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索,落叶纷飞。
殿辰在凌家的院子里站了很久,冷风中,他缓缓地闭上眼睛,沉重的呼吸轻轻落在空气里。
终于,他下了决心,冷声吩咐:“蒋青,先请凌家老太太去喝喝茶。”
“啊!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天杀的官兵们,你们要对我儿媳妇做什么——”
身后的破口大骂渐不可闻,殿辰仰头望天,原本清俊的脸上已然覆上一层疲劳的暗影,他还那么年轻,只不过二十四岁,眉眼间就有了几丝沧桑之感……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
殿辰轻轻掀开白纱帘,在床边坐下,只见小小的襁褓摆在枕头旁,宝宝打了个哈欠,小嘴嗫嚅着,吃饱后,就心满意足地依偎着那人睡了过去。
殿辰看了小家伙一会儿,嘴角的弧度不觉柔和了一些。
而在床榻正中央,新换的被子一直盖到了那人的胸口处,能看出他呼吸不是很平缓,仿佛就连在梦中也在承受着痛楚……
缓缓地,一只修长的手将黑纱揭起。
这是下巴,削瘦的,线条分明,却失去了以前高高抬起时的放肆桀骜……
这是嘴,唇形绝美,却仿佛有无数磨难在坠着那总是微微上翘的嘴角,扯得似乎不会再真正的笑了……
这是脸颊,轮廓依旧立体,却已经瘦得不成形了,再没有帝都第一浪子的丰神俊朗……
殿辰突然间是那样的害怕,因为他怕自己会不认得那双眼睛,可是,他又更怕自己认得那双眼睛……
“!”
电光火石之间,一直昏睡的顾桥忽然惊醒,一把扯住殿辰的手。
身体接触的那一刻,恍若有大片的沧桑岁月从他们之间穿梭而过,顾桥心跳剧烈,拼着腹部残留的余痛,瞬间翻朝里睡,使殿辰的手停在了半空。
“南肃。”
这是个肯定句,不是疑问句,男人的手掌从后方按住他的肩膀,低沉地道:“转过来。”
即便隔着衣物,顾桥也能感受到男人指尖的冰凉。
刹那间,记忆里那温润如玉的六皇子终于和身后的清冷将军重叠在一处。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们都那么耀眼,只是一个眼神就可夺人心魄,可顾桥惊慌垂眸间,却看见了自己的指甲盖,里面除了血迹,还有未来得及清洗的泥灰……
他扒过了树皮,翻过了垃圾,甚至还捡过了被人啃过又踩过的果子。
如果他没有这样的一双手,也许,此刻他敢回过头笑道:殿辰,别来无恙。
“将军。”
顾桥镇定了一下心神:“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口中的南肃是谁。”
“你确定?”
“如果我没猜错,南肃就是将军的娘子吧。”
顾桥猛然制止了他揭开黑纱的动作,继续说道。
“虽你俩已分离,可你到底还爱他不爱他呢?倘若不爱,为何要如此在意一个与他长得相似的人?倘若爱,那你更不该只是在此处对着一个陌生人倾诉思念,而应不顾一切的直接去见他,难道,将军不知道他住哪里吗?”
殿辰陡然沉默下去。
“我很感激你昨夜替我接生,可我是有丈夫的人。”
顾桥总是如此,谎话越编越顺口:“将军已经看光了我的身子,倘若再看全了我的长相,我丈夫的脸面置于何地?我会铭记于心你的恩德,往后也必定时常供奉观音,替将军祈福,但眼下,还请你离去吧……”
殿辰却抓住了一个漏洞:“你为何会和我娘子同时生产?如此巧合?”
顾桥反问:“难道,只有将军的孩子才能在今日降生?”
这顶高帽可是盖得好。
殿辰微微眯起眼睛,却终究没再说话。
感受到殿辰的无言以对后,顾桥缓缓松了紧锁的眉,轻出一口气。
但他没想到的是,如今的男人已然不是当初那个不争不抢、不言不辩的温润君子了,当他想得到一个答案时,他会不惜一切代价——
包括扒光别人妻子。
“啊!”
陡然一声惊呼后,顾桥半个削瘦肩头暴露在了空气中。
殿辰将他按住,熟练的两下就将他的两只手在背后反握,沉声说道:“要学会在金陵生存,这还是你教我的道理,当然,如果南肃是你的话。那就让我看看……”
随着他的话语,顾桥上身的衣衫被一点点地扯开,于是——
那条狰狞的伤疤也暴露了出来。
若说长相、声音、身体都是巧合,那这条伤疤绝不会骗人,因为给南肃亲手处理这伤口的人就是他。
他曾一针一线地将他外翻的血肉缝合住,在那个过程里,他自己的心也被扯出了新的伤口……
“南肃!”
殿辰望着他,望着他身上新添的伤痕,突然厉喝道:“这段时间,你到底在做什么!?”
