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牛杂面杂货间>第三十一章 《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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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萤弘将针丢进河里,随意拍了拍手,转过身来看我。

  我的耳洞仍在流血,炙热顺着耳垂划过颚角,干涸在脖颈。我疑心针未消毒,染了病菌,害我耳垂肿胀,生疼得紧,到底不敢出声询问。只好盯住银针下坠位置,观看并不存在的涟漪。

  “这就成了?”我将信将疑地问。

  “这就成了。”萤弘换作肯定句回答。

  夜深了,风吹在身上更凉了些。我无法忽视耳垂热度,忍不住抬手要去触摸,却被萤弘上前拦住。她从腰侧斜跨的藤布包里东翻西找,摸出张包装完好的酒精棉片递来,示意我将血迹擦干。我从她手里接过棉片,借着月色,才发觉她双手有全然不符合年纪的老迈,皱皱巴巴、伤痕累累,像老槐树槃根错节的树根。

  许是我的目光过于直白,让萤弘惊觉冒犯,她飞速将手抽回,不动声色往后挪动两步,和我拉开距离。我这才从头到脚将她仔细端详。萤弘在成为村里祭祀女巫之后,就终年用深沉破布将自己包裹得严实,时常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株发育不良枯树。唯一露出两颗漆黑瞳孔,是树顶盘踞乌鸦,阴森紧盯猎物。

  我忍不住打了寒颤,不确定我们所谓“万无一失的计谋”,到底有几成把握。

  “你快回去吧,”萤弘催促我,“等明早起床,你就对外说,你是河神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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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翠,你别讨厌俺。”深棕色,与日复日弯腰耕种泥田同出一辙,抬头映入眼帘仍是沉闷深黝。偶尔我无法从慷屠健硕臂膀里回想起他童时是如何扬着两道鼻涕印,笃定而深信不疑地奉劝我,“俺爸说了,就算你讨厌俺,以后还是要嫁给俺当老婆。”

  多数时候我对着慷屠愈发棱角分明面孔,见他薄如刀削的双唇抿紧,两颊被烈日晒作斑红。慷屠问我,“攒够20万,我就能娶你吗?”

  我从树荫底下站起,面前是绿油庄稼。庄稼地多数时候静立不动,在太阳焦灼的午后,蔫耷着脑袋,像幅油画。礁勉说,村庄静止,就是油画;植物被框在土里,油画被钉在墙上。看油画的人不会来观看村庄,村庄里也没有油画。“你这风景是不错,下次再来,我把我一美院朋友喊上。”我听不明白,但他说,“下次再来。”

  礁勉和村里大多数人都不相同,白皙,唇周不冒青涩胡茬。他的肩膀也不似慷屠这样高耸有力,我总觉得他袖管空荡,装有稻草人骨架。礁勉训虎、训狮、训豹,白昼时我寻不到他将豺狼虎豹藏在哪里,夜晚马戏团支起的帐篷中,村民总络绎不绝,掌声雷动。

  礁勉演足半月,等夏天结束,就回城市。那晚我们躺在用于关押猛兽的空铁笼里,地面铺满稻草,礁勉忽然问我,“翠翠,你想不想看火烈鸟?”

  “什么是火烈鸟?”我问他。

  “一种红色的鸟,像你们村里的鹅,但比鹅可漂亮太多,颜色和西边的晚霞一样。生活在非洲、南美洲和印度……哎呀!”他突然坐起身来,神采奕奕,双瞳放着光亮。我从来没听过男人也会如他这般,用撒娇语气说话。他像是刻意逗我,眼角含笑地问道,“你就说,想不想看嘛。”

  我点头。“那你把眼睛闭起来。”他说。

  我乖乖照做,紧接着就听见周围响起噼里啪啦声响,有钢制铁物“哐啷”掉落在地,很快又被窸窸窣窣组装。没过多久,我的眼前突然感到亮光,似有明火,待我没忍住睁开眼睛,就瞧见自己面朝瀑布溪流,周边遍布青草芬芳,偶有鸟啼清脆;水中立着三五橘粉仙鹤,绒毛红得像是后山晚柿,最酣甜批次。我伸手要去触碰,鹤也不躲,却叫我摸了一手空。

