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方学政突然的举措,这次府试录取的童生各个欢天喜地,原先打算打道回府的几个童生,也都咬了咬牙继续留在了琼宁州城。

  多花点银子算啥,银子可以再赚,这学堂可不是随时都能上的。

  一时间,书肆里的抄书生意都好了两分。

  清晨卯时初刻天光未亮,宋延年便起身了。

  他简单的洗漱了一番,走了几步到市井,特意多付了两文钱朝李小哥要了一份浓粥。

  浓粥和香酥的油炸桧勉强作配。

  没办法,今儿头一天进学,他不敢吃的太稀,不然到时哐当着一肚子废水满地儿找茅房,那就不雅观了。

  包袱三斤中的宋延年骑着自家毛驴,溜溜达达的往学堂方向走去。

  学堂在梅家弯那片,毛驴踩着呱嗒呱嗒的蹄声,走过三条街,又穿过一座望火楼,这才来到了授课的学堂。

  虽然是官府临时找的地方教学,但这个学堂的布置却不马虎。

  只见学堂两边的大圆柱上挂了簇新的楹联,黑底金字。

  左边联云:业精于勤,修其孝悌忠信。

  右边联云:学优则仕,以为黼黻文章。

  一手好字似龙蛇飞动,端的是大气磅礴。

  宋延年走到学堂里时,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

  大家伙儿都在欣赏楹联,年龄不一的童生面上热血沸腾,相熟的学子更是交头接耳的热谈着。

  一个弱冠之年的学子遥遥抱拳致意。

  “吾等定不负方大人期盼,于学问一道,定上下求索,追寻先人圣贤的脚步。”

  “是极是极!”

  ……

  然而,众人澎湃的心情,在上了一堂课后差不多就被熄灭了。

  授课的是一个张姓举人,他留着八字胡,板着一张脸并不容易亲近,一堂课讲完,他点头示意了下就夹着书籍匆匆离去。

  因为张举人明显不好亲近的脸色,大家伙儿也不敢上前拦住他询问课业。

  “瞧他那模样,不甘不愿的……”

  嘀嘀咕咕的声音响起,多的大家也不敢说。

  宋延年反应过来,原来这张举人不大瞧的上他们啊。

  也是,谁让他们连秀才都不是。

  要知道,县试和府试,都只算是院试的预备试而已。

  这样一想,他近来略微浮躁的心,瞬间沉静了下来。

  坐在他后面的两个书生一边整理案桌上的书籍,一边还在交头接耳。

  “不是说学政大人要给我们讲课吗?”

  另一个人嗤鼻,“小道消息罢了。”

  “你想想,这学政大人日理万机,哪里会有空给我们讲课哟。”

  “你没瞧见刚才那举人老爷的脸色了?举人尚且如此,方大人可是两榜进士出身,厉害着呢。”

  “也是。”

  先头不满的书生想了想,点头应是,随即抱怨道。

  “要是早知道只是举人授课,我就不留在这琼宁了。”

  “……慎言!”

  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要知道这举人授课,平日里也是很难听到的,哪里还轮得到他们挑三拣四。

  ……

  散学后,众人三三两两结伴,做鸟兽状散去。

  宋延年发现除了自己,叶老太的孙子也是独自一人。

  那日和他一起在拱桥上赏景的张姓华服书生,早就在他人的拥趸下离开了。

  许是注意到宋延年的目光,林辰钰瞥了个视线过来,两人的视线刚好碰了个正着。

  他看着宋延年,眼里明显有了一丝疑惑。

  他总觉得这人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宋延年冲他点头致意,背起书笈转身出了学堂。

  待宋延年走后,林辰钰才想起来,那是自家奶奶的客人,曾经来还过食篮和白瓷碗。

  众人散去,林辰钰沉默的整理着自己的案桌。

  ……

  另一边,琼宁州城府衙里,周知府已经气闷的饭都吃不下去了。

  他在心腹褚怀京面前没有自己的掩饰气怒,只见他撩开下摆,重重的往圆凳上一坐,还不忘拍了拍桌子,吹胡子瞪眼!

  “荒唐!真是荒唐!”

  “不过是区区童生,也要劳动我们州府办学,方大人此举,置生员脸面于何地。”

  “没有规矩,没有规矩!”

