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婚后每天都给相公预备着葬礼>第九十五章 番外【顾桥篇】

  ——所谓桥。

  ——承载的都是游荡在人间却早该下地狱的孤魂。

  顾桥还记得那一天,那是一场淡泊的、几乎消逝的回忆,非常遥远,远到他大多数时候根本不会想起。

  但是,它又似乎一直在那里,深潜在他的脑海深处,不需要冥思苦想,一旦他开始回忆,那一天就会瞬间浮现,无比清晰。

  那是他三岁时候的冬天。

  农家小院里,到处是刚刚劈好的柴火。一个年轻的书生拿着斧头,气喘吁吁地刚坐了片刻,一个貌美的年轻妇人就突然一掀帘子,扔过来一只纳到一半的布鞋:“你个不中用的!又偷懒!”

  书生一下子跳起来,瑟缩着道:“娘子,打打杀杀终究有辱斯文,不知道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可不可以跟在下说说,让我也好和解一番。”

  “误会你个头!”貌美妇人怒喝一声,拿着锅铲就追过来:“老娘好不容易给你在镇上找了个教书活儿,你却跑回来,就你这副身子,砍柴都费劲!啊啊,我真是越想越气,这家里究竟你和老娘谁是男人!”

  “啊!”书生大惊失色,抱着脑袋竟然连躲都不知道躲:“娘子,娘子,在那里就要常住,回家一趟十分不方便,我想你和桥儿啊——”

  他们总是吵架,吵完后又和好了。

  顾桥已经习惯了,只是乐呵呵地看。

  待书生好不容易将妇人哄进屋后,他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耍,玩耍的内容是在一尺见宽的木板上走来走去,他喜欢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凭直觉去判断下一步该如何走。就算闭着眼睛,他仍能看见各种圆圈在眼前漂浮,有各种颜色,它们在旋转、扩大、又聚拢。

  在阳光下,这充满乐趣。

  而那天,他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几个黑甲侍卫,站在门口,说道:“小孩,你家大人呢?”

  ……

  那是一座他从没见过的府邸。

  富丽堂皇,烧着地龙,从大门口要再过八道门,才能到青渊王南嵘的书房。

  大人的话他是不愿意去听的,总觉得那不是他该干涉的事,于是,当南嵘突然向他问话时,他骤然回头看去,才发现爹爹和娘亲都不在身边了。

  “你叫什么?”

  “顾桥。”

  “不对,你叫南肃。”

  “不是的,我姓顾。”

  年幼的顾桥,完全不懂这个对话代表着什么意思。

  他只知道,从此自己的人生陷入了一场光怪陆离,且让他感到迷惑的是,白天里所有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可只要一到了晚上,就会有人将他吊在房梁上,淹进水桶里,放进全是恶狗蟒蛇的房间……

  生存。

  即便是一个三岁孩子,也会本能地去规避掉那些令人恐惧的东西。

  但其实他一直都记得,他叫顾桥。

  王府里有很大的花坛,比他家那个破旧的小木屋强多了,他从花坛上跳下来,看见旁边开了小花,就钻进灌木丛里,偷偷将花摘下来。

  外面的下人没看见他,顿时惊慌地四处大喊,可是他就是不想理他们,只是蹲在那里将花编成一个漂亮的花环,然后自己喃喃地道:“娘,等你来接我的那一天,我就把它送给你。”

  而就在这时,一阵窸窣传来,他抬眼瞧去,只见一个锦衣小公子爬到他面前,衣襟上以金色的绣线细密地缝着一尾通体雪白的貂尾,貂尾蓬松,簇拥着他光洁如玉的脸孔,坚挺的小鼻子微微皱起,问道:“你是谁呀?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顾桥几乎是背书般地道:“我叫南肃,青渊世子,今年四岁啦。”

  小公子“哦”了一声,然后突然皱起眉头,道:“不对啊,我才是南肃,你到底是谁呀?”

  顾桥回忆着那些酷刑,身子不由一哆嗦,再次肯定地道:“我就是南肃!”

  小公子撇撇嘴,很明显还想反驳,却突然被他手中的花环吸引,瞪着清澈的眼睛,说道:“真好看。”

  顾桥怔了怔,随后得意起来:“那当然!这是我爹教我编的!”

