去找公子了,呜哇!”
想是说到了伤心处,娃娃鱼也不管吃不吃自己了,反而放声大哭起来。
小人参赶紧从洞里抓了一把泥,堵住娃娃鱼的大嘴,他是偷偷潜到津水来的,要是被发现了,怕是不好。
“闭嘴!我问你万妖域的事。”
娃娃鱼边哭边吐泥,“不知道!呜哇哇哇,呸呸呸,呜呜呜,呸。”
小人参暴躁,“那,你们大人带回来一只金刚轮山的画眉鸟,你总知道关在哪吧。”
娃娃鱼一问三不知,叫人参气得打他的大脑袋,“你,有什么用,什么都不知道。”
最后,恐吓过娃娃鱼不许泄露自己的行踪与问过的问题后,小人参才一脚把娃娃鱼踹回了水中。
可是水流太急,娃娃鱼被冲的到处跑,又哭了。
小人参无奈,临走时手臂长出枝条,借给娃娃鱼挂在珊瑚里之后,才离开。
小人参正想再去找找画眉鸟,他们在金刚轮山上的时候,还算相熟,后来大伙都出山后,就各自到处寻觅丢失的纯青琉璃珠,只是听说大部分妖怪都放弃了,画眉鸟也是,而且还归附了青要山。
那这一回青要山出现的青焰,画眉鸟必定知道怎么回事!
只是小人参鼓起勇气刚要一头扎进湍急的津水中,却见一只巨龙从惊涛骇浪中脱身而出,呼啸着飞向了山巅。
虽然离得很远,但那龙气依旧像刀一样,刮在身上极疼,一把将小人参掀了出去。
他抬头,就见那条龙撞向一处岩石垒成的坚硬秃山,将那秃山硬是撞的像豆腐渣一样迸溅开了。
小人参吓得张大了嘴,往常流利的人话,眼下变得磕磕巴巴。
“啊,啊这,龙,龙疯啦!”龙君没疯,龙君只是头疼欲裂,耳边那道委屈难过的哭声,像是一条钉在魂上的链子,越收越紧,他不仅头疼,那颗长出来的人心,也疼。
疼的昏天暗地,抽筋拔骨的。
他妖生三千余年,头一回,体味到了“人”的滋味。
并不好,人的七情太过具体,太煎熬了。
已经是夜晚,天上遍布星河,龙君触山之后,就索性化作人形,独自一人立在圆月之下。
龙君一出水,津水中的大妖们也都探出头来瞧,驺吾出了水,但不太敢靠近现在的大人。
他怕大人余怒未消,撞碎的坚石山还不够,再把自己也撞碎了,那就不划算了。
众大妖知道龙君心情不好,也都唉声叹气的,可是当他们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却觉得有些不对。
为什么是晴天?
大人既然已经出水,又没有进白玉京,他是暴露在天地之间的。
一个妖怪惊讶,“雷,雷劫呢!”
他们大人竟然没有引来雷劫!妖怪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此刻也为大人高兴,他们高兴在于大人终于不用每日遮遮掩掩,且他龙躯没有复原,正是怕雷劫再临的时候,如今岂不是相宜。
但水底的老石龟看了一会儿,却心中一缩,仿佛大祸临头,艰难的叹了口气,而后闭目沉入水中。
这不是他能管得了事。
为何天劫不再劈龙君了,老石龟年岁比龙君还要大,他此刻已经明白了,也只有一个道理。
天劫只不劈“人”,他们本应化龙的津水君,怕是长了人心了,要遭。
而蹲在地上的驺吾,也是知晓的,此刻他也是愁容满面。
那日在万妖域中,他被往日的狐朋狗友逮住,而后就喝多了,等他醉醺醺的醒来,大人就已经带着自己站在山上,送小公子出青要山了。
而后,他就看到了让他浑身都炸毛又终生难忘的一幕,他们大人的龙目中,流出了“人”眼泪。
那里可不是装眼泪的地方,那可是万物因果,天地灵泉之眼!
驺吾吓的腿软,跪在了地上。
龙君泪还未干,青要山便也淅淅沥沥的下起雨。
这是灵泽之气,能滋养万物。
武罗神与一众青要山的妖怪欣喜若狂的接着雨水,他们跪在地上,臣服又感激。
不论是因为什么,有了这一场雨,青要山在这灵气枯竭,恶妖遍地的末法时期,得了场大造化。
驺吾注视着他们龙君,心里五味杂陈,他忽然想起了琼林镇的张屠户,那人前几天有人上门给他说亲,驺吾趁着夜色去看了那家姑娘,挺好的,有福之相。
不知道他答应了没有。
人间成亲,自己是不是要送礼呢?