  周知府说完,抖着手唉声叹气个不停。

  褚怀京看着自家大人颤抖的手,只见掌心一片通红。

  这究竟是怒的还是疼的啊。

  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上前两步站在周知府的下首,翻过桌上的茶杯,拎起圆肚的茶壶往青瓷花杯里斟上一盏清茶。

  “大人喝杯茶消消气。”他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道。

  “下官观方大人此举,另有他意。”

  周知府吹了口茶沫,挑眉斜睨,“哦?怎么说?”

  褚怀京:“今年,这学政来早了。”

  周知府沉思:“那倒是,往年都是咱们将这童生的花名册送往儒学署,再往上送督学院,到了八月院试时,学政才来监察我等并举行院试……”

  往年,府试都是他全权做主的,今年这方学政喧宾夺主不说,还对他的行事各种看不顺眼,他这才如此气怒。

  褚怀京:“今年府试,大人怎么就让方学政参与了?按理来说,这该是大人您来主持的。”

  周知府:“我能有啥法子?这方学政说他省亲归来,恰巧路过咱们这琼宁府城,圣上许他帮协今年的府试……”

  说道后头,周知府又嘀咕了句:“他这哪里是帮协啊,简直是当家做主了。”

  褚怀京摇头:“大人,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我前儿和方大人的一个小厮聊天,知道了咱们这方大人,祖上是山城人,就连方夫人也是山城人。”

  周知府:“山城人?”

  周知府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山城和他们琼宁可是一南一北,皇城夹在腹地,这方大人省亲,怎么走也拐不到他们琼宁啊。

  褚怀京见自家大人醒悟过来,这才放下心来。

  府衙里人多眼杂,大人一向自在惯了,一些言行落在有心人眼里,再搬弄是非到方大人面前,他们就是没事也得惹一身骚。

  周知府和褚怀京对视一眼,方大人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过了片刻,周知府忍不住和褚怀京再次谈道。

  “你说,这方大人来这一出是为了什么?他要查案子?”

  这话一出,他有些坐不住了。

  褚怀京:“大人,咱们别管他查什么,一动不如一静,再说了,咱们可没做什么对不起皇上的事。”

  周知府勉力的笑了笑,这做官嘛,从来没有清清白白的,他也是有吃点孝敬的。

  褚怀京:“大人,这学政管的是什么,自然是科举一事,咱们在府试一事上,没有做过什么吧?”

  周知府立马道:“那是自然,科举乃是国之重本,我岂敢有一丝一毫的放肆!褚怀京你小看我了。”

  褚怀京:“是是是,是下官的不是。”

  “咱们呐,没有做亏心的烂事,就甭管方大人要查什么了。”

  周知府将茶杯里最后一口凉茶饮尽,他咂了咂嘴,惆怅道。

  “看来,咱们这方大人就是陈留郡下一任的学政了,就差公文没到。”

  皇城往各郡每三年派一学政,上一任的学政已经任满三年了。

  他们陈留郡的学政,观这趋势,定然是这方学政了。

  琼宁既是州城又是陈留郡的郡城,这方学政要巡回各个州城,以后他们打交道的地方多着呢。

  周知府只要一想到方学政那张臭脸,顿时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褚怀京只得安慰道:“大人和之前的汪学政不是相处的也好好的,不要紧的,咱们各司其职。”

  周知府:……

  说得轻松,他是从四品,而方学政是三品,官大一级可是压死人的。

  就是那上一任的汪学政,那也是他塞了供奉的,瞧这方学政的模样,他不塞孝敬还没事,塞了反而被他盯上。

  “但愿吧。”

  ……

  果然,不过几日,府衙礼房里的文书魏云鹤就被方大人揪了出来。

  周知府目瞪口呆的瞪着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魏文书。

  “这?小魏你这是糊涂啊!”

  方学政丢出一本册子,“你们也看看。”

  褚怀京捡起来翻看一番,发现上面赫然是参加府试学子的各种信息,其中上榜的童生,更是用朱砂勾勒出一个圆圈,看上去分外触目惊心。

  褚怀京都惊诧了,他看了魏文书一眼,这魏大人平日里温温吞吞的,看不来竟然是如此胆大妄为之徒。

  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啊!

