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正青养伤期间,齐家父女一直留在余霜楼内。只是齐云汲是不待见沈正青的,便没再去见他。齐可安倒是日日前去看顾,看沈正青伤病好些了,偷偷问他:“沈叔叔、你俩、你与阿爹,又吵架了?”不等沈正青回复,她凑上去轻声道:“我阿爹他呀、是吃软不吃硬的!你待他好,得告诉他,让他看着。”
沈正青啼笑皆非:“人小鬼大。”
齐可安深感恨铁不成钢,后来大费周折带了齐云汲前来看他,那小脸儿满满得意之色,哪知齐云汲不过是起了离开此处的念头,过来打声招呼而已。
齐可安听见齐云汲要走,人是蒙了蒙,坐在床边闷闷不乐的。沈正青问:“你是要北上入京?”京城是关家地盘,想必齐云汲是铁了心要去一趟的。
齐云汲没有否认:“过去瞧瞧。”
“当真不打算听我的。”
齐云汲道:“我何时听过你的。”
“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片刻沉默后齐云汲便辞别了。
此行入京,定是不能带上齐可安的,他父女匆匆而来,再匆匆而去,偏偏留下齐可安在余霜楼,难免太伤人心。商清秋怕她难过,特意买了些小玩意去哄她。只是齐可安年岁大些了,心事更密,怎么也哄不好。夜里思来想去,总觉得委屈,一声不吭抱着被子哽咽。
殷青青心疼这丫头,便让在外的宋城赶回来哄齐可安。怎晓得齐可安对宋城一改往日黏糊,不理不睬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直到某日商清秋与沈正青请示时,估摸也是想让在旁的齐可安听一耳朵的,特意说起齐云汲的去向。沈正青思量着,问齐可安:“丫头,你可还想留在沈家么。”
齐可安盯着沈正青好一会,小脚丫晃着,道:“沈叔叔想让可安去哪儿?”
“这些时日南下花开正好,去吴陵转转。清秋你去安排。”
商清秋领命退下。齐可安等人走远了,试探道:“沈叔叔不想阿爹去京里对么。”未等对方回复,嗔道:“阿爹晓得了,肯定要生气。”
“你爹腿上有旧伤,北上寒凉不利于他养伤。”
齐可安大吃一惊:“他腿怎么伤的!我怎不知道!”
“我打断的。二十多年前,你尚未出生呢。”
齐可安错愕,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跳上岸来的鱼。
“我与你爹、并非你所想那样,是以不必多操心。你年岁渐长,该知道的总会知道,我不会瞒你。”沈正青云淡风轻的,反观齐可安早已红了眼。
她向来聪颖,在沈家人事中过日子,岂能不练就一番七窍玲珑心。有些事,多多少少听来了,偏就过于隐晦,不愿信罢了。可毕竟是刚满十岁的姑娘家,心头那点期盼一下被碾碎殆尽,痛得绝望。
“非我所想,那我为何出生?”齐可安问着,眼泪哗啦啦地流:“你与他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将我丢在渝宁?”
沈正青答:“你去渝宁,是上策。”
齐可安跳过去,攥着拳头一下下狠狠敲打在沈正青身上。可揍了几下又记起这人带病在身,不敢再下手,唯有攥住他衣裳,嚎啕大哭起来。
“……我为何、不是阿爹唯一的孩子呢……”
沈正青抚着她的头,任由她哭,未作劝解。
终究“造化弄人”这四字,太重了。
错过
小半月后,齐可安出发吴陵。此去除了几个随行外,殷青青和沈正青并未同行。
齐云汲得知这消息,气得直骂娘。当时关樊中随军西北巡视,其行踪机密,加之军事重地防守森严,只有等人回京了再作打算。此事一出,便将齐云汲的盘算打乱。
商清秋深知自己躲不过这苦差活儿,不过两三日就苦口婆心去劝齐云汲离京。齐云汲见着他,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莫说可安身份特殊,她一小姑娘家,在吴陵无亲无故,跑那地儿去赏什么花!”
“吴陵一地乃二爷师门老祖结契的兄弟门派所在,可安小姐此行一为结谊,二去散心。此时吴陵万花争艳,让人乐不思蜀——”
“净放屁!”
商清秋挨了骂,只得转了话头:“齐爷莫生气。可安小姐年岁长些了,二爷让她多见见世面,总不是坏事。您也是知道,沈家人事繁琐,过分拘谨约束,指不定可安小姐更稀罕出门走走。再者,您忧心她远门在外照看不周,可在渝宁不也一样。齐爷您莫忘了,当年于凤岚的儿子、沈家的嫡长孙,可是让沈老夫人遣人溺亡的。
“如今二爷掌权,当是不会重蹈覆辙。只是在他养伤之际,沈家之内不算安分的、尚且大有人在。细想想,可安小姐还是放在自己身边来得更自在些。渝宁有什么好,齐爷您说是罢?”