  兀地,眼前宛若仙境景象,倏然烟消云散。周遭芳草、溪水、仙鹤,皆是不见踪迹;四下寂静潦草,身外铁笼森严,脚下铺垫焦黄稻谷;再远些的农田里,传来熟悉蛙噪。礁勉这时从门外走来,隔着铁柱与我相望。我问他,“是海市蜃楼吗?”这是我从书里学来的词,是我此刻唯一能想到的答案,好显得我不是那般没有见识。

  礁勉摇头,“不是的,翠翠。海市蜃楼只会出现在海上,和沙漠里。”

  “那是为什么?”我追问。

  “因为我是魔术师,”礁勉又往前走两步,他扁片般的身材几乎要从间隙里挤进来,可到底被铁笼栏杆阻碍在外,只得停驻原地,炽热而隐忍看我。这样近的距离,我却觉得他离我愈发遥远,远得就像红鹤,无法触碰。他问我,“你知道魔术吗?科技就是一种魔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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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礁勉唇齿相碰吐露言语,正如慷屠唇齿相碰抛置话语。人全然一般,一样两眉两眼一鼻一口,声带发音,抖落些词组句子来。可人却全然不一般,从头到尾,毫不相关。我目光落在慷屠下巴,这是我平视他时,能看到的最高位置。慷屠仍不擅长剃须,以至于下巴上总有几道刀片刮出伤痕,和几根顽固胡茬。

  “小翠……”他央求我,期盼我作答。

  “慷屠,”我抬头看他,日光下慷屠瞳孔浅棕,较往常劳作模样柔和许多。我问他,亦是问我自己,“你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娶我。”

  我确信慷屠并非“喜欢”我,喜欢是欲盖弥彰,怎么可能大义凛然。

  过去礁勉同我对视,他的眼底埋有烈火,藏有瀑布;棉花被硬壳包裹,游鱼在池塘嬉戏。狂风暴雨降临以前,天总要先沉下来,而后闪电霹雳,惊雷炸地。笋啊、苗啊、秧啊,只等号角吹响,就拼了命往上涨,去迎接骤雨孟浪,迎接湿漉劈头盖脸浇灌。鼓槌,祭典,枝桠冒尖;愈演愈烈的戏剧,舞台上灯光打落,氤氲腾起。口干,舌燥,滚动喉结。去接雨,接一段酣畅淋漓,接一场荒谬颤栗。礁勉只是看我,就叫我赤裸,遍体通红。

  可慷屠与我这般面对面站着,我却只能从他眼底看到浅棕,看到玻璃珠样的瞳仁里倒映出我,除此以外皆是深潭,波澜不惊。慷屠与庄稼构建油画,而我意图叛逃农园。我们四目相触全无杂念,树荫在他脸颊拼凑光影。

  “小翠,我们之间不就是这样吗?”慷屠顿了顿,似乎在重新组织语言,“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就是夫妻之间的关系吗?村里大家不都这样,只要等我凑够20万,我们就办婚礼,你搬进我家来住,我们结婚生娃娃。”这一长串话他讲得断断续续,尤其费劲,像考试只剩最后十五分钟却迟迟未动笔的作文题,不得不七拼八凑些文字,好填补空白。“小翠,喜欢不喜欢的,很重要吗?两个人在一起搭伙过日子,这不就是幸福吗?我,我会对你好的。”显然,木讷如慷屠,全然不擅长情话。

  我看他,他两鬓与鼻尖不断有汗珠往外渗溢,被风吹干被烈阳晒干,再溢出。这场谈话就足够叫他揣揣惶恐、汗流浃背。我见他露出局促神情,又一副理所应当,只能摇头,一而再摇头,最后捧腹大笑起来,“慷屠,你知道吗,礁勉说,在城市里,没有相互‘喜欢’的夫妻,最终都会面临离婚的结局。”

  “那你喜欢礁勉吗?”这次,慷屠追问地很快。

  “我不知道。”我将慷屠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他穿着我洗到褪色的裤衩,踩着我新纳布鞋,我看着他健硕强壮体魄,总能想起过去我妈让我送去他家的鸡鸭鱼肉,其中有只小猪,私底下我唤她花花。“丫头,你把这盘红烧肉给你慷屠哥送去,以后你嫁人家去了,人也算咱家半个儿子。你对人好,人记着你的好,才能也对咱家好,这叫将心比心,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礁勉,”我继续回答,“但我讨厌你,特别特别讨厌你。小时候被你欺负,被你取笑,你往我课桌里丢毛毛虫,把我辛辛苦苦写的作业本扔进臭水河,我还要天天往你家送饭,给你洗衣纳鞋,去你家打扫卫生擦地洗碗。你们说我要贤惠,以后长大要嫁给你当新娘,可我根本不喜欢你,也不想当贤妻良母。”

