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穿越重生>昔我往矣>第70章 番外三·现世篇

  景和十年,秋。

  距上京城几山之外,漫山遍野的绿叶被层层染为金红,旌旗猎猎,于寒露风中掩映着落日的余晕。营寨之中载歌载舞、觥筹交错,经过整整一天的围猎,如今众人正沉浸在山野宴席的喜乐里。

  这是自新帝登基以来所办最为盛大的一场秋狝,除去皇室宗亲,正三品以上无论文臣武将也皆可参加,不少大臣甚至从圣命及懿旨携带家眷去猎场一睹风采。

  不同于外界的歌舞喧嚣,彼时一顶不起眼的帐篷里,年仅十岁的彭蕊央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坐在窗边,身边半摊着一本《诗经》,她的眼睛却一刻不停地盯着远方逐渐沉沦的夕阳。

  “哟,好香的酒。”一个声音自帐外突兀地响起。

  小姑娘粉雕玉琢的脸上神情瞬间僵硬。

  扶桑被唤去干活了,徐栀在另一处营帐里跟众女眷嬉戏玩闹,她常年被关在府中认识的人不多,这出声的不速之客是谁不言而喻。

  “皇甫公子。”她无奈地唤了一声。

  约莫十二三岁的黑衣少年应声出现在窗外,他神色有些慵懒,斜靠在帐篷边往里一瞅,看见淡粉裙裳的女孩手中攥着一个半大竹筒,墨眉一挑:

  “想不到饱读诗书、闺中典范的彭家小姐竟也会酿酒。”

  “……想不到少年英豪、总角之岁射杀雄鹿的皇甫公子竟也会擅闯女子闺房。”彭蕊央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

  “牙尖嘴利的小丫头。”

  “表里不一的公子哥。”

  “……”永远一副玩世不恭模样的镇国公府大公子忽然沉默下来,一声不吭地与她对视。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瞪人总是没有威慑力,眼睛睁得浑圆,好似在眼眶里镶嵌了两颗晶莹剔透的琥珀,湿漉漉的,用一种宛如刚出生不久幼兽的目光望着四周。

  ——可怜又可爱。

  “咳,”皇甫铮清了清嗓子,用手掩饰住自己忍不住翘起的唇角,“那个……听说这几日秋狝,你一直都待在营帐里没有出去过?”

  “是啊,”彭蕊央收回了目光,声音微微有些失落,“我想出去,但爹爹不准,他让我留在帐里面和其他女眷一起写字绣花。”

  “那你今夜想不想出去?”

  讶异地抬起头,面前那少年站在夕阳余晖里,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光。

  皇甫铮轮廓初显,笑容带了几分桀骜,露出一口白牙:

  “没亲眼看见本少爷在马上射杀雄鹿的潇洒场面实在太可惜了,今晚单独露一手,不叫你大饱眼福算我输!”

  彭蕊央怔怔地望着他,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下头。

  夜色漆黑,营地中一片寂静。

  回头望了一眼坐在原地半梦半醒打瞌睡的扶桑,彭蕊央一横心,闭着眼睛搭上了帐外皇甫铮伸出来的手,左转右转越过营帐旁的守卫,两个半大少年的身影无声无息消失在黑夜中。

  临行前在腰上系上了那个竹筒,此番上了马,筒中的酒随着身体在马背上颠了又颠,那细微的酒水流动声竟在深夜丛林间显得真实。

  马匹是镇国公府自携的,被他们悄悄牵来,而仅看眼前的黑衣少年如此熟稔的架势便知定是个驭骑好手。与之相较,彭蕊央自小在府中长大,未曾骑过马,犹豫再三只得抓紧身前人的衣袂,片刻不能松开。

  途经一处颠簸,马受了惊,开始不受控制般地跑得飞快,到处乱撞。彭蕊央纵使平日里如何从容不迫,也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眼下花容失色的同时,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双手先死死环住跟前背着弓的少年的腰。

