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延年提着毕方鸟往白马河的方向走去,毕方长而艳丽的尾羽拖拽过地面,留下似火灼的痕迹。

  院子里,王昌平还没有睡下,他顶着两个大大的乌黑眼圈,对着明月时而发笑,时而心事重重,直把旁边奉茶的银扇看得头皮发麻。

  银扇:“少爷,我,我得去个茅房。”

  他怕自己再不走,就要控制不住的拿巴掌拍他家少爷了。

  王昌平斜睨了他一眼,这懒人就是屎尿多。

  “去吧去吧。”

  “早去早回啊!”

  片刻后,王昌平冲着茅房方向喊了一声。

  银扇:……

  “哎!”

  王昌平听到茅房里传来的回声,这才满意的继续望月发呆。

  木门吱呀一声,宋延年推门而入,他看到傻站在院子里的王昌平,有一丝诧异。

  宋延年:“这么晚了还不睡?”

  王昌平:“睡不着。”

  他的视线不经意的落在了宋延年手中的毕方身上。

  无精打采的王昌平陡然提起了精神,他凑了过去问道。

  “你哪里抓来的鸟。”

  “这羽毛漂亮,你要杀吗,羽毛可不可以给我留一点啊。”

  王昌平一脸的赞叹,瞧瞧这艳丽又缥缈似云烟的蓝羽,多美啊。

  他刚好可以给瑶娘做两个边夹,然后找书肆老板支点稿费,再去珍宝阁买几颗珍珠。

  到时,联联珍珠缀蓝羽,定然美的不可方物。

  王昌平内浮想联翩,蓝羽边夹美,人更美!一时间,他将自己醉了过去……

  宋延年和毕方鸟同时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宋延年就撇过了头:昌平兄,口水滴了!

  毕方鸟大怒,哪来的人类,竟敢打它这身毛羽的主意!

  它原先蔫耷的脖颈一下昂起,凶狠的朝王昌平张开喙,一点脆弱的星火在它口中汇聚……

  奈何被宋延年蕴养过的冰珠太过霸道,它那点火苗怎么打都打不起来。

  就像受了潮的火折子。

  宋延年:……

  他捏住大鸟的白喙,低头警告道。

  “你嘴里的火星儿要是烧了我家一根草,不用昌平兄开口,我自个儿就将你的毛羽全都拔了。”

  “一根不剩!”

  毕方鸟觑了宋延年的表情一眼,见他神情认真严肃,显然不是开玩笑的。

  它重新蔫耷回脖颈,了无生气的啼叫了一声“毕方~”

  啼声似石击,又似竹木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

  王昌平这才回过心神,他定睛一看,这鸟居然只有一条大腿。

  “这这……”王昌平倒退两步。

  “毕方?”

  都是读书人,谁还没看过几本闲书,为了写好志怪异谈,王昌平也是恶补过《山海经》这本巨作的。

  宋延年并不理会他,他越过愣在院子里的王昌平,提着毕方鸟回了自己屋中。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宋延年落下门栓,他将毕方放在地上,并在它周围画了一个圆圈。

  毕方原想逃窜,却不想翅尾刚刚碰触到圆圈边缘,瞬间就被冻成了冰凌。

  它连忙缩回翅膀,那冰凌却似有了生命,不断的往上攀附,隐隐还有冰冻的咔咔声……

  毕方凄厉的啼叫,“毕方~”

  ……

  宋延年看着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毕方,沉思。

  疯道人曾说过界碑将破,难道,此时界碑已破?

  他伸脚动了动奄奄一息的毕方,问道。

  “你哪来的,今夜为何纵火?”

