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延年听完王昌平的话,看了他的面相思索了一番,便替王昌平画了一道符。

  宋延年:“给,随身携带着。”

  王昌平捧过这道符,一时有些犹豫,他这正缺灵感呢,到底是该用还是不该用。

  宋延年看出了他的想法,轻笑道。

  “昌平兄,这只是一道破瘴符。”

  王昌平重复:“破瘴符?”

  宋延年点头,“你遇到鬼打墙,或者是被鬼迷了心智,这符有助你醒神的作用。”

  他没有说的是,这符箓在遇到鬼物用美人计时,尤其有奇效。

  就是不知道到时娇娘变恶鬼,这昌平兄还能不能受的住。

  宋延年想到这,又打量了王昌平几眼,只见他汪汪着一双凤眼,眼肚里缠绕着桃花纹,纹路繁茂似枝蔓。

  看来,这朵桃花会开得很旺嘛!

  王昌平:……

  他又有一些打退堂鼓,总觉得这延年兄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儿。

  他抱怨远在元西村的老爹,和宋延年诉苦道。

  “我家老头子也太过小气了,不过就是区区一千两文银嘛,就为了这么点银子,他要和我断了这父子情分?”

  他悲愤,“这情分也太廉价了!”

  宋延年不禁瞠目结舌:一千两啊,这么多!

  他看着不知错的王昌平,都同情王老爹了,养了这么一个败家儿子,真是苦了他了。

  一千两文银,王家该卖多少坛大酱,他家月娘得捡多少个鸭蛋,才能凑上这一千两白银。

  宋延年还是不相信,“一千两!你都用完了?”

  “你都买啥了?”

  王昌平苦恼的皱眉:“我啥都没买!”

  “我也不想的,这事儿你也知道的,我不是没经受住诱惑,去客栈里装鬼了嘛。”

  后头就遇上了真鬼。

  “出了那客栈,我就知道错了,但我真的上了县试的红榜,我不敢不给钱啊。”

  宝华寺的人太狠了,一开口就是一千两纹银,那些人那么凶恶,做事又绝,他看了小腿都发软。

  相比之下,老爹的棍子就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宋延年:活该!

  他挥了挥手中的书稿,赶他道。

  “去吧去吧,你这话本写得不错,我看吶,一定能卖上不少银钱,褚家书肆的小老板是我的同门师兄,到时我让他给你点实惠的价格,给你多印几本。”

  “我还等着看后续呢。”

  会是什么呢,人鬼情未了?

  宋延年想到这,不免有一丝期待,他想着想着,突然又笑了起来。

  “唔,昌平兄的这些话本,以后可以唤做昌平志异嘛,不错不错,真的不错!”

  这拿生命讲的故事,能不好看嘛!

  想到这,宋延年真挚的道。

  “昌平兄,相信我,只要坚持住梦想,黄金屋会有,名传千古也会有!”

  王昌平:……“走走走。”

  他将宋延年推出房门,生无可恋的上榻睡觉了。

  夜里,宋延年见到银扇提着灯站在院门外翘首以盼,时不时的还要拍拍盯在脸上的蚊虫。

  宋延年抬步走了过去,“银扇怎么了?”

  银扇见来人是宋延年,哭丧着一张脸道。

  “宋公子,我家少爷他被我给气得离家出走了。”

  他脸上一片惶惶然,心里检讨自己这两日是不是做的过分了一些。

  要知道以往,少爷可是走到哪里都带着自己的。

  宋延年闷笑,这昌平兄真是壮胆了,他还真出门撞鬼找灵感了啊。

  他不火谁火,以后这坊间志怪大家,必有昌平兄的一席之地。

  银扇快哭了。

  宋延年见状,连忙开口道。

  “不打紧,不打紧,他这是赚钱还债去了。”

  银扇:赚钱?

  宋延年可不管这两人,夏日蚊虫多,就是不咬他,在旁边嗡嗡嗡的也烦人哪,他还是回屋继续给爹娘写信吧,这中了秀才的事可还没和爹娘说呢。

  银扇:……

  他看着宋公子的背影,心里埋怨,这话说半茬的,不是让人更担忧吗?