  感受到腰际间手心传来的热度,皇甫铮顿时浑身僵硬,呼吸停滞了一瞬,慌忙使尽十八般武艺才硬生生把马停了下来。

  月色昏暗,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行至丛林深处。

  马蹄停在倾泻月华的草叶之间。

  “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你可以把手松开一点。”皇甫公子声音干涩着开口。

  彭蕊央这才注意到那身黑衣的腰边都被她两只手攥出了褶皱。

  她脸上顿时泛出了粉色,白里透红,煞是好看。

  “……我们现在在哪?”她忙把手松开,故作淡定地问道。

  “之前跑急了,眼下似乎在围猎场深处边界外。”皇甫铮干脆利落地跳下马,又小心翼翼地把马上的人扶了下来,“虽然没有被正式划入围猎范围,但是不打紧,路还是之前的路,天亮之前沿着赶回就是。”

  “马背上颠簸这么久,你肯定不习惯。先休息一会儿,等准备就绪,再给你猎只大的开开眼。”

  小姑娘轻轻颔首,表示赞成。

  两人并肩坐在原地,背靠着一棵大树,头顶是无声的墨色夜空。

  那匹马在一旁安静地埋头吃草,深夜无声。

  偶尔响起一两声夜枭的啼叫,乍一听有些凄清刺耳。

  彭蕊央低着头,手在腰间竹筒上虚握了一把,心悸不止。

  眼皮毫无征兆地跳了跳。

  她柳眉一蹙,刚要开口,却见身边人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我先去取马鞍上的箭,等一会……”

  话音未落,四周却骤然亮起了点点绿色的幽光。

  就连方才凄厉的鸟鸣声也听不见了,一片死寂,令人毛骨悚然。

  压抑的气氛让彭蕊央感觉浑身不自在,刚想站起身来向前走近,却发觉皇甫铮神色骤变,疾步上前,电光火石之间将人扑倒在不远处:

  “小心!!”

  彭蕊央倒在地上,眼角余光瞥见先前她站的那个位置此时已经被扑出的一只饿狼占据,吊起的三角眼白多黑少,阴森森地望着他们。

  下一瞬,它忽然仰头,朝夜空中发出一串尖锐的长嗥。

  那群绿油油的犹如鬼火一般的眼睛仿佛接到了召令,迈着踩碎落叶的脚步,十数头显然因秋狝饿了好几天肚子的狼口齿之中淌着涎水,自丛林阴影中现出了身形。

  ——好一群缄默的催命鬼,浑然的刽子手。

  皇甫铮当即在地上滚了一转到马跟前,从马鞍上的箭袋中一把抽出三支箭,三矢齐发,对准那狼酋的脑门。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虽说是古之正道,然而饿狼却不比之前的鹿般软弱温顺。眼前的狼漆黑的三角眼闪过一道精光,跳起身往空中一偏,铁箭泛着寒光,最终竟只射中了几撮末梢的毛。

  看见狼酋的动作,周围其余匍匐的狼不约而同将后腿曲起,前腿向前伸出,目露凶光——那是攻击的前奏。

  皇甫铮暗叫不好,站起身来,拉住一旁面色发白的彭蕊央,还不忘下意识伸手将她护在身前,弯弓搭箭,瞄准逐渐缩小的包围圈中颇为薄弱的一处。

  “嗷呜——”一只狼的左眼被射中了,血溅三尺,丛林之中弥漫着一片腥味。

  “它们的目标是那匹马,走!!”

  皇甫铮喘了口气,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剑眉紧皱,趁着狼群发愣的瞬间一把抓紧了彭蕊央的胳膊,向溅血的那处竭力狂奔。

  彼时四周的狼已经反应过来,它们冲两人露出森森利齿,发出一连串狂嗥。皇甫铮却不给它们攻击的机会,几支利箭发出,如流星一般中伤了两三匹恶狼。

  毕竟还在总角之年,能拥有这般神勇已算是千年难遇。

  只不过皇甫铮表面还维系着冷静,实则紧绷的神经已经达到了极限。

  箭袋里也只剩两支箭而已。

  但出人意料的是,狼群见久攻不下,竟真如他所言,对二者的包围圈刻意疏散了些,似乎把注意力彻底转移向两人身后比较好对付的食物。

  眼见扫清眼前的去路,皇甫铮强撑着将彭蕊央推在身前先行,自己则咬着牙,拼命让身体不再摇晃,以便断路。

  而那群凶狠的刽子手似乎真的摇身一变成了彬彬有礼的书生郎,期间除了恫吓性的嗥叫之外再无别的举动。

  二人跌跌撞撞地向远处拼命疾奔,然而正当他们以为终于要离开这是非之地时,皇甫铮的背后却忽然一凉。

  浓重的血腥味笼罩了他的后颈,一只狼忽然从身后扑来,白多黑少的狼眼泛出饥饿而凶狠的光,仿佛下一瞬便要将那脆弱的脖颈一口两断——

  皇甫铮反应极其迅速,刹那间从袋中取出一支铁箭,转头照后便狠狠戳了下去。

  湿热的血液溅在脸上,那狼发出一声哀嗥,原本张开的血盆大口不得已与眼前人的脖颈错开位置,尖锐的牙齿狠狠陷入肩胛的皮肉里。

  皇甫铮发出一声闷哼,眉眼拧成了一团,显然极为痛苦。

  “皇甫铮!!!”