  “能送给我吗?”

  “不行,这是要送给我的娘的。”

  “这样啊,”小公子喃喃地道:“可我也想送给我娘。”

  原来你也要送给娘亲啊,顾桥想了想,道:“好吧,那你明天过来,我重新编一个送给你。”

  “好啊好啊。”小公子拍起手来。

  下人很快重新寻回这里,顾桥钻出去,回头看着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庞,招了招手,低声道:“记得明天来啊。”

  “嗯嗯,”小公子十分乖巧地点头。

  ……

  第二天,顾桥早早就躲在那里,摘了最漂亮的花儿,仔仔细细地编了一个十分精致的花环。

  没一会儿,窸窣之声再次响起,他抬脸看去,立马开心地道:“你来啦。”

  小公子脸颊白嫩嫩的,懵懂地看着他:“你是谁啊?”

  顾桥:“……”

  小孩子的记性总是很差的,可顾桥不一样,他才三岁,就记得很多很多事情了,他有些不能理解这孩子的健忘,登时愤怒地道:“我说过了,我是南肃。”

  接下来的话与昨天比起来,仿佛犹如复制粘贴——

  “不对啊,我才是南肃,你到底是谁呀?”

  “我就是南肃!”

  “那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顾桥有些不耐了,一把将花环扔给他,说道:“你到底还要不要啦?”

  小公子惊喜地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一个花环?”

  顾桥:“……”

  他突然确定了,这孩子也许脑子有些毛病。

  但是,府中压根就没有别的同龄人,这并不耽误他们当天避开下人,坐在一起,玩了很久。

  他们一边玩,一边就开始聊天,聊到自己不开心的事,又都莫名都哭了起来,灌木丛里土地松软,有很多小蚯蚓,他们一愣,当下决定玩一会儿再一起哭。

  于是,两个男孩子蹲在地上,拿着树枝想方设法地去刨土。

  等到日头偏西的时候,顾桥看着天边晚霞,轻声道:“我们还哭吗?”

  小公子说:“不哭了吧,天黑了,我要回家吃饭了。”

  顾桥道:“我真希望永远也不会天黑,黑暗太可怕了。”

  小公子想了想,奶声奶气地道:“那我就希望,到了晚上,有人给你点灯。”

  点灯?那些大人不把他房间的灯吹灭都算好的了,顾桥沮丧地低下头,道:“没有人会给我点灯。”

  “不会的!”小公子着急了,突然拉住他的手,说道:“你还有我啊,我们一起玩过了,就是朋友。”

  顾桥看过去,只觉得他的眼睛那般清澈,像是一汪清透的泉,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于是,他突然意识到,他们长得很像,很像很像……

  当晚,顾桥意外地没有再挨打,而是径直被送进了卧房,听到开门声,他害怕极了,登时紧紧地闭起眼睛。

  “他睡了。”

  是曾氏的声音。

  有人在他床边坐了下来,似乎在凝视他。

  一只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男人说:“他表现得很好,以后不要再让下人过来了,真落下什么心病,也不是件好事。”

  曾氏叹息一声:“肃儿本也不大记得以前的事,这孩子如今浑浑噩噩的,倒也更像些。”她顿了顿,似乎也看向了床榻上的顾桥:“你说,这件事能成吗?我总是害怕被人揭穿……”

  “一定可以。”

  南嵘沙哑的声音中透出几丝坚定:“两个孩子如今个子也长得差不多了,又是一样的教养,若非下人提醒,有时连我这个父亲都不能分清谁是谁了,其他人又如何能行?”

  “可是,六皇子是肃儿最亲近的人……”

  六皇子?

  这三个字第一次闯进了顾桥的世界里。

  南嵘和曾氏兀自说着往事,压根没察觉那个小小的孩子,将耳朵竖了起来。

  “可我还是担心,”曾氏忧愁地说:“这孩子的父母死得那么惨,我这段时间总是做噩梦……”

  “活着的人都不怕,怕什么死了的人。”

  南嵘似乎想用强硬的语气去掩盖自己的不安,冷哼道:“都成了两团焦炭,一把飞灰了,夫人还害怕什么?”

