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崽崽,想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有时你看向我的眼神,其实,让我很心酸。

  这是殿辰曾跟南肃说过的话,所以在男人动作忽然顿住之时,南肃后背冷汗直冒,几乎觉得殿辰是察觉什么了。

  可是,也就只僵持了两三秒后,殿辰便将汤碗凑近嘴边,只有目光却从碗沿缓缓移向了南肃的脸。

  不知怎地,当那喉结轻轻向上提起准备吞咽时,南肃突然就想起了漫天烟花下他清浅的笑容,那时,他红着眼眶在为他唱小曲儿……

  晚风轻扬过他乌黑的发,像是一场温柔的梦。

  “咕咚——”

  殿辰轻轻吞咽了一口。

  怔忪间,南肃心里有根弦突然就断掉了,他茫然听着自己的心跳如鼓,周身终于软绵绵地失了力气。

  有些感情纠缠久了,到后来他自己都已经分不清楚,到底他是要爱,还是要赢……

  无声中,忽然只听男人说:“娘子,你在试探我真不真心,我也想试探一下你爱不爱我,但好像,我把心给了你,你却没我想的那么爱我……”

  说这话的时候,殿辰看着手中药碗,嘴角一笑,眉目间似乎笼罩了一层轻烟似的忧郁,还有一脉悲悯。

  南肃心中瞬时间翻山倒海,僵硬抬起头来,看着殿辰似笑非笑的样子,顿时就愣住了。

  可这世上有一句话,叫做一不做二不休,且还有一句话,叫做恶向胆边生。

  南肃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一把挑起匕首,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沓,好似演练了千百遍一样。

  只听一声破空响动,刀芒霎时间抵住殿辰的脖颈,他将他逼靠在床柱上,伸手夺过药碗,红着眼,拼命向着他嘴边凑去:“喝啊,一滴都不要剩!给我喝!”

  所以——

  你要多久才能明白,你和这个人没有以后了。

  殿辰喉间突然溢出小兽般的呜咽,眼眶通红,却犹自笑道:“崽崽,我是你的六哥哥啊……”

  “什么六哥哥?我压根什么都不记得!”

  南肃歇斯底里地喝道,匕首多用力一分,几乎就快要在殿辰皮肤上拉出红痕。

  突然一瞬间,只感觉很崩溃,胸闷气短到了极致,无助感,孤立无援感,百感交集,南肃骤然眼眶一红,鼻子一酸,就哽咽着道:“我只想活下去,我只想活着回青渊,我究竟怎么招惹你们殿家了……够了!别废话了,喝啊!”

  “连给我一天的时间都没有吗?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低声下气地向对方求证跟质问的样子,察觉爱意消逝却仍然不肯面对,想要死死抓住对方的样子,实在像个可怜的疯子。

  可殿辰看着南肃的狰狞,还是这样问了。

  他承袭了皇室高贵的气度,性情却温润隐忍,一如他那柔弱善良的母亲,仿佛天生就不会为任何事情失态。不管遇见何事,他只会用那样漂亮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你,不争,也不抢。

  此刻,却有一滴眼泪顺着那苍白的脸颊滚落,他用目光临摹着他的每一处五官,轻声问:“南肃,你真的爱过我吗……”

  “爱不爱重要吗?任何意外我都不再想有!”

  殿辰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能灼伤南肃,他后槽牙一咬,蓦地恢复倔强的狠戾:“在回青渊的这条路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值一提!”

  言罢,他便将药碗狠狠叩开殿辰的齿关,拼命地倾倒下去。

  路尧说过,此药天下只此一份,需混入酒水饮服,可一切来得实在猝不及防,他什么也没准备,只能尽量让殿辰喝完这碗汤药,确保万无一失!

  “咳咳——”

  药汁灌进气管,逼得殿辰剧烈咳嗽起来。从嘴边流出的药汁顺着他的下颌流进衣服里,划过曾被南肃亲吻过的皮肤。那里还有他们相爱的痕迹,却不过一夜,已是物是人非。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余下的哀求冻结成冰,碾碎成灰……

  “砰!”

