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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上到下重砸向地板，离众人越来越近。
“我警告你们！别以为人多我就怕了，我西巷安丽梅可不好惹！”
一个彪悍干练的强壮妇女挥舞着手中菜刀指向众人，一边还指着门上的锁，“没见着有锁吗？！有锁就是不能进！”
这种时候就需要一些人模狗样的人出面解释。周桦推着眼镜上前，“安夫人，请问这儿住的是谁呢？”
安丽梅上下打量着周桦，啐了声道：“你谁啊你？戴个金丝眼镜装什么教书先生呢？穿这身衣服活像个假洋鬼子！”
“请不要对我的金丝眼镜有偏见！”周桦看着卢靖的眼色，清了清嗓子问，“是这样的，我们有个朋友托我们过来拿点东西，他以前就住这儿呢。我们敲了半天门也没见着人开，以为这儿没人住了。”
“什么朋友？男的女的？姓什么，在哪儿高就呢？”
“姓钟。”
“钟？”安丽梅狐疑地看着周桦，又瞟了眼卢靖，“这儿哪儿有姓钟的，你们走错门了！”她挥了挥手，似驱赶流浪犬似的，“没有没有，赶紧走吧！”
“那那有姓董的吗？！”周桦怕卢靖找麻烦，急忙追问道。
安丽梅上下打量着卢靖等人，说：“董什么呀？”
“董彦云。”卢靖发话，“他托我过来帮他拿点东西。一点心意，请您笑纳。”
安丽梅从卢靖手中接下一个沉甸甸的信封，犹豫了一会又还回去，“不用了，他还好吗？”她见卢靖点头，絮絮叨叨地走回楼上拿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下楼。“彦云是好久没回来了，之前钟家那个老头还活着的时候他还会回来看看，死了之后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里，三不五时让人捎点钱和租金过来。”她开门时回头打量卢靖，“你是他的老板吗？”
“朋友。”卢靖回道。他被安丽梅迎进了一间墙面沾着潮气和些许霉点的房子，除去这些之外能看出来董彦云是有好好打理这间房子的。“他以前住这里？”
“对，和他娘亲，董萍。”安丽梅连着把窗户和落灰的书柜利落地擦了一遍，“哎，他现在是不是和他妹妹一起住呢？”
卢靖点头。
“那还行，虽然我不喜欢那小姑娘，觉着她心眼多，但两兄妹一块总还是有照应的。”安丽梅爬高踩低的，终究是拿出了董彦云寄放的东西，“就这些了。”
董彦云心心念念的“宝物”不过是一个小木盒，里面装着与他母亲的合照，以前学堂的功课和一些破旧的玩具。卢靖对董彦云的过去很好奇，一件一件拿出来端详，就连被先生改错的卷子上童稚的字迹都看得津津有味。待盒子都被他搬空，正想物归原处时，一声微小的异响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卢靖从盒子背部轻轻顶起底面，发现底下有个暗格，里面有一本薄薄的本子，他翻看前几页，觉得这个好像是彦云的日记，什么也没说，不动声色地把本子装入内袋中带走了。
翁嘉慧和周桦带着下人收拾房子的时候，卢靖问起了董彦云以前在这儿生活的情况，安丽梅如实说完后，陷入了沉思。
“卢先生，彦云现在做的……是什么工作呢？”
“他在城里盘了间咖啡馆，热闹得很。”
安丽梅抚着胸口坐下，点了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你不知道哇，以前阿萍还在这儿住的时候有个瞎了眼的摸骨师傅看事儿看得特准，有天他路过这条街看到刚下学的彦云，上来就说，他这辈子就是个当妾的命。哎哟，我们那时候笑得呀，一个男孩哪里能当妾？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阿萍生那么大气，拿着扫帚就打那个张瞎子。”
“彦云的母亲平时就是这个性格？”