  曾氏一噎,正想说些什么,这时突然发觉整个被褥都在轻轻地颤抖。

  “额,肃儿,你醒了?”她一瞬换上柔和的表情。

  顾桥睁开眼睛,哆哆嗦嗦地看向他们,小拳头捏得紧紧的,很快,他嘴角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颤声说道:“娘,肃儿又做噩梦了。”

  曾氏其实不想哄他,但看了一眼南嵘的脸色,还是耐心地将他抱起来,轻拍着道:“肃儿,不怕被不怕,娘在这里……”

  而在她的手腕上,挂着一支花环。

  孩子突然就明白了,原来那位小公子的娘,就是眼前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女人……

  可他的娘呢?

  两团焦炭!

  一把飞灰!!!

  孩子猛然抱着女人的身体,将头埋进她的臂弯……

  曾氏和南嵘离去后,他跪坐起来,从枕头下拿出自己的花环,眼泪扑朔朔地掉在有些枯萎了的花瓣上。

  他再也没有机会将它送出去了。

  天地间的一切声音似乎都已经离他远去,他的脑海里满满都是那座小院里的声音,他似乎听到了父亲气喘吁吁的劈柴声,听到了娘亲没完没了的唠叨,听到了他们互相追打,听到他们在一起鼓捣着锅碗瓢盆,还有村里的小伙伴,还有那些从小将他举在头顶骑马斗牛的叔叔伯伯们的马蹄声。

  可是他们渐渐的都走得远了,渐渐的看不分明。

  天地一片漆黑,无数个冷硬的声音在脑海里叫嚣着,他们在低声的,一遍又一遍的催促着:“桥儿,站起来,站起来,替我们报仇啊。”

  那一夜,有一根利刺突然间硬生生的扎进了那个三岁半孩子的心底。

  他突然将花环扔掉,双目如血,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当曾氏抹着眼泪跟他说“肃儿,你就乖乖去金陵,娘等着你回来”时,他点点头,小心地握住曾氏的手,软软地道:“娘,你要等我啊。”

  夜幕来临,孩子小兽一般缩在被子里,下人端着一只雕花瓷碗,轻声说道:“世子,喝点蜂蜜水再睡吧。”

  孩子并没有说话,好像已经睡着了,月光之下,他的脸孔苍白如纸,可是那双紧闭的眼睛,却有眼珠转动的痕迹——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次日,顾桥又钻进了那片灌木丛,却没等到那个小公子。

  但是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他的父亲,是个读过书的秀才,其实,他对父亲的模样已经开始有些模糊了,但却一直记得他说的话。

  父亲曾义愤填膺地对他说,这个世界应该是公平的,即便是贱民,即便血统是低贱的,但也应该有生存的权利。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一生出来就有三六九等,为什么狼注定要去吃兔子而兔子却不能反抗?

  顾桥蹲在泥地里,还那么小,却突然奶声奶气地道:“父亲,我来回答你,那是因为兔子不够强大,没有锋利的爪子和牙齿,而无关于他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父亲,我很小,但是我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时间,那些欠了债的人,他们一个也跑不了,我一定要活着,看着他们为他们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孩子的睫毛轻轻颤抖,嘴唇抿起,烈阳正盛,透过枝叶缝隙落下来,晃得他眼睛一片红。

  他很有耐心地等了那小公子三天——终于,他们再次见面了。

  小公子记忆不太好,有时能认得他,有时认不得他,幸运的是,今天一见面小公子就开心地唤道:“你也在啊,真好,我们一起挖蚯蚓吧。”

  他们躲起来玩了很久,黄昏时分,顾桥估摸着下人找来的时间快到了,就对他说:“我喜欢你这件衣服,我们换着穿,好不好?”

  “可是,这是我娘送给我的。”小公子有些不情愿。

  顾桥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上面有一道血痕:“可是,我刚才给你挖蚯蚓,连手都磨破了,你怎么连一件衣服也舍不得?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还要给我点灯的吗?”

  小公子眨巴眨巴眼睛,深沉地想了想,道:“好,但是我们只能换一天,明天你就将衣服还给我。”

  “好!”

  那天,顾桥穿好外袍后,爬起身来,站在南肃的面前,一双眼睛明亮且充满力量,仿佛有熊熊的烈火在疯狂的肆虐燃烧。

  “世子,您在哪里啊?”

