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儿,喜欢哪个灯啊?”
听到“星儿”这两个字的那一刻,路尧站在顾桥身后一丈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
“这个。”
宝宝趴在顾桥肩膀,回头看见路尧,好奇地打量着他的装束,一直乐呵呵地笑。
就在此时,路尧伸向顾桥的手自然地落下,余光瞥向了身侧的人群。
这一路上,他一直保持着万分的敏锐,也从未慌乱过,直到之前看见顾桥的那一刻,他方失了分寸——
于是,他这才发现他一动,后方竟然也有七八人在跟着动,与他步伐一致。
普通人根本看不出来这其中的名堂,可直觉告诉了路尧——他是这群人的跟踪目标。
他心里霎时涌起一股惊涛骇浪,并突然意识到一点:顾桥的身手、思维、反追踪手段,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教的,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有可能找不到顾桥,却只有他,只有他能找到他……
难道南家正是因此,这才故意将他放走的?
路尧睫毛颤抖,只觉得一颗心忽然被用力扯了一下。
顾桥仍毫无察觉,只是抱着宝宝笑道:“好,咱先买了,回头让你六哥报销。”
与此同时,路尧从顾桥身后经过,眼角轻轻瞥向他的侧脸,然后目视前方,大步走进人群中。
也许,这就是他和他这辈子见的最后一面了吧……
倘若身后那群人真是南家派出的暗探,那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找到他。
海风透过人群的间隙,吹起顾桥后腰的青丝,也轻拂过路尧空荡荡的袖管。
眼前的视线突然被泪水浸泡得有些模糊,可他离开的步伐仍是坚定的,一如他之前奔赴向他的时候。
那双桃花眼那般漆黑,带着幸福的笑意,却让他想起了前几年他含泪的时候——他一哭,他的心也跟着碎。
只一眼,万水千山。
只一眼,便是诀别。
其实他多希望他能发现他,可终究是听到了“六哥”这个词,不知怎地,他心底有根弦突然就松了,有着静悄悄的回音,空荡荡的……
他明白了一切。
就算全世界在下雪,他也终究不是给他撑伞的那个人。
“砰!”
就在左边一个暗探远远地跟上来、即将要看见顾桥的脸的那一瞬间,路尧深吸一口气,伸手揪下身旁几人的钱袋,扭头就窜进人群。
“哎呀,小偷!”
“来人啊,抓小偷——”
一阵骚乱起来,那几名乔装打扮的探子隔着人群对视一眼,心底微震,连忙跟上去。
他们就那么从顾桥的身后穿过,顾桥回过身来,笑着将花灯放进宝宝的小手里。
只是,他不经意间,还是瞥见了一截空荡荡的袖管……
十字路口人来人往,追到此处,顾桥静默站了良久,终于自嘲一笑,顺着人群向前走去。
只是,下一刻他就愣在了原地。
青渊人的五官实在太好认了,哪怕只是一闪而过,可顾桥还是通过那几双深邃的眼睛,看出了他们的血统,以及与普通商人的区别。
那些眼睛都是见过血的,全是对生命的漠视与无动于衷。
只是,这群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反应过来后,顾桥脑中一瞬警铃大响,抱着宝宝就开始往后退,毫不犹豫就钻进旁边的一家成衣店里。
再出来时,他已经换了一套衣衫,并扔了一锭银子拜托伙计将宝宝抱到后门……
当夜,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富云港。
车厢里很空,除了一个箱笼外,只有一个青灰色的包袱,里面装了无数书信。
顾桥静静地靠着车厢,听着车轱辘碾过碎石的声音,忽然起身从箱笼里拿出纸笔,铺在小案上,写道:阿尧,是你回来看我了吗……
两天后,马车在一个小城镇停了下来。
顾桥穿着蓝色的披风,入镇采购了些纸钱,然后在黄昏时分,在一处荒野再次下车。
冷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音,他的身影显得十分孤寂,也不说话,只是提着竹篮蹲下身,静静地点香、数幡、烧纸钱。
“扑。”
终于,他将这些保存了多年的书信一封封地拆开来看,时而颦眉,时而微笑着落泪,看完后,就轻轻地丢进火堆里。
纸张一点点地被火焰包裹,蜷缩成灰,他看着它们一点点地火化,僵硬的手指慢慢被温暖,就像是那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他从他掌心感受到的温度。
“阿尧,是你在保佑我,对吧?”
顾桥觉得自己就像个任性的小孩,固执地禁锢着路尧的魂魄。从那盘冷硬的糕点,到今日的逢凶化吉,他依然还在照料着他,即便是死了……
可是,阿尧,你看见我的信了吗?
我决定将你放走了。
你就投胎个好人家,下辈子你来当主子,我来伺候你,好吗……
顾桥突然就克制不住了,眼泪扑朔朔地往下落,他抬手擦去,深深地呼吸几口后,起身向马车走去。
在他身后,一阵冷风掠过,将那堆纸灰吹走了。
……
有个词,叫做狡兔三窟。
虽然用在这里不太合适,可殿辰北上之后,当即就着手在富云港附近的几个城池秘密置办了好几处宅子。
若说他之前的一切秘密都是半公开的,那么这次除了他的心腹以外,再无人知道这笔资金的流向。
顾桥随意挑了一处,便带着宝宝搬了进去。
其实本应知会殿辰一声的,可他没有殿辰的联络线,只能暂且先住下来,却不料刚到三月的一个深夜里,就听见了门锁响动的声音——很大声,必然不会是小偷。
那么,是殿辰的人终于发现他搬家了,随后过来确认的吧?
