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着野鬼哭嚎的调子,飞沙走砾中,褚府大门挂起了白布。

  白布在阵阵寒风的吹拂下,发出簌簌的声音,为这鬼哭添一曲响亮的伴奏。

  小厮水蓼抱着三挂炮竹跑到大门外,他原地搜寻了一番,最后在一棵柏树的枝干后,背着风点燃了丧炮。

  听着这突然响起的炮竹声,附近的村民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一响,二响,三响……”村里的人面露诧异,“这炮竹放了三响,是丧炮!”

  “谁家有人过身了?”问话的人肃容,低声询问着旁人。

  褚老汉:“是怀民家的二小子没了吧!年前就听说他身子骨不好,这不,早早就在老宅那待着了。”

  “那孩子我见过几回,以前白白胖胖多健康啊,年节里回来,每回见我,都笑着喊我一声伯公。”

  褚老汉将手中的旱烟从嘴边拿开,磕了磕烟灰,叹息。

  “可惜了,是个客气又懂礼的好娃娃。”

  褚老汉也是姓褚,只是他不像褚怀民那般有出息,就是个土里刨食的老农罢了。

  他们这一片有几户姓褚的人家,往上再数几代还有亲缘,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戚。褚怀民早年发达,将家搬到镇上,他们之间的往来自然少了。

  但本家毕竟是本家,这红白喜事一顿席是少不了的。

  “不是,听说没的是大少爷。”一起唠嗑的人里,金嫂子一脸讳莫如深。

  “啊!病重的不是二少爷吗?”不单褚老汉,旁人听到这话也是吃了一惊。

  “胡说!方才我打褚家门口经过,还看见这大少爷让下人小心抬棺,身子骨好着呢!”

  金嫂子连连摆手,一脸神秘,“嗐,这种事我怎么敢胡说。”

  “我和你们说啊,褚家这事,诡异的紧,病重的是二少爷,但最终死的却是大少爷。”

  “那二少爷没事了,现在都能下地走路了!”

  “我姨婆家的小子在里头当差,刚才我见他匆匆忙忙的,就上前打听了几句。”

  “好家伙!这内里还有乾坤!”金大娘拍了拍大腿,吞了下口水,这才继续说。

  “原先这二少爷是快不行了,嗨,那是连棺木都准备好喽。”

  “结果,在布置灵堂的时候,大少爷不知道怎么的,当场吐了好多血,接着人就不行了。”

  “后来,二少爷就坐着轮椅出来了,你们知道他看了地上大少爷的尸体,说了啥不?”

  金嫂子看了众人一眼,见大家伙儿的视线都停留在自己身上,卖够了关子,这才心满意足的开口。

  “他骂他大哥狼心狗肺!”

  金嫂子摊手,“所以咯,现在换成二少爷要给大少爷准备丧礼了,你们说奇不奇。”

  甭管别人怎么看,她金嫂子就觉得这事儿特戏剧,当下决定,她就是老了,也要把这事当成故事,说给以后的小孙孙听。

  旁人听完金嫂子的话,顿时一片哗然,然后纷纷发言。

  “啊,难道说,这二少爷之前差点死了,是大少爷害的?不能吧!”

  金嫂子插嘴,“怎么就不能,要我说,这就是祖宗看不过眼了。”

  “我姨婆家的小子可是说了,二少爷活过来的时候,后院那棵百多年的老树,一瞬间就枯了。”

  说到这,金嫂子将身边的几人拽出院子,手指着玉兰树的方向。

  “咱们远远的也能看到这树,喏,就长得高高的那棵,快看快看!现在是不是枯了?”

  众人一看,可不是枯了嘛,枯树就像几根插得高高的大棍子,明明之前还是郁郁葱葱的模样。

  金大嫂点头强调,“肯定是祖宗让树大仙救了二少爷。”

  “也该是报应,害了二少爷的大少爷,马上就吐血死了。”

  众人听完个中缘由,面面相觑,人群里不知道是谁高声说了一句。

  “这越是富贵人家,兄弟间的手足情分就越薄!要我说啊,都是怀民家产太多惹的祸害。”

  这话一出,一些人若有所思的附和,却也有人清醒的反驳。

  “呸,老李头,要按你这么说,你家穷的哐当响,就一家人相亲相爱了?”