  他焦急的看着外头乌黑的天色,这大晚上的,他家少爷去哪里赚钱啊……

  一时间,银扇心头涌出来了一些不大好的想法。

  这些想法,在看到夜色中王昌平酿酿跄跄着脚步回来时,一下如喷井似的迸发了出来。

  银扇哭嚎的扑了过去扶住自家少爷,他眼里迅速积蓄起泪水,抖着唇艰难道。

  “少爷呜呜,我的三两半不用少爷还了。”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三两半还是在哭自家少爷了。

  刚刚被鬼追了五里路的王昌平:……这又是哪出戏?

  ……

  过了两日,琼宁州府举办谢师宴。

  在院试的那两天,大家伙儿都看出了这方学政是个严肃的人,但今日这谢师宴,方学政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就连眉心的褶皱都淡了点。

  只见他穿着一件玄纹的常服,语气和缓的一一点评过众人的文章,言辞如山间泉水,涓涓流淌。

  半晌后,方学政的目光扫过下方的学子。

  “哪位是宋延年?”

  这话一出,大家伙儿也有些好奇,毕竟是这次的案首,听说还是个小三元。

  宋延年听到方学政唤他的名字,起身长长作揖。

  “学生见过大人。”

  方学政见到宋延年如此年轻,脸上带着笑意称好,他转头和身边的人笑道。

  “真是年轻有为啊。”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宋延年的身上,这么年轻的秀才公,没有意外的话,以后一个举人是最基本的。

  一时间,投注在宋延年身上的目光有羡也有妒。

  方学政见他有些拘谨的模样,温声道。

  “你的文章我看过了,通篇言之有序且要言不烦,我很喜欢。”

  宋延年了然,这方学政果然和坊间传闻一样,是个干实事的。

  夸赞完,他又指出文章中的一些不足,字字珠玑,简单扼要,却又振聋发聩。

  宋延年心中叹服,不愧是两榜进士出身,只是这样短短几句,就让人茅塞顿开。

  他虚心的接受了方学政的建议,作揖拜谢。

  “学生谨记大人教诲!”

  方学政:“接下来三年,我便是这陈留郡的学政,于学问一道,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给我去信。”

  他说完这话,旁边就有下人拿了拜帖递到宋延年手中。

  宋延年大喜,虽然只是写信,但他已经很满足了,这进士的指导去哪里找啊。

  他也乖觉,再次拜谢时便口称老师。

  方学政朗笑,他喜欢这么上道的。

  众人盯着那拜帖,酸酸涩涩:……马屁精。

  宋延年才不管他人目光,这方学政本来就算是他们的座师啊。

  接下来,方学政陆陆续续的又送出了四张拜帖,都是投他意的学子。

  如此,宋延年才没有那么打眼了。

  但众人都看出这方学政对宋延年是最青睐的,没看那话也是说的最多的嘛!

  宴席办的不错,有鱼有肉还有时蔬,尤其是那道番茄松鼠鱼,鱼肉香酥,汁水酸甜可口,算的上一道好菜。

  尤其它寓意还好,鲤鱼跃龙门嘛,一朝逢祥便化龙。

  方学政最先动筷,他开动后,下头的秀才们才开始动筷吃饭。

  宴席过后,方学政和几个大人就陆陆续续的离开了。

  整场谢师宴并没有举行太久,毕竟大人们日常事务繁多。

  在大人们走后,宋延年和同年的秀才们简单的交谈了几句,毕竟是官府举行的宴席,秀才们也很多话不敢多说。

  甚至连酒都喝得很少。就怕醉酒后,一个言行无状传到大人们的耳朵里,留下狷狂的印象。

  宋延年看了看天色,准备离去了。

  他看到叶老太的孙子这次也中了秀才,两人毕竟不是太熟,相互点头致意后,宋延年便离开了谢师宴。

  此时天色尚早,宋延年便顺道拐到府衙里更换了自己的秀才文牒。

  府衙里的文书告诉他,新晋的秀才公十月份便可进府学学习,这次同前段时间临时的童生学堂不一样,是正正经经的府学,由好些个举人授课。

  弄完一切手续,宋延年一时间归心似箭。

  ……

  白马河的院子里。

  宋延年一边打包着归乡的行李,一边问王昌平。

  “昌平兄,我要回小源村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王昌平:“你不是还要上府学?”