当初将人接去渝宁的是他沈正青,今日说渝宁有什么好的还是他沈正青。这好话孬话都给占尽了,齐云汲说不过这主仆二人,便火冒三丈让商清秋与他滚出去。
气了一日,齐云汲实在放心不下,只得启程去追齐可安。临行前他特意到关府外转了转,偌大的府邸矗立于八街九陌,往来车水马龙;关家向来招贤纳士,其幕客来宾络绎不绝,更甚者,大开藏书义塾,招揽众多有志之士。学子手持符牌文书,几经核验方能入内。
因关家人事过于庞大,齐云汲这些年或经牙人、或经余霜楼没少查过里头人物。可惜关家交往者,大多为官绅之家,即便白丁门户都是知根知底、一目了然。而余霜楼对关家私兵一向三缄其口,哪怕齐云汲有所察觉,偏就查不出半点头绪。他此行入京见关樊中其实抱有侥幸之心,哪知就是不赶趟,偏偏沈正青还来添乱子。
唯恐天下不乱的还有商清秋。此人老早就驾来马车在一头候着,见他绕来绕去的,就上前劝道:“齐爷,您再绕下去为免过于扎眼。这关家的人也不是瞎子啊。”边说着,边示意关家守门的护卫。齐云汲懒得回嘴,便让商清秋恭恭敬敬请上了马车。
恰逢此时,十来名学子手持符牌赶至关家府邸义塾听学,规规矩矩排着队,其中一人年若二十五六,较一众学子年长不少,漫不经心混迹其中。他手上符牌是一小官绅之家庶出次子之名,若细查,真有其人,生辰八字、庸庸平生,事无巨细,凿凿有据。与学子只持符牌不同,他手上还有一封拜帖,落款人是关家嫡长子关宴。
商清秋一眼就望见他,许是习武者直觉使然,对方亦回头瞟了眼商清秋。不过一个眼色,对方竟认出商清秋来,心里正嘀咕:余霜楼的人怎么会在这。
独独不知商清秋在煎熬。
待学子陆陆续续走进那朱红大门内,商清秋掌心早已汗湿,挥鞭一起,马车便辘轳而去。可惜马车里的人仍在忧心齐可安之事,不曾觉察任何端倪。
也就错过了。
女儿(上)
自南下吴陵,一南一北的,一去即小半年。齐可安去了吴陵后绕道往西南走,齐云汲屡屡扑空,憋着一腔火气哪怕商清秋脸皮再厚都熬不下来,早灰溜溜走了。后来齐云汲写信骂了沈正青一顿,用词之粗糙,凡是学过几年圣贤书的人看了都得捧水洗眼。沈正青懒得提笔写信,让人捎了句话给他,就说是齐家小丫头自己做主,想去济安看看。寥寥一句,莫名心酸,齐云汲不好再骂人,唯有快马加鞭往济安赶。临近济安,终是让他赶上了。
齐可安见着他,毫不惊讶,乖巧地喊了声阿爹。与她同行的是数名余霜楼的人,齐云汲将人统统打发走,亲自驾马车带着女儿回家去了。路上,齐可安是少有的安静,齐云汲颇感奇怪,却不好细问。
齐家这些年经营不算好,也就济安一家老铺出了名堂,养活了这一屋子的人。齐管家老了,现下交由侄子阿满管事,日子过得中规中矩的罢。
今日齐云汲领了齐可安回来,老宅子立马热闹许多。齐管家看着齐家小千金,笑得合不拢嘴,张嘴就夸,几近将人夸得天上去。只是齐可安一改往日活泼,在齐家逛了一遭,寻个地儿一坐便是一日。齐云汲试探问了两句,也被敷衍了事,根本问不出事儿来。
女孩儿心事好比针线,寻不到起头,解不开乱麻。齐家上下没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可不难倒了齐云汲。
得亏过了几日,来了个不怕死的傻子。
那小子叫宋城,齐云汲见过他一两回,印象不深。听闻他来寻齐可安,让小姑娘拒之门外,倒是让人在意起来了。加之这傻小子犟得很,头一天碰壁了,次日继续来敲门,如是再三,终有一日不见人影,哪晓得竟是翻过齐家门墙,趴在齐可安院子屋顶寻人了。宋城年纪虽轻但功夫了得,若非齐云汲恰巧路过,还真逮不住这滑溜耗子。老父亲正暗骂这小子不厚道,敢擅闯女子闺房,还是齐可安的院子,乱棍打死也罢。便听齐可安清脆的声音自院内响起:“谁让你来的。”
宋城说:“我就来看看你。之前在吴陵,你也不肯见我。”
“是我不肯见你?他人让你避讳,连我也见不得你。既然见不得,那就不要见。
“宋城,你既听他们的话,就不要再来寻我。渝宁的人也好,余霜楼的人也罢,他们归他们,我归我。我自小爹娘不在身边,沈家的人与我不亲近,你算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当初是你说要好好护着我。”
宋城答:“我当要好好护着你,信守不渝。”
“可我不信你。”齐可安说:“你今日能听他们的,他日也会听他们的。”
宋城傻乎乎道:“若为你好——”
“为我好?!问过我了么!”齐可安厉声打断他:“这么多人不学,偏偏学沈叔叔那德行!自作主张为我好!宋城,你今日给我听清楚了!