  彭蕊央回头见此情景,大惊失色。她一改先前走在前面的位置,转而蹒跚着走到他身边来,也不嫌弃浑身是血,直接用手将人攀在自己肩头。

  或许是方才那黑衣少年徒手用铁箭头重伤同类的浴血场面令狼心悸,又或许是它们不愿想不开放着软柿子不捏反倒去啃硬骨头,总之这一回,望着两个身影踉踉跄跄地走远,竟然无狼再敢上前出头。

  夜深人静,深林之中,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不断回响,显然是迷了路。

  十岁的小姑娘架着一个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少年,咬牙吃力地向前走。那深邃俊逸的面孔已有了雏形,然而无论以前张狂抑或是轻慢的神情悉数不在,此刻无力地靠在她肩头,血液和冷汗打湿了衣衫。

  “撑住……皇甫铮,现在还不是阎王爷要收你的时候!”彭蕊央牙齿都在颤抖,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反反复复重复着两个字,“你一定要撑住,撑住……”

  “别……哭。”

  耳畔传来细微的声音,黑衣少年的眼睛仍然闭着,然而气息尚存。他吐出口的字虚弱得仿佛马上就会随风而去:

  “嘿,对不起……今晚恐怕让你失望了……”

  “你别说话!”脆生生的声音一口打断,彭蕊央别过眼去,眼底流露出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别说话,保存体力。”

  皇甫铮嘴巴动了动,最终陷入沉默。

  一滴,两滴。

  忽然间,手背上有了些许湿润。

  紧接着,鼻尖上,睫毛间也陆续挂了水珠,头顶亦是。

  她抬头望向夜空,原本尚存的昏沉月光被云层覆盖,天地间陷入一片混沌。

  ——下雨了。

  深秋的雨总是悄无声息又毫无征兆,但一旦开始,却总会凄哀悱恻下到天明。

  昏黑的夜,朦胧的雨雾中,树叶沙沙作响,无边黑影中,一个小娘子扶着身边少年,一瘸一拐吃力地走着。

  冰冷的雨水淌在她的脸颊上,头发已经湿透了,满眼迷离着水光。

  恍惚间,她仰头,蓦地从掩映在前层层密密的枝叶中看出了些名堂,使劲眨了眨眼,眼睛中流露出了仿佛柳暗花明一般的惊喜:

  “皇甫铮……这、这有个山洞!”

  一片漆黑中,枝叶藤蔓被轻轻掀开,空旷的洞穴中回响着踉跄的脚步声。彭蕊央双手颤抖着将人扶到洞口的石壁上半躺下,自身衣服已经湿得不成样子,她脸色白得厉害,发鬓尖滴着水,但却顾不了那么多,反倒转身想出洞找树枝生火。然而摇晃着向前走了几步,脚下却忽然绊着些东西,趔趄几步摔倒在地。

  小姑娘摔了个狗啃泥,脑海中却反倒清醒得紧。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在地上胡乱摸索了一阵,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却不曾想电光火石之间竟误打误撞抓到了几段常年枯死在洞中干燥粗藤!

  她大喜过望,才站起来又赶忙丝毫不嫌脏地蹲下身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躺卧着倚在石壁边的黑衣少年眉毛拧作一团,眼睛虚睁开了一条缝,入目的竟是一片微弱火光。

  “……你醒了!”坐在他身边火堆旁的彭蕊央见状,眉眼间露出喜色,凑过去将他扶起,“感觉怎么样?”