  大半碗药汁被殿辰打翻在地的一瞬间,南肃怔了一下,而就在他失神的瞬间,殿辰掌风已至,一股劲力,直扑面门。

  南肃侧首避开,匕首却已搠空。

  殿辰身形迅如飘风,突地绕到他身后,骈指如戟,轻而易举就掐住他的咽喉,冷声道:“南肃,到此为止吧。”

  南肃很清楚自己不是殿辰的对手,见状也不再闪避,只是垂下颤抖的睫毛,缓缓地道:“明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殿辰,或许确实是我做错了,但是,我不会后悔。”

  殿辰从后方掐着南肃喉咙,灯火照在他的脸上,有着淡淡的金光,越发显得一双眼睛幽深若深泉。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南肃的侧脸,并没有显露出什么怒气,可是却令人脊背生寒,肌体冰冷。

  “我突然想明白了。”

  他嗅着他的头发,却不再闻见熏香,全是血腥的味道:“你只不过是我寄托爱的载体,我爱的是我自己的爱,而不是现在的你,我曾妄图靠近你,守护你,改变你,因为你身上有我的爱,那是我无法割舍的东西,可是……”

  扣住南肃的那只手缓缓松开。

  一口鲜血蓦然间喷洒而出,落在南肃的后背,殿辰踉跄起身,身体好似秋风中的树叶,剧烈地颤抖着。

  心脏传来一阵阵的麻痹之感,殿辰却不知道是因为那毒药,还是因为……走到门口时,他摇晃几下,修长的身体终于轰然倒地。

  “砰!”

  世界突然间变得那般安静,风声似乎也止息了,南肃的耳朵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唯有苍穹上飞过的鸟儿扑扇着翅膀,从金陵上空掠过,轻飘飘的,那样自由。

  就在此时,只听院外平顺一声惊呼:“六爷,您怎么了!”

  ……

  一夜无眠,第二天太阳却依然会升起。

  阳光照在南肃的脸上,让他一瞬间那般恍惚。隔壁房间响了一整夜的急促脚步声仍未止歇,可是他完全听不到了,只是抱着膝盖坐在床榻上,静等着一个结果——

  “六爷!”

  可是,当一声惊呼从外面传来时,他又突然那般心慌与害怕,也不知是害怕殿辰死,还是殿辰不死……

  “走吧。”

  没过多久,熟悉的低沉男声在门口响起。

  也不知是药量不够,还是因为未勾兑上酒,但不管是因为什么,看来男人还是命不该绝。南肃缓缓抬眸,只见那高大修长的身子立在阳光中,不过一夜,仿佛生机尽数离体,却还是在此刻踉跄站了起来。

  南肃笑道:“去刑部吗?”

  殿辰披着一件宽松大衣,闻言转身离去,微微侧首说:“去宴席。”

  南肃有些惊诧,却并未说什么,只是跟着起身穿上外套。是的,不管结果如何,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他不后悔——路尧的那只手臂不允许他后悔!

  当他们一起出现在宴席上时,南肃从人们的眼神中看出来一个意思:他们还真是一对多灾多难的夫妻,一个垂死病秧子死气笼罩,一个重伤纨绔要死不活,两人皆是一副狼狈模样,恰巧映衬了他们这段细如丝线且孱弱无力的婚姻……

  南肃莫名觉得好笑,不由直直地向皇帝看过去,他从未用这样挑衅的眼神看过皇帝,但一切再无遮掩必要,不是吗?

  但很奇怪的是,皇帝也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仿佛胸有成竹。

  这更加让南肃确定了殿辰与皇帝的联合,再不济,这对父子之间也一定存在着一些关于他,但他却不知道的事。

  想到这里,南肃竟忽然就放平了心态,并有了种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态度!

  他真不知过去的十八年,自己是怎么忍下来的。

  此刻,所有的选择权都交到了殿辰手里。

  大殿内忽然就安静下来了,众人隐隐料到头顶的天空正在酝酿一场疾风骤雨,纷纷绷紧肌肉,静观其变。

  ……

  而当那份和离文书公诸在所有人面前时,皇帝一怔,紧接着眼袋迅猛地抽动了几下。

  却还不待他做出任何反应,殿松登时接话道:“此事我可证明,南世子时常流连暖香阁,确实常常伤我六弟的心啊!我还曾听说过,小六直接杀到那里捉过奸,也就是他性子好了,此事换做我,怎能忍到现在?”