  宋延年摇头:“府学在十月份,这两个月的时间,我想先回家看看。”

  他出来算下也有四个多月了,这段时间经历了这些事儿,他觉得这人生无常,生命脆弱,还是要珍惜当下,珍视身边的人。

  宋延年:“我想家了。”

  王昌平没有嘲笑他,他也想家了。

  可是他都被他老爹赶出家门了,老爹明显还在气头上,这元西村他是暂时不敢回去了,老娘也不会护着他。

  一时间,天大地大,居然没有他的容身之处,王昌平惆怅极了。

  宋延年:“这里的房子我还租着,昌平兄要是不嫌弃,可以先住着。”

  王昌平大喜,握紧宋延年的手直呼好人呐。

  宋延年:……

  总觉得这好人卡好像不是啥好东西。

  他甩了甩头,将这漫无边际的瞎想甩出脑袋,继续收拾行囊。

  琼宁城外,护城河上的码头处。

  宋延年婉拒了王昌平的相送,乘着一艘乌篷船向故乡的方向驶去。

  船行到圆楼镇,宋延年付了船资,将毛三寸从船上牵了下来,毛驴背上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

  府城繁华,人多物丰,宋延年头一次去府城,回来时便冲动的将身上的银两花了个精光,给家人置办了丰厚的礼物。

  此时兜里比脸上还要干净。

  他递了一个豆饼到毛三寸嘴边,怜惜道。

  “是不是太重啦。”

  “还好给你买了不少豆饼,不然你都没地儿吃饭了。”

  “这饿肚子干活可不是啥好滋味。”

  毛驴咴咴的叫着,驴蹄子轻刨地面,像是在说不打紧。

  宋延年牵着驴子才走出几步远,就被一个大嫂子拦了下来。

  赵氏热情的迎了上去:“书生,我就猜你是这段时间打这儿经过。”

  宋延年拉住毛驴,定睛看了下,认出了这是当初给予他方便的赵氏。

  “赵嫂子。”

  赵氏见宋延年还记得自己,登时大喜,“哎,书生还记得我啊。”

  宋延年:“当初嫂子仗义执言,并且给予延年方便,这点点滴滴,延年谨记在心。”

  赵氏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摆手,“些许小事,不值当不值当。”

  她在前边引着宋延年:“要是不嫌弃,就到大嫂家里用个便饭,上次我听了你的话,将灶改了后,家里的钱财真的开始结余了。”

  赵氏到现在还觉得惊奇,明明都是差不多的花钱赚钱,以前是省吃俭用月月精光,到现在这几个月家里开始盈余了。

  因为这,她家男人才不嘀咕她重新找人砌灶这事。

  宋延年眯眼睛笑道,“是嫂子持家有道。”

  赵氏本来就是守在码头等宋延年的,当然不会让他客气推脱,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赵氏家中走去。

  宋延年听了赵氏的话,这才知道,原来当初夜市里拐带孩子的,居然是拦路刁难他的好婆的四个儿子。

  宋延年:……这也是巧了。

  难怪他那时在好婆脸上看到了破家的征兆。

  宋延年经过好婆家门前,看到了有一些疯癫的好婆,才几个月不见,她的精气神明显不一样了。

  只见她乱蓬蓬着一头干枯的白发,嘴里吃着饼,还胡乱的念叨些旁人听不清楚的话。

  宋延年收回目光,他一点也不同情她。

  一个两个儿子坏,可能是儿子的问题,四个儿子都坏,那就是做爹娘的问题了。

  赵氏进屋前看了好婆一眼,她和宋延年说道。

  “这官府发出通碟要抓这赵大赵二归案,可是搜捕的文书发了这么久,赵大赵二的影子还半点不见踪迹。”

  她感慨道,“也不知道他俩上辈子是不是属老鼠的。”

  又会偷又会藏的。

  “现在文书上说了,谁要是有赵大赵二的消息,死活不论,还有五十两赏银呢。”

  宋延年侧头:“五十两?”