“我齐可安这辈子,争不过天地,争不来爹娘,除此之外,只要我想,就非得争一口气!你宋城要么听他们的,要么听我的!你选他们,那就与我滚,自此后老死不相往来!”
齐云汲在旁等了许久,都没等来宋城的回话,暗地里啧声,殊料宋城已经摸到他上方来了。若不是地上影子露出马脚,当真发现不了。齐云汲一个翻越,伸手便要捉人。宋城闪身避开一击,两人跃到屋顶上缠斗起来。
齐可安立刻反应过来,只见上头两人来回过了数招,着着急急嚷道:“宋城,那是我爹,你与我下来!”宋城这才乖乖下去。齐可安瞪了他一眼,回头就朝着屋顶这头喊:“阿爹,这人我认识,就是傻子,你打他干甚!”
齐云汲莫名挨了骂,一时间深感无奈。
这女儿心事啊,真真太为难老父亲了。
女儿(下)
不知道宋城是怎么哄好了齐可安,反正傻小子住进了齐家客房。初来乍到,齐管家偷偷将人端量了许久,私下与齐云汲拐弯抹角地说这个少年长相斯文,举止言行端正,不错不错。
齐云汲一想到这是殷青青的徒弟,就头疼得很。但见齐可安日渐开朗,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了。
三人在齐家住了一段时日,过了个年,熙熙攘攘的,好不开心。
刚过元宵,煞风情的商清秋又上门来了,说是沈正青不久经过此地,顺道接齐可安去徵州。不待齐云汲拒绝,商清秋就劝:“齐爷,可安小姐不是当年小娃儿了,应是有自己主意的。”
此话在理,齐云汲思来想去,寻日单独问了齐可安作何打算。
齐可安说:“徵州我还没去过,那就去呗。”
齐云汲稍是惊讶,问:“回渝宁不好么?”
“渝宁啊太小了。”齐可安如是答:“我想去看看阿爹去过的地方。”
想到齐可安曾说起自小爹娘不在身边、沈家人亦不亲近,齐云汲就张不开嘴劝说了。正值焦头烂额之际,沈正青到了济安,拜帖便送到齐府上来,齐云汲赶紧让人进了齐家门。随行的商清秋二十来年好容易才能踏入齐家老宅,顿感与有荣焉。怎知才过一盏茶光景,这二人又吵起来了。
说起吵,不过是齐云汲想让沈正青将人劝回渝宁遭拒,先前憋了大半年的火气一下子飙起,脸色当即黑了下来。
“你明知我不可能将可安留在济安,若不回渝宁,能保她周全?!”
“今后她会留在余霜楼。”沈正青答。
“江湖这滩浑水,你也敢让她蹚!” 齐云汲恨得牙痒痒。
“她不愿意留在渝宁,强扭的瓜不甜。你劝不来,难不成我就劝得来。”
“不愿意也过这么多年了,如今你与我说这些废话!沈正青,你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划下道来罢。”
沈正青本欲回话,忽的顿顿,改口就说:“我明后日就会出发徵州,你劝得来就劝,劝不来就尽早与她收拾好行装。”说完就起身离开,留齐云汲气得拍案而起。
而被沈正青发现的两只梁上耗子鬼鬼祟祟地等人都散去,才偷偷从藏身之处出来。宋城身后背着齐可安,脚步稳当得很,偷偷摸摸溜回齐可安的小院子里。
齐可安蹦跳下来,瞧着心情爽利得很,开始翻箱倒柜收拾细软。
“我以为你会不高兴。”宋城说。
“我是不高兴。”齐可安边说边摆弄物件:“我不想回渝宁,也不想去徵州,可我又不能留在济安。这也是为啥我会给沈叔叔写信,让他来接我——起码我知道他不会让我回渝宁。他呀,不想阿爹入京,总得要有所拿捏才好办。这是其一。
“其二嘛、”齐可安稍是落寞:“我得赶在阿爹起了离开念头之前走,只要不是渝宁,去哪儿都无所谓。
“我要走得远远的,要去他看不到寻不着的地方。那他心头里会不会就有一处地儿是归我的,想着我牵挂着我?就跟哥哥一样。”她回头看着宋城,反问:“宋城,我是不是很可恨啊?”
宋城说:“我都听你的。”
闻言,青梅嫣然一笑,最是可爱。
----
收尾,准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