于是想着想着,驺吾就和他的主人一样,萎靡了,倚着山,看着月亮,不说话。
即便如此,也没消停一会儿。
初夏的夜风一吹,驺吾鼻子灵敏的闻到一股血味儿,这味道?这味道!他猛然站了起来,奔向李孟津那处高山之上。
可是他被盘绕的龙气拦住了,没法接近。
所以他没看到,他们大人不知何时化出了一只龙爪,没有别人,也不是迎敌,龙君一手扯着衣襟,一手将锋利的爪尖扣向脖颈。
只听一声极其痛苦的嘶吼,驺吾鼻子里的血味儿就更重了。
高山上的龙君,趁着月光明亮,他一手拔掉了自己的逆鳞,颈下登时血肉模糊,金色的血流出来,滴在山岚之上,又化作浓浓的灵气,回归了津水。
李孟津疼的披头散发,满脸恶相,他拿着手中的这片逆鳞,要伸手捏碎,但没能成,逆鳞太过锋利,甚至还刮伤了自己的手掌。
他剧烈的喘息着,而后失力的倚在山壁上。
耳边的哭声渐渐小了,最后消失不见,李孟津捂着自己心脏的位置,看着天上明亮的月亮。
他忽而笑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晴朗的星空,与明亮的月光了。
驺吾只能在山下瞎转圈,又上不去,他也没办法,能怎么办呢?
想必他们大人是不想认的吧,苦修几千年,和天命抗争了几千年,好不容易能与龙门一较高下,为被天道死死困住的妖灵们寻一条出路,为自己寻一条出路,结果,阴差阳错,如今生了颗人心,还怎么化龙呢?
没听说过人能跃龙门的。
龙君出津水,又有一番大动作,小人参躲在草丛里小心翼翼的观察,直到看那龙君没有再回水中的意思了,红肚兜的小娃娃才松了一口气,他趁着没人注意他,便摘了一段水草披在身上,继而化作人参原形,“滋溜”一下钻进土里,往津水的水底去了。
他一定得找到画眉鸟,等事情解决了,寻回了主人烧尽身躯化作的纯青琉璃珠,送回金刚轮山之后。
他,他就回去找公子吧。
小人参想完结了自己的使命,就呆在含章身边。
他尚且为自己狡辩,可不是他贪图人间,毕竟,他可是那个苏府的半个身家呢。
此时周围的泥土和着水,有点凉,叫他无比怀念小公子房中书架上那个白玉匣子,小人参抹了抹脸,更加速往水下去了。
——
苏府,小公子卧房里的书案上,研好的墨水已经干了。
傅彩生的信依旧摆在上边,但却没写回信。
含章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哭着哭着就趴在床上睡着了。
还是有梦。
梦中自己有点累,周围黑暗一片,挺吓人的,但是他又走不动。
含章心里还没有难过完,索性自暴自弃,也不起来了,暗就暗,黑就黑吧,还能怎么地。
只是迷迷糊糊的坐了一会儿,他就觉得,脖颈后边,好像东西喘气,开始还挺远,如今,越来越近,就好像已经贴着自己的后颈了。
含章真的不想动,他也下意识知道这是梦,于是歪着脑袋,爱咋咋地。
可是那气息真的有点强,呼吸之间,自己的头发都被吹得飞飞扬扬,弄的脸痒痒。
含章却没害怕,他胆子并不大,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没害怕,仿佛潜意识就知道自己不会受伤害,并且很安全。
于是他索性在黑暗中回身,伸手去往前摸,他边摸,还边清了清嗓子,只是因为哭过之后,嗓音有些哑。
“什么东西?怎么在我的梦里呢。”
正说着,他那双细嫩的手就摸到了那“东西”。
像一堵墙!梆硬,又麻麻赖赖的,有的地方还挺光滑,闻着点水汽的香味。
摸了好半天,那东西喘了口气,含章的头发又被吹了起来。含章这才明白,于是点了点头。
“哦?这是个大鼻孔!”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好巨大!呼吸温温热热的,还有香气。
含章自己揉了揉眼睛,但依旧看不见,于是就埋怨,“好黑啊,怎么这样黑,我都看不清。”
话音刚落,就见黑暗中亮了一盏灯笼,稍微有了些光亮,但也不强烈,看不太远。
含章抬头往上一看,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是一只眼睛!”
眼睛眨了眨,这处空间就明明暗暗的来回交替,含章退后一步打量,但只能隐约看到眼前应该是一个什么大兽,只是离得太近了,自己看不清原貌。
含章有了好奇心,就有了力气,于是想走远一些,来看看这个家伙的全貌。
可是,没等他走几步,那大家伙就立即跟上来,含章连走带跑的半天,也没在黑暗中看清这家伙的样子,倒是把自己累到了,于是缓了口气,就又坐在地上不动了。
这时候大家伙却更加进的蹭了上来,呼吸仿佛抵在含章的脖颈处一般,来来回回的闻嗅,最后受不了了,索性将含章紧紧的蜷了起来,拱进自己的身躯里。
还舔含章的脸,也不知为什么,主要舔眼睛。
可是他太大了,又怕伤了含章,最后只得又贴着含章的后颈,燥郁的顶着。
含章回手拍了拍他,想安慰安慰。
可这下就不好了,那家伙反倒变本加厉起来。
巨大的家伙在黑暗中,蹭着含章哀嚎。
好像很难受,那声音低低的,又很“重”,不像是受伤,时而哀哀婉婉,时而暴躁愤怒,时而又求不得一般的难耐吟鸣。
含章就这样被这大家伙抵着嚎了一宿,清早起来,耳朵都直痒痒。
他卟楞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愣头愣脑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初夏的风顺着窗缝吹进来,小福敲门要端水进来。
含章忽然想起自己哭过,眼睛可别肿的叫人看见,怪难为情的。
只是他急忙跑到铜镜边一看,就见镜中那双眸子明亮晴朗,丝毫没有痕迹,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