  毕方鸟无精打采的瞟了他一眼,宋延年从它眼中看到了仇恨和桀骜。

  也是,传说中毕方是火神的侍者,要是如此容易妥协,那未免折辱了火神名头儿。

  宋延年不再指望毕方开口,他将手掌搭在它的脑门顶上,灵识化作一根银针,强硬的突破了毕方鸟脑内的屏障。

  倏忽的,宋延年收力。

  这鸟类的脑仁就是小,他原先想着,这毕方鸟毕竟是异兽,怎么的也会比凡人的脑内屏障厚一些。

  所以这刺入脑内的银针带着凛然之势。

  没想到,这鸟儿的脑仁这么小,思想也简单,甚至可以说有点单纯。

  宋延年连忙收力,用力过猛,这毕方鸟该成痴呆鸟了。

  随着灵识入内,毕方的过往似一幕幕水帘,慢慢的在他眼前漾开……

  一柱香后,宋延年收回灵识。

  从毕方脑海中的记忆,宋延年得知了一个不好也不坏的消息。

  那就是界碑当下还未破,不过,支离破碎的界碑,离彻底破碎估计没有几年时间了。

  这只毕方鸟就是顺着界碑的缝隙硬挤过来的,也因为穿越界碑,它的神力大大折损,在山间一度濒死。

  是一只雉鸡救了它,并且努力捉虫子喂养它……,这时间一长,毕方鸟就对毛羽艳丽的雉鸡生情了。

  而琼宁的纵火,则是雉鸡失踪,它顺着气息一路寻来,发现雉鸡最后的气息出现在那儿。

  宋延年面色古怪的看向地上的毕方鸟,敢情这还是一只痴情鸟?

  “……你还吃虫子?”

  传说中的毕方最是好洁,只食月华精气,尤其是帝流浆。

  真难想象,还有吃虫子的毕方。

  毕方鸟转头嗤笑,小儿懂啥,这是情人间的相处之道。

  转而它又怅然的耷拉下脖颈,长长的脖颈搁在地上,大大的泪珠子从它眼中掉落。

  ……它的小雉,肯定是死了,被这些残忍的人类杀害了。

  宋延年看得是哭笑不得。

  毕方怒了:凭什么你们人类的爱情是爱情,它这鸟儿的爱情就不是爱情了?

  宋延年:……这话有理。

  “我给你找找小雉,但你今日纵火,城内房屋损坏无数,你想继续在山野自在,是不行了。”

  他寻思着按照本朝律例,只要是蓄意纵火,不论火大火小,最后皆是处以极刑。

  毕竟,火灾对于百姓而言,太过可怕了,人力有时巨大,有时却又十分渺小。

  宋延年见过琼宁府城的府志史,琼宁最严重的一次火灾在百年前,灾起城中一偏僻小宅,火势绵延至城外……

  大火烧了一天两夜,燔万余家宅,直接将大半个府城给烧没了。

  历史只是短短的几句话,然而当时的人们确确实实的遭受了流离失所,生死离别……

  今夜的琼宁,差点又重现了这场灾祸。

  毕方鸟猛的昂起了头,它一时不能取舍,毕竟它才从界碑后头逃离出来,要是让它再被关起来……

  不,它不要!

  宋延年看出了毕方鸟的犹豫,他笑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

  “我只是知会你一声,不管你同不同意,最终都要关起来。”

  纵火犯就该牢底坐穿。

  尤其这样一只能够喷火的异兽,放任它该生祸端了。

  毕方鸟剧烈的挣扎,它不断的用头去撞击圆圈,就算是身体冻成冰僵也不在意。

  宋延年却不再理会这番动静。

  他沉思了片刻,转身从案桌的青瓷长颈瓶中,拿出了一个空白的长轴画卷。

  长轴唰的一声在桌面上铺平,朱砂沾笔,磅礴的灵韵随着朱砂笔墨的游走,浸入莹白的白鹿纸中。

  随着最后一笔符箓的勾勒,原先艳红的朱砂,好似红光一闪而过。

  再一看,原本布满了繁复符文的画卷,又变成了一片莹白,上头半点不见朱砂符箓的痕迹。

  宋延年将卷轴往毕方鸟头上一覆,卷轴盛光大起,整个毕方鸟被白光笼罩,蓝羽幽幽一闪,只一呼吸间,地上的毕方鸟已不见踪迹。

  取而代之的是卷轴中栩栩如生的毕方振翅图。

  蓝羽漾着薄如蝉翼的光芒,任谁看了,都会惊叹,好一副大家之作。

  宋延年将卷轴卷好,地上的黄泥汇聚成一条轻柔的黄绳,黄绳似小蛇一般灵活,自动的缠绕上卷轴。

  土泄火且克木,这丝黄泥线彻底绝了毕方窜逃的可能。

  ……

  宋延年来到起火的洒金街,洒金街不愧其洒金名号,这一片居住的都是比较富裕的百姓,其中不乏一些是府城的官员。

  一路走来,街道上还有木头燃烧的烟味。

  丑时三刻,此时祈雨符求下的大雨早已经停歇,着火受灾的那几户妇孺一边哭,一边在断壁残垣中翻捡能用的东西。

  宋延年最后是在火势最大的张府里,寻到了毕方记忆中的那只雉鸡气息。

  雉鸡早已经死去,埋在瓦砾中的毛皮有些肮脏。

  宋延年提起,只见它脖颈有一圈白毛,豆大的眼睛紧闭着。

  唔,就是一只寻常山鸡,还未开智。

  对面,张伯定正扶着几欲昏厥的母亲,转头恰好见到宋延年从一堆瓦砾下,翻出了一只雉鸡。

  张伯定:“小孩,哎,叫你呢!这鸡不能吃。”