“那不是。”安丽梅拿起旧照片抚摸，“阿萍也算是半个本地人吧。你来之前是不是会路过一个小镇？”她朝外努嘴，“她以前也算是个好人家的小姐，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说还没十七就被什么人糟蹋了，回到家就被家里人赶了出来，然后就来了胡同。她刚来什么都不会，还大着肚子，洗衣服做饭，什么都是第一回干。我们街坊邻居都劝她不如就去找夫家让他负责。你别看她样子柔柔弱弱的，好像捏一下就化水一样，实际啊，倔。”
卢靖见安丽梅摇头叹气的样子，明白了董彦云的倔强是哪来的。
“这条街那时候走了很多年轻人，没什么活力，只剩下一堆老人，我们看她可怜就多帮衬她的生活。刚好她也识字，读过点书了，就留下来教这儿的小孩认字，然后云云就出生了，他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那这样过下去也还行，为什么她最后还是去了钟家？”
“……张瞎子说的话好像验了。彦云越大越像他妈，甚至比他妈妈还要好看。然后糟蹋她的……大概是钟家那个老头，不知道从哪里听来消息非要接她去当姨太太。本来阿萍都不打算去，结果有一天彦云哭着回家，好像被隔壁街的那些小孩欺负了，说是脱了他的裤子取笑他男生女相。”
虽然孩童之间的玩笑有时会很恶劣，可是这个跟做妾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关系。“这也算验么？”卢靖忍不住问。
“孤儿寡母，哪那么简单？钟家老头不见她都想了那么多年，更别说街上那些男的了。”安丽梅凑近耳语道，“我怀疑她是又被这条街上的哪个男的糟蹋了才走的。”
卢靖觉得这个猜测没有根据，只是长舌妇的碎嘴，意思勾了勾嘴角没接话。
“你可别觉得是我碎嘴乱讲啊！我记得可清楚了，走那天她红着眼睛过来跟我道别。我问了好一会她才松口，说她一个人保护不了孩子，钟家老头会对她好。唉，不过也是，这彦云都大伙子了，长得比小姑娘还好看，去钟家当公子怎么说都比在这儿好，在这儿还真说不准哪天就真给谁当妾了，就跟他妈似的。”
董萍已经去世多年，死人无法为自己辩白，也没办法诉说往日委屈。卢静听了这些往事只是暗自感慨，美貌在这个乱世之中并没有为他们带来好处，反而处处被别人压迫，生活只有委曲求全。他忽然想起一个不对劲的事，安丽梅全程没提到过钟彦彤，“钟彦彤只比彦云小几岁，怎么你很少提起她？”
安丽梅瘪嘴摇了摇头，“彦云三岁那年发高烧，她没有钱请好大夫，应该就是那几天找钟家老头去了，回来又大了肚子。一个女人怎么养得活两个小孩？生下来不就送回钟家去了。我对这个姑娘了解不多。只记得见过的几次面都觉得她势利眼得很！”
卢靖低头笑了声，向安丽梅道了谢之后就离开了董彦云的旧住处，临别前，他想都没想就保留了这个地方。虽然他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可彦云若有一天真的恢复记忆了，应该是想来看看的。
他本来还心虚藏了彦云的日记，怎知回到公馆之后，他全然没有日记的记忆，只把合照放进床头柜的相框，又拿着那几个残破的小玩具跟他要新的。
卢靖怕彦云受伤闷着，眼看他还知道自己找乐子，心也一下软了下来，什么都答应，就差没说把天上明月繁星都摘下来送他。
“死过翻生”的董彦云没什么精神，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在卢靖耐心的低语下，他埋在柔软的枕头被褥中又睡着了。
房内的呼吸声绵长而均匀，卢靖轻轻弯下腰，把耳朵贴在彦云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声。
半年前的浩劫使他精神几近崩溃，除开公务就是没日没夜的陪护，能宽解他的忧心和恐惧的唯有彦云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卢靖经常会骂自己贱，以前那么多借口都不愿意陪彦云过夜，现在却只能靠听着他的心跳和呼吸声才能入眠。他跑了一天，又处理完公务，精神已经非常疲惫，正当他弯下身子，想要找到更舒服的角度时，内袋中的书页声隔断了他的困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