  “你是不是忘了?你和你亲大哥因为你老爹的一间破屋,当年闹得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这都三十年了,现在你俩见面,还互相呸口水呢。”

  老李头被喷的悻悻,嘟囔了一句,“我和大哥吵的再凶,大哥也没想过要我的命啊。”

  老李头:……

  怎么回事,越说越觉得,自己得感谢大哥的不杀之恩?

  呕呸!

  老李头赶紧将这歪想法扔出脑外。

  众人听了后,心里头倒是寻思开了。

  这老李头的话倒也对,一般人还真干不出害手足的事。

  大家对褚家大少爷的心狠,有了一定的认识。

  最后,还是王大爷出来说了句话,他在村子里有些威望,说的话也让人信服,只听他说道。

  “好了,这褚家大少爷人都没了,该怎么的,也轮不到我们这些不相干的说嘴,人死为大,大家都少说几句。”

  “特别是等会儿到了褚家,灵前可不兴道死人是非的,忌讳!”

  大家伙儿这才闭了口。

  丧炮响起,同褚家有亲缘或者有交情的村民,三三两两的搭伴往褚家去奔丧。

  吊唁的村民接过门口小厮手中的白布和红白绳。

  他们将白布斜搭在肩头,腰间用红白两绳缠绕固定,这才抬脚入褚家大厅吊唁。

  老李头说得还不够过瘾,也不管忌讳不忌讳的,他侧头小声的和旁人说道。

  “要我说啊,这大少爷就是命好,一般人还不能像他这样死得圆圆满满的。”

  旁人诧异,“圆圆满满?这话怎么说?”

  老李头:“之前村子里都传遍了,这丧礼上要用的,大到棺木,纸人……小到凿花,样样都是褚家大少爷花了重金,费尽心思淘来的。”

  “尤其那一口棺木,听说值万金。”

  “这些东西样样都合他心意,现在好了,弟弟用不上,到头都归自己用!”

  “活的时候,将自己死后要用的东西安排的清清楚楚,可不是圆圆满满嘛!”

  旁人听完,觑了老李头两眼,只见他说得情真意切,半点不带虚。

  老李头被看的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旁人摇头感叹,“老李头,看不出来啊,你这眼神是真不行了啊!!”

  圆满在哪里他看不到,就看到了一堆讽刺!

  站在门口的清风,听完这对话,握紧了手中的纸扎旗帜,险些咬碎了一口牙。

  褚老爷在褚管家的照顾下,悠悠转醒,他盯着那层层的帷幔,两眼还是直愣愣的。

  “老白啊,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有小厮跑来和说,我家的闵文没了,可把我吓得哟~”

  褚管家一脸的为难,“老爷!”

  过了片刻,褚怀民脸上淌下一行行眼泪,他抬了抬手,“行了,老白你也别说了。”

  “我知道,这不是梦。”

  褚怀民艰难的将头转了个方向,那边是堂屋大厅,也是他的闵文倒下的地方。

  “闵文他,死了是不是!”

  褚管家脸上露出几丝担忧,“老爷,你可得保重自己。”

  “闵武少爷正在前头帮忙。”

  褚怀民:“我知道闵文是自作自受,但我这心吶,总是不自觉的偏他几分。”

  片刻后,后院里响起陶瓷破碎的声音,褚老爷手中的茶盏滑落而不自觉。

  “什么!你说闵武把闵文准备的棺木直接给闵文用上了?”

  褚老爷的脸上表情奇特,他抓住褚管家的手,“老白,你说闵武这是什么意思?”

  他面容似诧异又似愤怒,“快快,扶我起来,我要去前头。”

  褚管家见褚老爷在床上挣扎了几番,还是没能起来的身子,心里叹了口气,上前搀扶住他。

  “老爷您别急。”

  很快,在褚管家的搀扶下,褚老爷来到堂屋大厅。

  他看了一眼那摆在正中央的棺木,心痛的差点一口气没有上来。

  “你在干嘛!”褚老爷指着褚闵武的手抖个不停,“你大哥呢?”

  褚闵武木着脸,“你不是也瞧见了?搁里头躺着了。”

  “迟了该发僵了,到时就不好换衣服了。”

  褚老爷抚着心口,他的眼神惊疑不定,“你怎么能这么草率的给你哥办丧事?”