  远处传来嬷嬷的呼喊。

  ——若非下人提醒。

  ——有时连我这个父亲都不能分清谁是谁了,

  想到这里,一道精光突然自孩子的眼里喷射而出,带着嗜血的仇恨和毁天灭地的不甘,他重重的点头,梦魇般的低声重复:“你去吧,你快去,天黑了,你该回家吃饭了!”

  “嗯。”

  南肃点点头,撅着小屁股爬出去,刚刚站起来身,就被嬷嬷一把拎起来。

  嬷嬷看了一眼,四下无人,登时变了脸色,狠狠地掐了一把南肃的屁股:“小兔崽子,又死哪儿去了?”

  南肃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怔了怔,小声地抽噎起来:“你这个坏人,我要去告诉我娘,你欺负我!”

  嬷嬷不以为意地抱着他走远,又抬手给了南肃一巴掌:“老实点!”

  “啪!”

  看着南肃脸上的巴掌印,顾桥突然咧开嘴,就那么得意的笑了。

  一种报复性的快感升腾起来,他捏紧拳头,狠狠挥了一下:就该让你体验一下被打是什么滋味儿,若不是你,我的爹,我的娘……

  很多年后,当长大成人的顾桥再一次回想起当初的那个傍晚,仍旧心有余悸。

  当时但凡有人理会一下南肃的哭闹,但凡曾氏对自己的假儿子多上一分心,但凡有人察觉一丝不对,这件事都不会成功,然而——

  其实他后来再没见过他,因为,哈哈,他再也没去过那片灌木丛。

  可是,他大概能想象到,当南肃哭着扑进曾氏怀里喊“娘”时,曾氏是怎样一副表情……

  哈哈哈哈哈哈,曾氏不知道吧,那个被她万般嫌弃的孩子,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啊!

  哈哈,痛快!痛快!

  ……

  十七年一晃而过。

  梅树轻摇,夜风浮动,顾桥坐在四方院中,已经长成挺秀青松的身子优雅地靠着椅背,抬手将花蓝拿出来,然后将下人刚摘来的花一朵一朵的插了胆瓶。

  眼眸如秋水寒星,嘴唇如豆蔻丹红,他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养尊处优的儒雅与高贵。

  只听走廊里有脚步声响起,光影迷蒙,似乎有人正在靠近。

  “世子,六皇子与顾桥要举办婚礼了。”

  听到这个消息,顾桥的手微微一顿,然后扬起英俊的脸庞,皱眉问:“哦?”

  过去的十七年里,不止一次地,他打听过那位六皇子的消息,在暗夜里描绘过他的模样。

  其实一开始只是无聊,毕竟他住在一方宅院,看着头顶的四方蓝天,能消遣的事不多,可是,越听弘福寺传来的消息,他越觉得想要见到他,也许是因为想抢走南肃所有的东西,也许,只不过因为,他若能见到六皇子,就代表着他能横空出世了……

  不过,是因为什么都不重要了。

  顾桥微微一笑,起身披好斗篷,拿起小铁锹就准备出去堆雪人。

  当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南肃以后,要打听得什么东西,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如今很清楚两人之前究竟有什么渊源。

  只是,面具戴多了,人就会感到混乱。

  很多时候,他都已经无法分清自己究竟是顾桥还是南肃,大雪纷飞,他小心地在雪人鼻尖放上一根胡萝卜,温软笑起来:“真漂亮。”

  他就是南肃,南肃就是他,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那个人。

  可惜,

  他看着雪人,眼中忽有一丝悲哀闪过:“你太孤单了……”

  在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时间总过得很快,一年后,南肃从金陵活着回来了。

  这些年,顾桥以为自己已经控制得很好了,然而当他看着铁链锁上南肃的身体,看着南肃痛苦的表情时,许多蛰伏了多年了情绪还是再一次喷薄苏醒,好比冬眠的毒蛇被惊动,即便是闭着眼睛,也本能地知道该向哪里下口……

  地牢中,他蹲下身,哀悯地道:“我并不想杀你,可是,也不能将这个位置让给你。”

  他大概也知道南肃这些年在金陵是靠什么活下来的,便用最轻的语言,狠狠地扎进了那人的心脏:“十八年来,你在喝花酒逛窑子的时候,我却在研究学识,励精图治。”

  看着南肃脸上掉落的泪水,他睫毛轻颤,温言道:“哦,当然,我并不是说你不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

  而这个傻子,居然真的以为自己不是南肃,哭得那般伤心!