  慷屠没想到我会说这些话,愣了半晌,仍在辩解,“可是大家都这样,小翠,这些都是你应该做的。”

  “礁勉说不是!”我大声吼他。

  被我吼完的慷屠明显将过错全都归结在礁勉身上,他脸涨得比熟透的高粱地还要黑红,终于凶相毕露,用同样恶劣语气吼我,“礁勉礁勉,我看你就是被城里来的那小白脸鬼迷心窍,你们做的那档子龌龊事难道我不知道吗!亏我还想着,就算你犯过错也没关系,等他走了,我会借钱娶你,我们会幸福,有一个家。而你就这样对我,你让我的面子往哪搁!”

  这是慷屠今天第二次提到“幸福”,他总天真认为,结了婚就能得到“幸福”,他比我还要更愚笨些,这叫我没忍住冷笑出声。

  慷屠抬手,原本是要打我,思绪几转到底抑制怒火,留了句,“你等着,我非你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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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慷屠争执隔天,母亲将我关在房间。父亲什么也没说,只让我等。我想,很快我就要被卖给慷屠。售价20万。

  算着日子,再有两天,礁勉的马戏团就会撤走,他那句“下次再来”的承诺,不知何时兑现。

  我在房里百无聊赖,也会后悔和慷屠正面起了冲突,我应该忍着,再忍得久些,忍到礁勉走的那天问他,能不能也带我走。可惜,那晚我在窗边瞧见礁勉,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瘸着一条左腿。

  “被慷屠打的吗?”我问。

  “他一个人哪能啊,”礁勉这时仍不忘幽默,“给你们全村人一起打的。”

  我愕然。

  这年夏天始终没有降雨,土壤干旱,庄稼生长缓慢,甚有死亡架势。往年雨季请来马戏团表演,演出半月往后开始放晴,大获丰收。今年的雨却迟迟不肯落下,空气炙烈,连动物表演都看得叫人心浮气躁。慷屠带着一群人冲进马戏团帐篷时,礁勉正在表演狮子跳火圈。慷屠气急攻心,这下连狮子都不怕了,径直走到台上,穿过狮子,一拳挥在礁勉脸上。

  等下,穿过狮子。村民很快发觉,这些狮啊豹啊皆非实物,全然幻象,他们弄不懂其中道理,却觉遭到戏耍,受人哄骗,接二连三上前,对着礁勉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礁勉最终没了法子,实在寡不敌众,只能将自己锁在铁笼里,看着笼外张牙舞爪村民。礁勉一时分不清到底自己是困兽,还是外面那些暴怒村民才是被观赏的动物,他们双方僵持不下,最终以村民泄愤式地拆了戏棚落下帷幕。

  礁勉隔着镂空铁笼朝夜空望,发觉村庄夏夜当真繁星点点,月如玉盘,皎洁无暇。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慷屠是最后才走的,隔着铁栏还往笼里吐了口唾沫,他恶狠狠地说,颇有表演嫌疑,“你赶紧滚出我们村子,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一次。”

  礁勉没理他,看着月亮,眼尾湿濡。

  “所以,为什么?”我问,“为什么骗人。”

  这回,礁勉没用“因为我是魔术师”这样唬烂瞎话作为回答。“翠翠,时代变了,现在不会再有马戏团了,因为拒绝动物表演。可你们村长一定要邀请到马戏团,说是你们这的传统,这我不得出个策划方案。客户嘛,甲方和乙方的关系,就是甲方哪怕要登月,我们乙方都要想尽办法给他造火箭。”

  我眨了眨眼,没能理解他所述此段,重新换了其他问题,“晚霞仙鹤,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问。

  “晚霞仙鹤?”礁勉喃喃低语,露出困惑神情,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哦,你是说火烈鸟,那种红色的鹅?你管它们叫晚霞仙鹤?”礁勉把这四字又念一遍,似乎觉得特别好笑,“这没什么,和马戏团那些动物一样,都是全息立体投影。投影你知道不?原理和你看电视也差不多,只不过是裸眼3D。”