  肩胛处传来剧痛,令原本想故作笑容的皇甫铮闷哼一声,额间流出冷汗,眼前一花,险些再度晕过去。

  忽然察觉上半身凉飕飕的,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被褪下了半边衣服,而伤口处早已被一根淡粉色的布带绑了个结实。

  外面的雨依然在下,虽然不算倾盆,但连绵不绝的场景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洞穴里的两名半大少年,一个身受重伤,一个几近虚脱,以这种情况空腹挨不过两天。而钻木取火所引出的微弱火苗只管一时,眼前的火堆在阴冷的山洞中只怕是杯水车薪。

  小姑娘的瞳孔中映着火光,脸色很不好看,声音显得虚弱:“我把你扶到这儿就走不动了,钻木生火以后就撕了一条衣角把伤口包了一下,可能会有些……”

  “……央央,”他嘴皮动了动,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声音极其微弱,沙哑着打断了她的话,“是我的错。”

  “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带你连夜出来,又马失前蹄出了皇家围猎场……不遵天意,遇到狼群,咳咳——这是我的报应。”

  “又受了这种伤……恐怕今晚难逃一死……”

  “你绝不能把精力浪费在我身上,留我一个人在山洞里……等天亮了,雨小了,你就立刻回去咳咳——否则我们两个待在这种地方都得死!”

  “记得,我们一路来都是往西走,回去的路一定是往……”

  “啪!”

  话音未落,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响彻整个山洞。

  彭蕊央苍白的脸生生被气出了些许红润,她举起刚刚将近用尽全身力气扇出去巴掌的那只手,声音嘶哑哽咽,几乎是吼出话来:

  “皇甫铮你脑子是不是被狗啃了?!!”

  “你从狼群中救了我,我也带你徒步走了不知多少里野路,咱俩就算两清。但现在是老娘千辛万苦费了不知多少功夫才把你救醒,就由不得你想死就死了!!”

  “我告诉你皇甫铮,别自以为是了。从今天开始,你的命就是我的,我要你往东你绝不往西,我要你打狗你绝不撵鸡,我要你陪我看焰火你就得年年伴我过除夕!”

  “听清楚了没有?!!!”

  一个年仅十岁、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能指着对方鼻子骂“老娘”,显然是气得不轻。然而平日里对外喜怒无常的黑衣少年顶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此时却反而愣住了,半晌后,藏匿在暗处的唇角勾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从今天开始,你的命就是我的。

  不就是年年陪她过除夕么?

  倘若苍天有眼,我皇甫铮福大命大未至绝路,往后余生数十年,无论何年何月何日,如何绚烂的焰火,我定陪伴在侧,绝不缺席。

  身纵不在,心亦永在。

  肩胛上的伤口又开始撕裂般地疼,恍惚间,一股清冽的酒香萦绕至鼻尖。

  他忍痛转头,便见彭蕊央不知何时蹲在身侧,一只手将竹筒里的酒水尽数倒在了伤口上。

  “……方才手忙脚乱忘了处理,若是过几天化脓就糟了。”她神色淡淡,眸中却划过一丝不自在,“这里只有之前带的青梅酒了,将就点吧。”

  “辛苦了几个月,全用在我身上岂不可惜?”他下意识地问道。

  “救人要紧,酒没了还可以再酿。”

  小姑娘的声音越说越小,她垂着眼,最后几乎变成了呢喃:

  “……更何况,这酒本就是要赠予你的。”

  青梅酿酒,竹马相求。

  双目一黑,皇甫铮不受控制地陷入昏睡。

  洞外雨声淅沥,依旧连绵。

  不同的是,天亮了。

  彭蕊央醒来时,发觉自己坐在统领府院内的石桌前。

  此时是初夏的午后,四周翠意盎然,鸟鸣婉转,天光耀目。

  石桌上摆着几碗未剥皮的青青梅子,莹润剔透,泛着水光。

  “娘子?”

  耳畔传来熟悉的低沉男声,她一回神,便对上行至身侧的统领大人如墨般的眸子。

  距离大婚之日已过三月多,今日恰逢休沐,她回府便有了儿时酿酒的兴致,奈何午后在院中忙碌了一会儿,便不知不觉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对视半晌,彭蕊央笑了笑:“不过小憩片刻,没想到竟梦到了些以前的事。”

  皇甫铮挑起眉,还想追问,眼前却骤然横过一个青绿色的影子。

  那女子眉眼弯弯,两指夹住一颗青梅:

  “夫君若是闲来无事,便坐下一并剥梅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再度声明哦,本文设定大内侍卫统领是可以有自家府邸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