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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不是给你乱来的地方。”
几盏昏暗白烛闪着红色火光照亮了灵堂正中央的黑白女人照片,她双目灼灼,眉眼间与卢靖有几分神似,这张照片旁边还供奉着一个小巧的青花瓷罐。
力竭的董彦云丢下斧头,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倚在木椅上喘着粗气。
“现在见到我了,满意了就回去吧。”手里盘着佛珠在蒲团上打坐的卢靖心如古井,闭着眼似只是在聊家常般反应平淡,好像刚才灵堂的门不是被砸开而是被轻轻推开似的。
董彦云像只发狂的困兽一样冲上前紧紧抱着卢靖亲。
卢靖不耐地甩开他,厉声呵斥道:“董彦云,这里是灵堂!”
皑皑白雪照亮了昏暗的灵堂,董彦云在被他撞得东倒西歪的木桌椅间慢慢撑起身躯,汗湿的黑发贴在他毫无血色又明艳的五官的脸,显得整个人怨气深重,骇人得很。
若他真在那雨夜跳崖死去,恐怕现在的模样就是他化身为厉鬼找上门的样子。卢靖手里盘着佛珠,心中却被董彦云这一出搅得心烦意乱,他扶着发麻的膝盖起身,拉起椅子让董彦云不回去就坐着别吵。
不过一瞬,卢靖就无奈地扭头看着董彦云蹒跚着脚步拖了个蒲团走到他旁边,说什么都要跟他在一起。“你膝盖跪不得。”
“我要陪着你。”
“那也别跪着。”
“我就跪。”
“以前罚你跪你不跪,现在不让你跪你偏跪。董彦云你骨头是反着长的?”卢靖骂完心疼得紧,单手把董彦云一捞,让人一屁股坐在蒲团上,“别闹了,这儿不是给你胡闹的地方。”
董彦云闻到卢靖身上的烟草气息,鼻子一酸,瘪着嘴问卢靖:“她是谁?”
“我母亲。”
“她跟你长得不像。”
卢靖短促地笑了声:“我长得像我父亲多些,但是神像她。”
董彦云玻璃珠般的眼珠在卢靖和女像间游移,点了点头说:“是。”他一直盯着那幅抿着嘴不笑的高傲黑白女像,“我娘也好看,但是她看着没你娘凶。”
“嗯,她挺厉害的。”
冷风猛地吹进来,刮倒了供桌下的残烛。
卢靖耐心安抚着被吓到了的董彦云,准备拿起火柴再点一根供烛时,抬眼与母亲那双炯炯有神的眼对上。如果她还在世,只怕会比他更疼爱彦云。她一直都喜欢需要人庇护的弱者,不是因为善良,而是这些人都好控制、好拿捏,乖顺体贴的就好好待着,不听话的就惩罚羞辱他们,之后再给点好处,这样他们就能听话。
这一点,卢靖深得她的真传,打娘胎里就是这么对待他人的。
他还记得母亲惩罚他时幽怨地拧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你这个小孩生来就恶毒,我怀着你的时候只要我说喜欢你、爱你,你就发了狠似的踢我,一旦我说我恨不得把你从肚子里刨出来杀了,你反而让我清净。把你生下来也是,你一直不出来,让我痛足三天两夜才肯出来。”
那时的他们已经进了卢家,锦衣玉食好不快活,全然没有过去在东北的窘况。小卢靖低头挨着批,心里明白她不过是拿他作发泄口——若不是他在她肚子里憋足了三天两夜选了个好时辰降临人间,被卢万青选中召回租界,他们的荣华富贵只能在梦里有。
他该感谢她,她也该感谢他。母子情深,不过如此。
“阿靖,你是不是很爱她?”
卢靖盯了董彦云许久,只说:“比起她,我在意你多些。”
“我不信,你要是不喜欢她也不在意她,那你为什么要为了我闯灵堂生气?”
卢靖语塞,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回话。
“她一直在这儿吗?没有跟你去荆洋里?她怎么去世的?为什么不葬在荆洋里,反而要留在这个偏僻地方呢?”
“我在这里出生,约莫四岁的时候被卢家接了回去,她也跟着去了,但是后面犯了错就又被送了回来。”
“那她去世的时候你有回来看她吗?”
卢靖摇头,“她疯了,谁都不认得,我回来也没用。”
“你该回来看看她的,她说不定也想见你一面。”
见他做什么?骂他无情无义还是让他像哪吒一样削肉还母?卢靖冷哼一声。
“那个瓷罐是……”
“一个婴儿,没人收她的尸骨,我收了之后让人送过来的。”
没等董彦云追问,卢靖主动开口:“是我父亲和别的女人生的,他希望这个孩子能为他延年益寿,给他冲喜。”他盯着那个瓷罐,往事历历在目,“我以为可以看着她长大,等她大了就帮她找一个她看得上的好家人嫁了。”
董彦云想起了彦彤,可是她的脸却在脑海中聚成了一团白雾。这并不影响他共情,他眼眶泛红,轻轻抱着卢靖,用脸轻轻蹭他僵硬的手臂。“那……是谁杀的?”
“我的母亲。”
董彦云牵着卢靖的手被吓得一松,对方却反而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我那天给她买了个新玩具,正准备拿上去陪她玩,我走到楼下就听见我的母亲在二楼尖叫,不,所有人都在尖叫。”那个爱笑的婴儿在下坠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小小软软的她落下来反倒比看起来要沉重得多。卢靖闭上眼,耳畔满是那声“咚”的回声,而那女婴倒在他的脚边。“她好轻啊,我以前抱她的时候明明还要再重些。”
董彦云紧紧抱着卢靖。
“你恨她吗?”
卢靖的喉间慢慢挤出一个字。“恨。”
他恨卢万青将他玩弄于鼓掌,恨程燕琴把他生下来,恨她摔死了他幼时唯一的念想,恨自己把父母薄情薄义、冷血无情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恨他得到了日思夜想的董彦云却又没能保护好他。卢靖恨了那么多人,恨到最后,最怨的是自己。
“那以后我来爱你。”董彦云红着脸趴在卢靖耳边说,“我一直爱你你就不要再恨了,好不好?”
尖叫声和惨厉的婴儿哭声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董彦云轻柔的呼吸声。
卢靖慢慢闭上双眼,埋在彦云的怀中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