顾桥忙起身点了蜡烛,拉开门一瞧,只见院中雪花纷扬,那男子一身纯黑斗篷,大口喘息着,看见他后身形顿了顿,旋即立马大步走过来将他一把按进怀里。
“手底下的人说你搬走了,我还差些以为……”
殿辰没再往下说,那些未尽的话语就随着他口中呵出的白气,一起轻轻地散在了风里。
顾桥没想到殿辰竟然亲自来了,怔了好半天,才终于确信这不是幻觉。分别半年,他却不觉得陌生,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说:“我又不跑,你不用亲自过来的。”
“万一呢?”
“我若真的跑了,你来了也找不到我。”
顾桥小声嘟囔:“再说了,你以为我顾桥是随便跟人磕头成亲的呀?”
身子一轻,就被凌空抱了起来,殿辰眉头微微一皱,低下头来对着他说道:“你究竟有没有好好吃饭,怎地轻了这么多?”
“有吃啊。”
顾桥仰着头,手指轻轻抓着殿辰的衣襟,轻声说道:“但是,还是禁不住想你。”
殿辰看了看他的单薄的中衣,大步走进里屋,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油嘴滑舌。”
顾桥乐呵呵一笑。
熟悉的味道回荡在鼻息之间,他从温暖的斗篷里探出一只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
男人肃目长眉,仍旧是那张熟悉的脸孔,只是却多了几分风尘和疲惫。听说殿松正在与他争夺北方的地盘,如此关键阶段,究竟要熬费多少的心血和精力,才能不顾一切地过来找他,这些事情,都是他所不知的。
“殿辰。”
“……”
男人低头冷冽地看了他一眼。
顾桥怔了怔,立马改口道:“相公。”
“嗯。”
“你累不累?”
“还好。”
顾桥攀上他的脖颈,轻声道:“想要。”
“……”
殿辰后腰猛地收紧,嘴角的冷冽瞬间全部褪去。相视间,他笑容颇带了几分玩味,静静地点头:“我先洗个澡。”
顾桥烧水的时候,殿辰脱了斗篷坐在床沿,凝望着熟睡的宝宝。
他伸出手想去抱抱宝宝,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里面的衣衫也是满满风尘,只得作罢,将帘子轻轻拉上。
“是遇见什么事了吧,否则为何忽然间就搬离富云港了?”
一双长臂从后方揽住顾桥的腰,温热的呼吸辗转在了顾桥的耳后。
顾桥挽着袖子将热水倒进浴桶,神色仍是轻松的,只是说道:“只是那处住得腻烦了,想换个地方。”
他并不想让殿辰过分担心。
殿辰并不相信,静静地道:“不用瞒我,定是出了什么意外之事吧。”不待顾桥回答,他就翻过他的身子,捧起他的脸道:“跟我回北地吧,娘子,这不是商量。”
他还是那个态度,无论在何处都会有意外,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分开?
经此一事,顾桥也有些动摇。
他深吸一口气,替男人宽衣,决定此事过后再谈。
水蒸气一点点蔓延出来,屋子里暖暖的,殿辰沐浴的时候,顾桥将他的斗篷搭在了炉边的椅背上,点了熏香,一点点地扇过去,驱散了上面的风雪。
屋子里渐渐静下来,过了很久,顾桥突然开口道:“相公,什么时候回去呢?”
里面的人没有说话,顾桥等了很久也不见回答,忍不住又叫了两声:“殿辰?”
仍旧没有回答,顾桥眉头一皱,跑进屏风后一瞧,只见殿辰就那么坐在水里,头靠在浴桶边上睡着了,眉头轻轻的皱在一起,满脸的疲惫。
顾桥就这么看着他的脸,忽然反应过来水温快凉了,才拍了拍他的肩膀:“相公,起来了。”
男人陡然醒来,懵了片刻后,抬手揉着太阳穴。
顾桥给他递过去干净衣裳:“穿上吧。”
男人却嘴角一勾,一把将他抱起来,连湿发都没擦,就将他放在了床上:“穿上还得脱,真是多此一举。”
其实之前只是说笑而已,顾桥被亲得浑身发软,只能握住他游走的手,微喘着道:“明天吧。”
“你确定?”
“……”
其实,也不是很确定。
那么——
老子可以自立更生的,你歇着,让我来!
这样的后果就是,第二天两人双双没起来,拥在一起直睡到午间。
宝宝委屈极了,站在床边小声地道:“饿饿……”
顾桥猛然惊醒。
午间只是随意吃了一些,但当天傍晚,殿辰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好菜。
宝宝发现殿辰的存在后很是开心,跟个小陀螺一样绕着他转,一直求抱抱。
“星儿,进来啦。”
顾桥摆下碗筷后,三人围坐圆桌,享受着难得的温馨时刻。
顾桥心中欢喜,提起酒盏说道:“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先碰一杯吧。”
殿辰笑着一起举杯。
却就在这时,从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男声:“顾桥,你这是把我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