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无鞘>第9章 夜谈

  沈晚卿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来,温香软玉在怀,凡尘琐事不萦于心,可比做皇帝要逍遥得多,只是这一大早的,不知道温香软玉跑哪儿去了。

  床脚的香炉飘着青烟,床边炭盆里的火也烧得正旺,沈晚卿不急着起来,只觉得有些热,便掀了被子下床,将窗子支开一条细缝。

  这日天晴得格外好,照着园内未融的积雪灼人双眼,又有一团团红梅盛开,热烈处宛如一团团火焰,在这团团火焰中,楼小楼怀里抱着一大枝梅花,嘴里哼着歌,她梳的还是少女的发式,低头嗅一朵梅花时神态便真如少女一般娇俏天真。

  沈晚卿索性将窗户打开,趴在窗前看她,无端生出几分不枉此生的念头来。楼小楼折了几枝梅花回来插瓶,沈晚卿就在旁边看她,只是看着看着,两人便又滚成了一团。

  沈晚卿这人向来恣意妄为,现在出了山,贺姬也管不着他了,更是肆无忌惮起来。朱无繇有自己的事要忙,顾不上他,他便愈加荒唐起来,整日呼朋引伴,流连青楼酒肆,醉了就宿在楼小楼这里,日不知日,夜不知夜,待梦回酒醒已是来年二月,草芽都已冒了尖儿。

  江都偏北,气候比南陈冷得多,便是春雨也裹着透骨的寒意,桃花未开梅花将谢,院子里都是光秃秃的枝条。

  白绡公主伏在窗前看雨,前几日惠帝已经答应了她和朱无繇的婚事,婚期定在下半年,明日孔庸等几位大人就要回南陈向陈欢复命,再来时会带着她作为一国公主出嫁的丰厚嫁妆,而她只需安安静静地等着嫁人就好了。

  不知是想到了哪里,陈寒陡然恼了,取下手上的一串玛瑙珠,咬着牙扯断绳子,抓起一颗从窗口掷出去,正好砸在墙角一个豁了口的瓦罐上,传来当——的一声闷响。

  沈晚卿撑着一把伞往朱无繇的府上去,雨下得又绵又密,好似情人化不开的目光,路上没什么人,只雨落风吹着,偶有溅起的泥点落在身上,也全不影响沈晚卿此时悠然的好心情。路过一家酒肆,沈晚卿钻进去打了一壶酒,他没带酒器,卖酒的老板娘见他模样俊俏便送了他一个酒葫芦,沈晚卿嘴里的甜言蜜语跟不要钱似的往外蹦,直说得那老板娘都红了脸。

  普通酒肆的酒虽粗浊,味儿却很够,一口喝下去跟刀子似的从舌头刮到胃里,不过一葫芦酒还没到朱无繇府上,就已经被沈晚卿喝完了。他一手撑着伞,一手背到身后,足尖点地,一用力,就跃上了瓦檐,几个纵身消失在朦胧烟雨里。

  沈晚卿从墙外跳进六皇子府,险些被巡府的侍卫当刺客抓住。姚烈一看是沈晚卿,立刻让众人住手,自己也不动声色退后了两步,自从上回在茶楼被沈晚卿灌醉,姚烈见了这尊煞神就绕道走,惹不起总还是躲得起的。

  姚烈摆了摆手让侍卫下去,赔礼道:“沈先生包涵,这批侍卫是刚提拔上来的,沈先生许久没回来了,这些下人看着您眼生,这才出手的……”

  沈晚卿浑似不在意,一跃到廊下,收了伞放到扶栏上,随口问道:“阿峤呢?我来贺他。”

  姚烈恭敬道:“再过不久就是春祭大典,陛下把今年春祭的相关事宜都交给殿下来操办了,殿下这会儿估计在社稷坛呢。”

  沈晚卿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姚烈一眼,姚烈警觉地忙后退两步,只见沈晚卿思忖片刻,问道:“往年都是谁操办的?”

  “往年都是礼部。”

  “几位皇子都没沾过手?”

  “没有。”

  沈晚卿意味不明地嘿嘿笑了两声,“陛下这是疼你们家殿下呢,还是要害他啊?”

  姚烈闻言不发一声,只是低下了头,心里嘀咕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了。

  “行了,没事了,你自去忙吧,我再出去一趟。”说着回去把伞拿起来,又跳墙走了。

  姚烈看着沈晚卿一枞,身影消失在墙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暗道这沈先生怎么老爱翻墙,无规无矩的,殿下居然能忍得了他,也是奇了。

  这时节烟雨霏霏,正该找个雅致僻静的地儿听雨、喝酒、品茶,抑或聊上几句风花雪月,才是人生快事。沈晚卿悠悠叹了一口气,发觉自己这口气叹的莫名其妙、毫无道理,便又叹了一口气,去望江茶楼找谭望讨了两坛梨花白,喝完了一坛,另一坛带回去梦里喝。

  及晚间朱无繇回府,听到有人在吹箫,便循着箫声找过去。这会子已经雨霁云收,唯余几缕淡淡的云气在天上游荡,月光温柔地洒下来,沈晚卿站在房脊上,夜风吹起他的袍袖,他白衣胜雪,衣带缓扬,倒真有几分仙人之姿。