  赵氏点头,“是呢,那府城的张大人将这钱放在镇长那儿了,现在镇上大家伙儿可心动着呢,谁都不会去包庇赵大赵二了。”

  宋延年:……他也心动啊。

  “嫂子,你刚才说,好婆的三儿四儿已经在牢里关着了。”

  见赵氏点头,宋延年心里有底了。

  赵氏将儿子抱起来哄睡,她一边哄,一边拿眼睛觑宋延年,小声问道。

  “宋书生,我们圆楼镇是不是有不好的东西啊,这段日子,镇上的小孩哭闹的厉害。”

  “上次也是有一个书生给我们留了几张符箓,情况是有好了一点,但这几个月闹得更是厉害了。”

  “要说哪家出事倒也没有,就是呜哇呜哇的哭的厉害。”

  这也是她这些日子一直守在码头的原因,实在是儿子哭的让她太揪心了。

  宋延年感受着那丝微薄的鬼气,循着鬼气看向外头,安抚道。

  “不要紧的。”

  不过是小鬼想要找伴儿玩耍罢了,没啥恶意。

  不过,宋延年可不好说的这么直白,他怕说出来,这个当母亲的可就得吓坏了。

  宋延年伸手安抚的摸了下赵氏怀中孩子的天灵,不过片刻,一直扯着嗓子哭嚎的孩子便沉沉睡去,含着手指头的睡颜是久违的安宁。

  赵氏心中大喜:真的是高人,她下定决心一会儿一定要使出看家本领,整置出一桌的好菜。

  赵氏去灶间下厨,宋延年交代一声后,便循着那丝鬼气,来到了带着面具的小鬼面前。

  小鬼身着宽宽大大的白袍,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脸上的面具不断的变换着,黑的红的白的青的……

  宋延年却是不怕,他摊开手,上面是一大包的糖果。

  “吃吗?”

  小鬼直勾勾的盯着他。

  宋延年轻笑,只见他宽袍一挥,那包糖果便出现在小鬼手中。

  宋延年:“他们还小呢,不能陪你们玩,唔,我来陪你们玩吧,玩什么呢,捉迷藏好不好呀。”

  小鬼顶着可怕的面具拍了拍露出血肉的手。

  宋延年不以为意,随着捉迷藏的进行,小鬼脸上的面具一个个剥落,重新变成了一个个粉雕玉砌的小儿。

  宋延年笑眯眯看着绕着他拍手欢喜的小童,开口道:

  “好啦,找到你们啦,我送你们走好不好?”

  待这些魂体化作细碎的银光,宋延年敛住了脸上的微笑。

  他回到赵氏家中吃了个便饭,临行前,他和赵氏说道。

  “多谢嫂子款待,那赵大赵二我知道在哪里,嫂子你找人挖了村口那株尸香魔芋,他们就埋在那花下面。”

  他怕赵氏不知道什么是尸香魔芋,特意告诉她就是长了很大朵花的那株。

  赵氏吃惊:“这这。”半晌她回过神,想要拖着宋延年去镇长那里领钱。

  宋延年摇头拒绝。

  赵氏跺脚:“那可是五十两银子,宋书生你不要?”

  宋延年摇头,“没事,我以后还会有许多个的五十两,不差这一个。”

  “嫂子你去吧,银子你自个儿领。”

  他看着赵氏怀中的孩子,方才那些小童喊着要给弟弟也买糖吃,那这些钱就当是孩子们送赵家的礼物。

  这是孩子们的心意。

  驴蹄呱嗒呱嗒的走远……

  赵大他们曾经替乌大处理了一批的孩童尸首,那些焚烧后的骨灰长出恶之花,又吞噬了赵大赵二……

  而如今尘归尘土归土,阴间自有阴间的账要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