  宋延年拎着鸡看向他,发现这是之前在白鹿街夜市拱桥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张书生。

  此时张书生不再是吟诵夜市桥边火,春风寺院船的怡然模样。

  他的头发,衣角,都有被火苗燎过的痕迹,此时唤住宋延年的声音也哑得不像话,显然是给浓烟熏着了。

  宋延年提起雉鸡,看了一眼,“你说这个?”

  张伯定只以为宋延年是哪家过来捡漏的小孩,毕竟旁边也有这样的街坊。

  他忍着悲痛,“这是友人所赠,雉鸡倔强不食嗟来之食,起火之前鸡就死了。”

  “雉鸡死后肉臭,吃了会生病的,你是哪家的孩子,夜已深,快快家去。”

  宋延年恍然,这《白虎通》里曾说,文人间相互拜访时,都爱提一只雉鸡。

  因为雉鸡性倔,不吃嗟来之食,很难家养的活,文人觉得这雉鸡和文人的品性相似,所以,他们拜访时的伴手礼通常是拎一只雉鸡。

  宋延年:……

  这是送礼送出的灾祸吗?

  还好他今晚登门访客提的是炙鸭。

  宋延年提着雉鸡转身往回走,夜色重重,很快他的身影便隐到夜色中,不见踪迹。

  张伯定着急,他想再次呼唤,却发觉自己声音哑得不行。

  他苦笑了一下,回头看看低垂眼泪的亲人,心下酸涩,他现在自家都难保,哪还顾得上别人家的孩子。

  张伯定:“罢罢罢,好言难劝该死的鬼,随他去吧。”

  ……

  时间伴随着钟鼓楼的晨钟暮鼓,在指缝间悄然溜走。

  转眼间,宋延年已经在府学里渡过了月余时间。

  府学里有甲乙丙丁四个班级,各个班级的进度不一样,甲班最优,乙班次之……丁班最次。

  像他们这样刚刚入学的秀才,暂时都被编入丁班,下一次的排班,要等月考之后。

  所以,为了考取甲班,大家都卯足了劲。

  今日授课的是陶举人,陶举人是个留着整齐山羊胡的中年汉子,他性子有些内敛,还是个出名的耙耳朵,据说他家夫人极凶。

  曾有人问他为何如此怕夫人,他倒是不在意的笑道。

  “因为爱重信重,所以让她怕她。”

  宋延年对他印象还挺好的。

  他学问不错,性子豁达温厚又有耐心,府学里的学生都爱问他问题,所以一到他的课散课时,案台上总是围了一堆的学生。

  此时就是这样情形。

  “请陶训导看看这道墨义,学生答得是否妥帖?”一个秀才恭敬的将卷子递上。

  陶训导接过写满墨字的纸张,轻声将题目念出声。

  “官物有印封,不请所由官司,而主典擅开者,合当何罪?”

  “唔,我来看看你答的。”

  “……”

  宋延年看着围的水泄不通的案桌,轻叹了一口气,看来今日又要问不成了。

  他整理完今日陶训导讲的要点,这才收拾书笈,准备回寝室。

  因为府学离白马河还是有一段距离,再加上他想和府学里的秀才们多交流下学问,思维在碰撞中才能产生火花嘛。

  所以,府学开学后,他就从白马河的小院里搬出来了。

  至于原先的小院子,宋延年将它转赁给了王昌平。

  前些日子,王昌平的文稿大卖,他又领了一笔颇丰的润笔费,在偿还了欠他的三十两白银后,还略有剩余。

  银扇怕他家公子花起钱来没数,到时山穷水尽又得露宿街头,他硬磨着王昌平交了赁银,一下就交到了明年四月份。

  宋延年都佩服银扇了。

  他走的时候,王昌平拍着胸膛说了,这屋子只要他赁着一日,隔屋就一定是宋延年的,叫宋延年旬假的时候,一定要回来居住。

  就连银扇,也是泪眼汪汪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