  “爹还什么都没给你大哥准备。”

  褚闵武听到这话,这才撩起眼皮看向他爹,语气凉凉,“没事,我大哥什么都准备好了。”

  “这些都是他中意的样式。”

  褚闵武抚过棺木,视线从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纸人扫过,最后落到那些精致的凿花上……

  “您放心,在地底头亏待不了我哥。”

  说完,褚闵武又冲他爹露出一个笑模样。

  “那寿衣是小了一点,不过也不打紧,我刚刚让绣娘都改好了,手艺方面,爹你就放心吧。”

  “我找的可是镇上的钱娘子,针上功夫一等一的好。”

  “因为是改死人衣服,钱娘子嫌晦气,我给她包了一包银子。”

  “爹你就放心吧,给大哥花银子我不心疼!”

  褚怀民看了自己小儿子一眼,只见他还是那副乐呵贴心的模样,只是眼里没什么温度。

  说的话阴阳怪气的很。

  他的心顿时一寒。

  褚怀民:“你,你都知道什么了?”

  褚闵武垂下眼眸,“唔,知道了什么?我什么都知道啊。”

  继而抬眼笑了笑,“譬如爹看着大哥害我,我也知道呢!”

  听到这话,褚怀民心下巨恸,脚不自觉的后退两步,他颤抖着唇,想要说甚,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褚管家见自己老爷这副模样实在是有些可怜,上前搀扶了他一把。

  “老爷,你去后头歇着吧,这里有二少爷。”

  他看了几眼大少爷搜罗来的精美的陪葬品,心道,人真的是不能做坏事!

  这不,报应迟早要来。

  褚管家,“这些东西,用在大少爷身上,也不算寒酸。”只是异常讽刺罢了。

  说罢,他唤了一个小厮,一起将魂不守舍的褚老爷扶到了后院。

  褚怀民坐在床边,木木愣愣:“老白,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褚管家叹息,他拍了拍褚老爷冰凉的手。

  “老爷,你这手心手背的都是肉,选哪个都难,真是难为你了。”

  褚怀民:“不,手心肉厚,我是偏袒了闵文。”褚怀民落下泪,“是我将他纵得不像样。”

  “祖宗的话说的对,纵子如杀子,闵文他,他是我害的。”

  褚管家不忍见自己老爷这样伤心,也背过了身。

  褚怀民低声道:“我也不想啊,闵文他,他长得像仪娘,见到他那张脸,我难免偏袒几分。”

  褚管家忍了忍,还是说了出来,“老爷,虽说这大少爷长得像夫人,但要我看,还是二少爷更像夫人一些。”

  “二少爷的性子和夫人一模一样。”都是宽厚之人,至于大少爷的性子,也不知道是像了谁?

  褚怀民听完一愣,继而想了想,还真是这样。

  只是世人都爱重模样轻内里,他褚怀民一介凡夫,也不例外。

  他扯过衣袖遮脸,一直喃喃,“是我的错啊,我的错~”

  在褚老爷的悔恨中,褚闵武将褚闵文的葬礼,办的是风光又隆重。

  在棺椁上山的那一天,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手里捧着一个陶罐,陶罐里头是一株小树苗,此刻正迎着风,左右摇晃着枝叶。

  老太远远的看着上山的队伍,低头对手中的小苗道。

  “这就是你以命相换的人啊,真是个肮脏的灵魂。”

  说完弹了弹树苗的小叶子。

  小树苗毫无知觉,在寒风的吹拂下,欢欢快快的摇晃着枝叶,浑然不知愁滋味。

  宋延年目光注视着渐行渐远的的老太,那老太行将就木的模样,腿脚却十分利索,不过须臾,就消失在山林里。

  褚闵武:“延年在看什么?”

  宋延年摇头:“没什么。”

  原来小桃最终还是成了一株桃树。

  也好,一切重新开始吧。

  他的视线瞥过褚师兄,只见褚闵武已经转过头,静静的看着每个有亲缘的人,拿起铲子,一人铲起一把土,将坑中的棺椁中覆盖。

  那暗红的棺椁,一点点的被黄泥掩埋……

  褚闵武怔楞了许久,沉默的拿过水蓼手中的铁铲,替这棺椁添上了最后一把土。

  宋延年心道,难怪玉兰树喜欢他,这一身的宽厚气息,确实难得。

  时光荏苒,转眼五年时间过去了,元狩十三年,又是一个科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