  是的,殿辰昨日出宫后,第一件事就是与殿松制造了一场“偶遇”。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官印落下,刻意使殿松看了个够后,方回身寻找。往日众人对他和南肃的姻缘不屑一顾,是因为他压根没有称帝之心,可如今骤然暴露,试问殿松如何能够坐得住?

  殿松一完,便是殿绪,这位哥哥可比南肃更加会演,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却是护着南肃,只骂殿辰不懂情趣,成日憋坏了他的肃子……

  紧接着,便是其他皇子和李氏。

  这两方势力一完,附带着的各家族与附属势力便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如此紧迫的时间里,殿辰自然不能做到面面俱到,而这些人见着法不责众,竟惶惶开始顺着自己主子的心意开始扯风向了……

  四两拨千斤,擒贼先擒王,这两道理可是让殿辰玩了个透彻。

  而下面吵成一锅粥的时候,皇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眉目清隽的年轻人,忽然起了一种陌生的感觉——明明他为帝几十年,明明殿辰的身体里还流着他的血,可偏偏现在他却突然有些看不透他的心思了。

  但是,的确是他最中意的儿子啊,杀伐果断喜怒不形于色,竟回头就反杀了他一枪。

  或许是父爱本质,总希望未来的接班人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以眼看着殿辰的锋芒破茧而且光亮愈炽,皇帝震怒之余,竟也无端生出一些高兴与自豪。

  他沉吟着提醒道:“辰儿,你可想清楚了,像肃儿这般与你门当户对的姻缘,这世间可就再也没有了。”

  说完,他自己先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这话中意味只有他俩能听懂,却只见殿辰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嘴角也似乎轻轻挑了起来。

  皇帝心里微沉,果然听见殿辰淡淡地说:“儿臣也如此想,那么,就不如去边塞磨砺两年吧,暂解伤心之余,也顺带着将收复不完的国土收一收,将十几年也打不完的仗打一打!就看看,究竟我殿辰鳏夫一个,能做成几件事?”

  皇帝忽然觉得就像在战场之上,有了种对方虚晃了一枪,刀尖指向他脖子却不刺的感觉——不疼,但让人很窝火。

  皇帝眼睛缓缓眯起,正想再说些什么,这时只见殿辰看了看天色,干净利落地说:“时间差不多了,儿臣还得与世子去收拾昨夜打烂的家具,算一算那究竟是谁买的。殿辰叨扰诸位,告退。”

  言罢,一把扯起南肃就向外走,显然无意再待下去。

  众藩王面面相觑,可看着皇帝吃瘪的样子,竟莫名有些想在太岁头上动土的狂妄,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收尾,无一不是表明一个意思:皇上,您看,两人关系破裂成这样,若世子日后再遭什么不测,这可跟你脱不了关系了吧……

  皇帝这才觉得盛怒涌起,心里骂了无数遍殿辰那个逆子,却也只能缓和下表情,点头称是,是是是,他妈的你们说得都对,只有老子不对!

  ……

  十八年的等待终于梦想成真之时,其实,最初人是没什么感觉的。

  南肃什么也没收拾,只在路尧伤好一些后,平静地扶着他坐进了车厢,与当初去弘福寺拉着十几马车物件的模样已大不相同。

  半个月来,他和殿辰再没见面,偶尔看见书房亮起灯火时,他也装没看见,径自就走远了。

  是的,事实证明就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是,他也不奢求用一句“对不起”来挽回些什么,正如殿松所言,谁摊上他这样的媳妇,会想复婚呢?

  至少,他不想。

  远远的,有雄鸡鸣啼的声音穿破晨雾,外面一片白亮,马车就在出城时被勒停了。

  “王爷,是六皇子。”赶马的伙计说道。

  南肃如今已是拓臻王,所有人的称呼都改了改,他沉默片刻,看向路尧:“等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