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没齿经>第44章

  红尘曾经是很美好的期盼,可谁知我这万丈里步步是绝境。

  温家向来重声誉,深宅里的见不得光的过往,人为地抹杀了。接回家的私生子,曾经眼瞎的闲话,传不出来。

  董烟青却能说出眼角膜捐赠的时间,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敢猜,浑身都好像泡进了冰水里。

  四肢百骸突然一起都疼了起来。

  “亡妻?”我呆滞地看着墙上一点,听见自己从胸腔发出的哑声:“你结过婚?女人?”

  时间仿佛崩裂出一个大洞,洞口打转的每一秒对我都是煎熬,可这个答案必须等,哪怕不敢听也必须听。

  我觉得自己已经感识不到什么了,偏偏又清楚的知道

  董烟青紧紧束缚我的力道丝毫没松。

  他终于开了口。

  耳边腔调却仍是一惯带着哄人的意味,甚至还是少有的温柔。

  他说:“是的,她叫陆西芃。中国《诗经》里‘我行其野,芃芃其麦’的芃,指草木茂盛,代表希望和生机活力。”我心里随着他的话一同默写这三个字,泪水不觉间糊了满脸。

  短短几十个字,董烟青未宣之于口的感情,却一语道尽了。

  从小生活在纽约以英语作为母语长大的人,他平日说中文都习惯带着英腔,却能在九年后清楚地念出她名字的中文来源,连带延伸定义。

  我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忍着哭腔,竭力放松自己僵硬的身体。耳边是男人低沉的劝告:“你素未谋面的恩人,言宋,记住她的名字。”

  神经猛地一跳,疼得我当即打了一个战栗。

  董烟青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凿进我心底,留下一个又一个坑洼的截面。

  人生在世二十一年,我从未想过远离的人情交集会以这番报复回来。

  新婚第二天得知丈夫曾经娶亲,先人是我的恩人,恩人是我深爱之人的亡妻。

  我该怎么称呼她,怎样提起她才不算冒昧,不至于失了尊敬。

  她给了我第二次睁开双眼的机会,于是哪怕她的爱情如此刻骨,我也不敢有嫉妒。

  更没有多问一句的资格。

  董烟青不知抱了我多久,可无论多久,我也没有暖和起来。他似乎比我更像一具没有感识的雕塑。

  气氛沉重地令人喘不过气来,换作以前我还能期盼董烟青来哄,现在却不一点都不敢想了。

  我抹了抹眼睛,嘴唇动了动,半天才道:“陆……”

  一张口,咽喉莫名就被堵住发不出声,我偏过脸蹭在董烟青肩头吸了口气。

  缓过来接下尾音:“陆夫人。”喊出这个称呼时,我的心里已经对恩人负有一万分的歉疚。可真要叫“董夫人”,我又实在开不了口。

  纵使极力说服自己,我还是无法承担董烟青曾经是个直男的后果。

  尤其是新婚第二天这样的日子,被新婚的丈夫自爆可以是一个正常的异性恋。

  哪怕有名有实,我也很难不去质疑董烟青的性向。

  但我直觉今天不是开口问这个的时机,董烟青主动透露过去的经历给我听,肯定不是为了得到我这一声质问吧。

  我按捺住自己,继续刚才的话题:“陆夫人,为什么离世的?”

  “胃癌。”董烟青推开了我,但捧着我的脸对视。

  我脸上的泪痕还未干,他凝眉盯了很久后,才松开手,把自己那张阴郁吓人的脸亲昵地在我的额头上。

  说那两个字似乎用掉了他半条命,再开口每一声都咬着牙格外艰难:

  “我们新婚不久就查出来了,但病情太急,只撑了不到半年。”

  我印象中,当年做移植手术温寻就说匿名捐赠者是提前配型,特意捐赠给我的。手术日期是2018年7月6日。手术成功后温寻动用温家庞大的人脉关系找这位好心人,整整几天都一无所获,最后才被透露捐赠者在我手术前两天就去世了。

  由董烟青的说法,他和陆夫人新婚大概就是2018年初,而这年7月我们在医院见过面,重症弥留之际,4日前她就做好了配型和签署捐赠同意书。而在我沉浸在可以重见光明的喜悦时,她安静地与世长辞,董烟青痛失所爱。

  我是这因缘际会间最大的受益者,却在术后因为消瘦得太厉害指不定就活不下去,还要借由本就痛不欲生的董烟青换来良心安放。

  当董烟青看到温寻给出的抑郁症证明时,是不是有后悔把爱妻的眼角膜给我这么一个废物呢,他是怀着怎堪承受的心情写给我:

  【她生前如吾高山流水,宁静吾心,望君如是,万幸得珍重】

  我本来以为我记不清楚那段字迹的,可董烟青一提起,我竟能在脑海中把这些字与他如今的笔迹一一对应。

  他不常写中文,但这几个字写的笔画一定比落在我们结婚证上的要郑重。

  我亲眼目睹过生母的死别,但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预想当年董烟青的心境。

  二十三岁就急着想娶的女人,不但是知音,还一定是想过要厮守到白头的吧。可是命运捉弄人,这么好的人刚触碰到幸福,就被死神无情索了命。

  相爱的人被迫阴阳两隔,被留下的那个人要多绝望。

  想到这些,我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办法再计较他们的从前。

  人死不能复生,过去如何刻骨铭心,但终究是过去。

  遗憾太深,难以忘怀是本能,毕竟人一辈子很短,不可能经历多少次同等的打击。人生苦难深重,就算将来的很多年后遭受更难以抵挡的灾祸,对于成长后的人来说不值一提,只会铭记当时年少的伤痛。

  额前逐渐的烫意将我的思绪拉回,垂眸落在董烟青失去光泽的脸上,心里的落寞不由又吹了一层。

  我强撑起一个笑脸,揉上董烟青的下颚,亲了亲他的耳朵:“我想去拜访一下陆夫人,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