  顾桥的内心其实在狂笑,尤其曾氏来了之后,体贴地拍落了他身上的灰尘,那时南肃的表情,简直让他这些年的一口恶气出得是干干净净!

  于是,

  他突然就不怨了,也不恨了,因为不值当!

  今日,他走上高台,衣冠灿然,潮水般的百姓齐齐跪下去,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他心跳急促,莫名畏惧又隐隐雀跃,因为他从不知道,站在顶端竟会是这样的美妙。

  往后他有大好的前程,大把的时间,又何必再为了南肃而毁了自己的心情?

  南肃,那你就活着吧,就这样活下去吧。

  比起让你死,我更希望看见你坠入地狱,落入尘埃,一辈子活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

  给我的爹娘赎罪!!!

  至于殿辰……

  想到这里,顾桥笑起来,抬眸看向镜中的男子,自言自语道:“那也是我的!”

  直至此刻他已经知道,南肃最在意的其实不是王位,也不是青渊,而是那个叫殿辰的男人,而他,怎么允许南肃得到一丝幸福?更何况,他也没有撒谎啊,过去的十七年来,他才是一直看着殿辰的那个人,一直看着……

  可是,事情好像并没有按他预料的去发展。

  毫无征兆地,一匹白马在寒夜里来了青渊,男人骑在马背上,脸庞英俊,大裘冰冷如刀,口中呵出了大片的白气。

  那天,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其实顾桥是紧张的,因为他很怕,很怕殿辰会对他表现出不满意,或者,怀疑……

  这岂非是对他这么多年辛苦的否定?

  “六皇子。”

  顾桥怔怔看着他,突然有些结巴,很久才试探着唤了一声:“你,怎么突然要来看我呢?”

  男人安静地看着他,翻身下马:“怎么,不能来吗?”

  人人都敬他是青渊世子,敬他是托臻王,从未有人用这样霸道而又带有一种调戏的口吻跟他说过话,他手心突然冒汗,不知从哪里鼓起一股勇气,就小声地道:“六哥哥。”

  叫出口后,他突然觉得,好像他也喜欢这个称呼。

  ……

  毫无疑问,权利是让人心动的。

  顾桥一直很好地掌控着这份权利,可自殿辰来了青渊之后,他忽然就觉得那些公文变得那般枯燥。好似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走进了他的心里,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知道,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人们敬他,爱他,但其实他一直都很清楚,是因为他是托臻王,一旦拿掉这个身份,谁会怜爱他呢?

  “喝水压一压,不行重新换个锅,别伤胃。”

  锅子对面,殿辰的脸笼罩在白雾之后,顾桥接过他递来的水杯,心脏忽然有一丝开心流过。

  原来,南肃受到的一直是这样的体贴。

  忽然又觉口中有一丝苦涩,他抬起脸,轻唤道:“六哥哥……”

  后来那个夜晚,他们都喝了酒,他看着他的嘴唇,只觉男子气息凌冽,带着药草香。而当男人真的吻下来,灼热而又深沉地望着他时,他浑身战栗,只觉得自己突然就失了魂了……

  可是,

  再后来,男人决然走了……

  只留下他独自一人坐在床榻上,好似被一个久违的噩梦笼罩住,有种冥冥的力量仿佛在催促他:顾桥,你一定要做些什么,不要掉以轻心,这只是个开始,以后南肃一定会将你的一切全都抢走……

  其实,他很早前就是个疯子了。

  谁能将自己活生生地变成另一个人呢?

  不不不!

  顾桥突然尖叫一声,惊恐地捧着自己的脸,踉跄起身,跌跌撞撞地向着地牢而去——那里,关押着路尧。

  他当时真是大发善心留下路尧的命?

  哈,别开玩笑了!

  ……

  通过路尧,他很快就找到了顾桥。

  但是,他对他的命不感兴趣。

  他只想让他活在人间地狱!

  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再后来的那个大雪天,南肃居然骑在他的身上,拼命按着他的手,大喊道:“我已经将母亲和姐姐都给你了,你还想怎样?那你倒是将我的爹娘赔给我啊,你赔啊!!!”