  朱无繇挥默默退下人,站在院中看着沈晚卿,待到曲罢才拍了拍手,笑道:“师哥好雅兴。多日不见,我还以为师哥耽溺美色,叫温柔乡里的画皮鬼吸干了骨髓呢。”

  “胡说。”沈晚卿半真半假地斥了一声,轻轻飞了朱无繇一眼,收好箫,居高临下与朱无繇的目光对上,双手背到身后飞掠而下,落到朱无繇面前,抬手环上他肩,推着往房内去,“来来来,陪我喝两杯。”

  朱无繇也不拒绝,进了房在窗边竹榻上坐下,与沈晚卿分饮一坛千秋酿,朱无繇一向话少,便只看着沈晚卿,听他说。以前在山上时沈晚卿常偷了酒来喝,怕贺姬知道就跑到前面寺庙去喝,被庙里和尚发现了又往后山赶,真真一个狗嫌猫厌。他偷了酒偶尔也大发慈悲分给朱无繇两口,不过朱无繇并不领情,他虽不向贺姬告状,却也从不帮沈晚卿遮掩,因此沈晚卿三不五时地就会被贺姬罚上一回,想来沈晚卿的好酒量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酒喝完,沈晚卿满足地打了个酒嗝,坐姿也放肆起来,脚伸到窗棂上晃着,慢悠悠说道:“咱们下山时打的那个赌,现在看来算是平手,不过世事难料,谁也猜不到日后会发生什么,不若就当我们各欠彼此一个承诺,也给自己留条后路。”

  朱无繇点点头。眼下他在朝中根基未稳,惠帝明着宠爱他,实则拿他当挑拨他其余几个兄弟的一颗棋子,他手里虽然也有鬼谷的势力,但终究只有一半,将来若遇到性命攸关的事少不得要求助於人,沈晚卿说这话正是朱无繇心中所想。

  “我在江都待了不少日子,眼下也是时候离开了。”

  朱无繇抬头盯着沈晚卿,问道:“大皇子不是一直有意拉拢师哥,怎么?”

  闻言,沈晚卿拿眼角斜了朱无繇一眼,灯焰煌煌,烧得有些过亮了,沈晚卿突然起身向朱无繇逼近几分,朱无繇不防他会突然凑上来,心里惊了一下,却也没表现出来,只露了个略带几分挑衅的笑。

  沈晚卿撇嘴道:“我若是有意投到你大哥门下,刚才那坛酒你都不必喝完。你心里想的什么我还不清楚,少来试探我,我对你们争权夺利没兴趣。”

  “那师哥对什么有兴趣?”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注】沈晚卿靠回到榻上,还颇有几分志得意满、洋洋得意的样子。

  朱无繇一时无言以对,转过头轻咳了两声,问道:“那师哥是真打算去南汉了?几时走?”

  “后日。”

  朱无繇不由得讶异道:“这么急?”

  沈晚卿佯装忧愁道:“小楼姑娘温婉体贴,我倒是想再多留几日,只怕有人不乐意。你大哥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活脱脱的一只笑面虎,我看他拉拢不成,十有八.九会要了我的小命,我还是早些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的好。还有你那个四哥,看着病恹恹的,谁知道肚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坏水呢,他俩凑一起,可真算得上是狼狈为奸了。”

  朱无繇眉头一挑,“那师哥可得小心了,谭望送来的消息里提到,朱琨私下养了不少杀手死士,俱都是高手,你这一走少不得要被追杀。至于朱仪,他藏在朱琨身后,不显山不露水,现在还看不出深浅来。”

  “我就说你们这些帝王家的人不好相与,我做我的江湖游侠都不行。”

  沈晚卿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两句,突然一拍案几坐直,朱无繇早对他一惊一乍的行事作风熟稔,只觉眼皮一跳,便问道:“怎么了?”

  “差点忘了正事,陛下答应了南陈的求亲,我还没恭贺你呢。”说着便抱拳拜了两拜,嬉笑道:“恭喜恭喜,恭喜师弟与白绡公主,你二人郎才女貌,倒真是天作之合。”

  朱无繇不自在地拿手指刮了刮鼻尖,目光闪躲,似是有些无措,犹强撑道:“师哥何必取笑我,我与白绡公主都是身不由己。”

  “那你心里有没有中意的女子?”

  “没有。”朱无繇回的斩钉截铁,且目光磊落,无半点假话。

  沈晚卿不正经道:“陛下如此多情,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不解风情的儿子,这都元服了,连姑娘都没碰过,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不过师弟莫慌,待你成亲之日,师哥必定送上珍藏多年的春.宫秘戏,便是生手,也用得的。”

  “这种东西,还是师哥自留着用吧,时辰不早了,师哥早点休息。”早知道这人从来就没正经过,朱无繇站起来,转身欲走。

  沈晚卿问:“恼了?”

  “不曾。”

  “那我就再说两句,”朱无繇转过身来,沈晚卿目光凿凿看着他,“其一,坐山观虎斗;其二,人生在世,若无红颜知己,终究是一件憾事,温婉体贴,善解人意,你看楼小楼如何?哎阿峤师弟……”

  朱无繇不待他说完就走了,前一句听进去了,至于后一句,朱无繇由此悟得了一句话:狗嘴里是真吐不出象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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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出自韦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