能做什么呢?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活下去,活下去……
后来的顾桥,已经学会了将眼泪咽进肚子里。
生活艰难到不给他任何哭泣的机会,因为他的眼泪不能换来食物,也不能换来一把廉价的油纸伞,在暴雨天里替他和宝宝遮风挡雨……
他就这样活着,生活给他什么他就接着,拿走什么他就看着。
有时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会安慰自己:顾桥,正因为你有能力跨越,这个考验才会降临。
你好好想想,其实到目前为止,你已经从你所有认为不能坚持下去的事情里幸存了下来,不是吗?顾桥,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别忘了,这是阿尧的愿望……
可在这一刻,就在殿辰怒目望着他的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不是变坚强了,而是因为无人拭他断肠泪,无人问他粥可温,无人听他诉衷肠,无人与他撑伞立黄昏……
“别哭,”
殿辰陡然将他搂进怀里。
他久久压抑的哭声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吐唇而出,殿辰环住他,而他的眼泪落在男人的胸口,润湿了他的铠甲,一颗颗地滚落而下。
他想说话,有很多话想要说,可是他张开嘴,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哽咽声。
哥哥,你知道吗,我和宝宝好几次差些死掉了,有几次是差些被饿死,有几次是差些被打死,我的腿断了,是后来凌福找人接好的。
哥哥,还有,阿尧也死了,是我害的,如果没有我,他一定还活着。
哥哥,可我一直不敢哭,也不敢叫,因为我叫顾桥……
“为何骗我?为何不来找我?”
男人揽住他的力气那样凶狠,似乎要将他捏碎:“你脑子进水了,连给我送封信都不会了?”
顾桥从没有在他面前这般哭过,身子颤抖,只能一遍遍地摇着头。
见状,男人气不打一处来,只能冷冷地道:“哦,你也想来见我,可惜我没死,是吧?天天想着给我送花圈,却找不到我的坟,是吧?”
顾桥噗嗤一笑,可下一刻,沸腾的心却陡然冷了几分。
男人还是很生气,气他为了回青渊而要灌他毒药,直到现在还在气……
顾桥又何尝体会不到他的怒意,像自己这般行径,换作谁都无法轻易释怀。
但好在,给男人下毒的人是他顾桥,而非南肃。
是的,有的东西已经瞒不下去了,他若再扯谎,只怕殿辰立马就会将他提回青渊对质,到时候,他和宝宝真的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因为在看见真正的南肃后,他知道,殿辰会朝向哪边。
倘若那人是个不堪之人,顾桥当初拼死也要鱼死网破,可偏生那人那般美好,那般干净,连他都不舍得去拖他下水,更妄论殿辰爱了那人二十几年……
“殿辰。”
顾桥忽然一把推开他,撑着身子跪坐起来,流着泪道:“不管怎样,我与你同床共枕过,若你对我和宝宝还有一点怜惜,就权当没见过我,好吗…”
殿辰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抿着嘴角道:“我正想问你,你不是该在青渊吗?所以,每日视察民情那人是谁,你找的替身?”
不过一句话,就让顾桥整个人破防了,只觉心底是撕心裂肺的疼。
实在不怪男人转不过这个弯,而是整个天下都没能料想,青渊王竟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更无人会相信在金陵活了十八年的世子压根不信南……
曾经,顾桥以为自己每天都在演戏,可最讽刺的是,他的精湛演技不是骗过了皇帝和天下人,而是骗过了自己。
连他自己都每天坚定不移地相信我就是南肃,谁又会相信他不是?
——在这世上,没有比他演得更真的人了。
“所以,我和他只能出现一个。”
说到最后,顾桥反倒不哭了,也许是因为感受到了殿辰的表情变化,他不得不再次变得坚强了起来。
宝宝就在他们旁边躺着,小嘴时不时嗫嚅几下,仿佛在做着什么好梦。
直到此刻,顾桥还一直没来得及好好抱抱他,抱抱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这是他的宝宝,他用命生出来的儿子。
“宝宝…”
泪波横溢,顾桥缓缓伸出颤抖的手,终于将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抱起,他望着他的小脸和五官,浅笑起来,然后抬头坚定地望向殿辰。
“你放心,我永世不会出现在阳光底下……哥哥,给条活路好吗…”
在他诉说到尾声的时候,殿辰也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面对这样复杂难解的震撼情况,男人几次启唇,终究不知该如何启齿。
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这句话代表的意思。
殿辰作为大燕六皇子,更且如今锋芒毕露成为了太子的有力竞争者,他这辈子从生到死,都已经注定了会活在世人的瞩目中。
顾桥不可能再站在殿辰的身边,否则,他和南肃都是个死。
可此刻殿辰骤然收到的巨大冲击,还不能令他缓过神。曾经他以为自己失去了全部,可就在今天竟然全都回来了,不仅是他的宝宝还在,还有,他的崽崽也在……
原来,那人在青渊活了十八年,也等了他十八年,就困在一方宅院里,年年一个人孤单地堆着雪人……
“呼……”
殿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狠狠捏着眉心,却仍然不能阻止脑中各种画面纷迭而来,晃得他头疼,几乎脑子就要炸裂开来。
终究,他将万千翻涌复杂的思绪压了下去,眼眶通红,说道:“南…”
要将一个人活生生地扯成两个个体,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会懂得他此刻的彷徨和艰难。
下一刻,修长的大手痛苦地插进了墨发中,即便身上穿着最名贵坚韧的甲胄,可他的声音还是显得有些无力与颤抖。
“顾桥…先让我冷静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