  你赔啊——

  冷风从他们的目光中穿过,仿佛一只命运的大手,无情地拂过了他们生命交叉的每个时点。

  一滴眼泪忽然从顾桥眼中滚出,他看着南肃,心中的恨意全部凝结成一句无声的话:是啊,那你到是将我的爹娘赔给我啊……

  我不跟你换。

  我真的不想跟你换……

  大雪落下,凄厉的北风陡然刀锋般的刮过上空,那天,他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殿辰和南肃站在一起的身影,突然噗嗤一笑,笑得那么心酸,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关于殿辰,他说不清自己是否真的爱他。

  可是,心里有根弦还在禁锢着他最后的理智,他深吸一口气,心里最后一次给着殿辰机会:只要殿辰愿意陪着他,他就把青渊还给南肃,他还给他……

  殿辰却护在南肃身前,冷冷地看着他。

  ——原来,他一直是一只游荡在这个世界上的孤魂。

  ——从没有人,真正地对过他好。

  “唰!”

  安胜城墙,他一箭射在他的脚边,冷声道:“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否则下一次这支箭会落在哪里,我不好说,南肃,你走吧。”

  苦涩的味道在眼底徘徊,顾桥恍然失笑,上前两步,质问道:“他究竟有哪里好?六哥哥,你清醒一点,我是南肃啊!”

  男人决绝转身:“不,你不是南肃,除了一个托臻王的名头以外,你什么也不是!”

  你什么也不是……

  即便你叫南肃,你也什么都不是……

  仿佛是最后一根弦崩断了,顾桥站在原地,良久后,颓然跪倒在地。

  生命中从没有像现在这般,这样的孤立无援,这样的无所依托,他所有的希望和梦想都破灭了,恍惚间,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幼小的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所有促成他这一生悲剧的人,他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而这些年,他被世间万物所迷惑,竟然忘了自己的初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袖一把擦去眼角泪水,微微眯起眼睛,闪过刀锋一样的光。

  那么。

  你们就去死吧,殿辰、青渊、大燕皇室,你们所有人,都去死吧!

  毫无疑问,他是个杰出的阴谋家,勾结大夏临丹、逼死安胜、引诱南肃回青渊继续当那托臻王,一切的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一步步地在执行。

  可是,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当殿辰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时,当那场被他引来的雪崩来临之时,当他抱着他滚落江水、只想着和他一起沉入黑暗、擦去这些年所有的变迁、永远地沉睡过去时……

  他才发觉,自己好像并不开心。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不开心呢?

  他突然问自己:顾桥,你想让殿辰死吗?

  你真的想让殿辰死吗?

  男人身中数刀,却在看见南肃向雪崩体奔来的瞬间,突然爆发出一股大力:“桥桥!”

  桥桥。

  周围的声音顾桥突然完全听不到了,只听听得到狂卷着的风,像是野兽一样在雪原上肆虐着,冰水狠狠的刺入他的脚掌和小腿,刺入了他的腰身和脖颈。

  他却突然笑起来。

  那么多年的痛苦和恐惧忽然就被这两个字抚平了,殿辰奔向的是南肃,可却叫的是他的名字,也许,他和南肃早就成为了一个个体,他就是他,他们就是彼此,而在这个世界上,还是会有人想去救一个叫顾桥的人……

  能释然吧?

  哪怕拱手送走他。

  他忽然放开了抓住殿辰衣服的手,并狠狠地推了一把殿辰,将他推向岸上。

  殿辰一时怔住,回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可是,太快了,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顾桥就已经沉没江底,一点一点的沉下去,清澈的目光被水波淹没。

  四周都是冰冷的漆黑,世界突然变得一片安静。

  他的手向上伸着,像是想握紧什么,手心却空无一物。

  坠落。

  只剩无尽的坠落……

  他微微一笑,轻轻闭上眼睛,这时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睁眼瞧去,只见头顶上面有两张年轻的面孔,一个是个书生,另一个是个貌美的女子……

  他终于记起了那两张脸的模样……

  泪水霎时间夺眶而出,混在水中,有一种温热似乎在一时间将他的心脏刺破了,冷水呼啦啦的涌进来,填满了他心底的隧洞。

  “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