  褚怀京在心里感慨一番后,连忙将将名册递给了周知府。

  周知府越翻越心惊。

  方大人板着脸沉下声音,不怒而威。

  “这段日子我里里外外的盯着,礼房这年轻人鬼鬼祟祟的,魏大人,你自己说,你要拿这花名册去哪里?”

  魏云鹤脑门沁出大粒大粒的汗珠。

  方大人:“别说这不是你抄录的,我已经着人打听清楚了,你进学时有一手别人没有的好本领,那就是左右手能写出不同的字体。”

  “我比对过你过往的功课,这手抄本和你左手写出的字体一模一样。”

  魏云鹤心中悔得不行,他以前怎么就那么嘚瑟呢。

  他完全想不到,这方大人还会托人去先生那儿翻出他陈年的功课。

  方大人盯着魏云鹤,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你认识钱怀明吗?”

  本就惊惧下的魏云鹤一下就跌坐到了地上,他一双眼睁的大大的看着方大人。

  方大人用力拍了下桌子。

  “来人,将他拖下去,严刑拷问。”

  ……

  琼宁州城里一股暗流涌动,甚至蔓延到了乐亭这类的小县城。

  方大人看着手中的名单,上面一行行的名字,让他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良久,他将手中的名单放了下来,提笔给远在京城的皇帝写奏折。

  “大人。”

  一个黑衣护卫陡然出现在方大人面前,他躬身接过书信。

  方大人:“快马加鞭送去京城。”

  黑衣人:“是”

  方大人看着名单出神。

  他真的没想到,只是民间的一些游侠盗匪的私力,居然能够买通府衙礼房文书,让其偷偷贩卖学子信息。

  他们再根据信息找出买家和苦主,这么多年偷偷插手科举之事,却没人发现。

  要不是京里阴差阳错的发现一个大人有一个科举的把柄落在他人手中,他们还没有注意到,民间有这样的一个势力存在。

  这替补的规矩一日不改,这名单上还会再添一些亡魂。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里有千日防贼的,天长日久,总有疏懈时候。

  方大人看着窗外的月夜叹了口气,希望京城里的圣上能够听了他的意见,改了这规矩。

  ……

  大事自然有大人们操心,众学子只关心八月五日的院试。

  琼宁州城有举人在授课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的各地,许多要赶考的童生都提前赶来了琼宁。

  临近八月,宋延年就不去学堂了,该读的书也早就读了,再去学堂,除了增加焦虑,别无益处。

  王昌平比自己考试还紧张,他拖着银扇去了琼宁有名的太玄观里,两人替宋延年求了一个符箓。

  宋延年:……

  不是,他这样的修道之人,还需要向他人求符吗?这昌平兄小瞧他了。

  “我不用。”

  “拿着拿着。”王昌平硬塞了过去,“我知道你自己会画符,但这符不一样。”

  宋延年看着手中的符箓,这有啥不一样?

  王昌平:“太玄观可是供奉了文昌帝君的神像,祂掌功名禄位,这符箓可是在神像下供奉开光过的,灵的很。”

  宋延年:……

  行叭。

  “如此多谢昌平兄费心了。”

  王昌平乐乐呵呵:“应该的应该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八月五日。

  这日是院试开始的日子。

  这次的主考官是方学政,虽然他们的学堂是方学政一手促成的,但对于方学政,大家了解得不多。

  宋延年倒是听张铭说起过,琼宁府衙里都盛传这方学政为人严肃的很,尤其看不得糟烂文章。

  那日,张铭悄悄摸摸看了下四周,才小心的告诉他。

  “我听我们家褚大人说了,这方大人啊,平生最讨厌驴子。”

  宋延年:“……驴子?”

  为什么啊,驴子这么可爱。

  张铭:“谁知道,可能他被驴踢过吧。”

  宋延年:……

  算了,他决定不相信张铭的话了。

  这次的院试只要考两场,第一场正试,以《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书中两文一诗为主,第二场复试,复试则考四书中的文,《小学》中的策论或者诗。

  此时八月,正是酷暑难耐,蚊虫蛇蚁多发季节。

  宋延年往自己身上拍了一张符箓,他倒是不惧这些东西,只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他还是在考篮里装了一些驱虫和醒脑的药丸。

  他排在长长的队伍中,只觉得这次的搜子更严格了。

  当然,中间走出来倒腾掉小抄的人也少了,想来童生也更爱惜自己的羽毛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