  我照旧无法理解。这些城市词汇,我没在任何课本里学过,比“成语”还要深奥许多,我只好再次变换问句,“所以,火烈鸟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像哥斯拉那种虚构的怪物?”我在村头看过免费放映的1《哥斯拉VS美加洛》。

  “当然是真实存在的啊!”礁勉摆手,不知牵扯到何处伤口,害他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礁勉大抵觉得我拿“哥斯拉”举例实在匪夷所思,又考虑到我从未离开过村庄,换了副垂怜神情看我,害我不知所措,几乎要背过身去。“翠翠,你知道动物园吗?”他问我。

  我点头,又摇了摇头。

  “动物园里,有很多动物,比马戏团表演的动物还多,狮虎鹿兔豹熊狼象,全部都有,还有生活在南极的企鹅,还有火烈鸟。”这样说着不够过瘾,礁勉怕我不能理解,从兜里翻出块发亮方板,我知道这叫“智能手机”。我没看清礁勉具体操作,只见他点了几下,而后背靠窗沿,将手机举到我面前,边用手指在屏幕戳划,边向我介绍。

  “相册里有我前段时间去动物园拍的照片。这是海豹,这是羊驼,这是水獭,嗷,你看这个,这个是火烈鸟,我还专门录了视频,播放给你看看。”聊到动物园,礁勉显得尤其兴高采烈,视频的背景音里有礁勉喋喋不休絮叨,“看这只,这只好漂亮,这只毛色也很亮,这个是不是秃了,当火烈鸟也有压力会秃头呀,是不是给其他火烈鸟啄了。嗷嗷,这只火烈鸟在喝水,诶,你怎么在人家喝水的时候洗澡啊……”

  紧接着是道略显不耐烦的女声,“别拍了,热死了,能不能赶紧走。”视频至此戛然而止,而后夜晚重新回归沉寂。我和礁勉虽说没有面面相觑,但到底各自尴尬。礁勉讪讪举着手机,偏过头来看我,月光下他睫毛浓密,阴影打落眼底。

  “翠翠,”礁勉吞咽口水两回,我注意到他从前光滑人中两侧,也探出狭短生硬,“你想和我去动物园看火烈鸟吗?”他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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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屋漆黑环绕,村庄不点路灯,只有月色,和礁勉捧着那块手机,散发光亮。画面中央停驻火烈鸟两只,一只立于岸边,弯曲长脖,低头饮水;另只浮于湖面,浸湿羽翼。回想起来,能注意到视频最初视角,仍是站在铁笼外围拍摄——隔着动物园铁笼,隔着手机屏幕,再隔着我房间防盗窗护栏,层层禁锢,层层阻碍。

  “动物园的这些动物,都被关在铁笼里吗?”我问。

  “当然啦,”礁勉理所当然回答,他今晚太常理所当然,像慷屠一如既往那般理所当然,害我隐约生出恼怒,“基本都是关在笼子里的,有些动物很凶猛,有些是国家保护动物,你要想上手摸上手喂,可以去萌宠园。不过萌宠园里一股兔子屎味,可臭了。”礁勉似乎皱眉,自顾自对着手机屏幕,重新将相册翻看个遍。除了动物,还有湖边垂钓,街巷美食,夹杂杯盏觥筹、灯红酒绿。

  我凑在他身后偷瞥几眼,冷不丁出声询问,“那动物园里的火烈鸟,可以摸吗?”

  “能吧,我没摸过。”礁勉按灭手机,塞回裤兜。瘸着的左腿无法发力,只靠一条右足支撑,害他倍感吃力,尽显疲态,到底寻了块稍作干净空地坐下,“有些动物园交了钱就能进去和火烈鸟近距离接触,我们城市那动物园不成,说是以前有小孩进去扯鸟翅膀,之后就建起围栏,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礁勉坐在窗沿底下,我踮起脚尖探头去看,也只能看到一颗毛绒颅顶,无法辨别他此刻神情到底惋惜还是庆幸。我想到他用投影科技给我制造幻境,伸手触碰也是同样虚无,像隔着围栏,隔着村庄与外界那道河流。“如果去动物园也无法摸到火烈鸟的话,那和马戏团又有什么区别。”我轻声抱怨,不确信话语是否传入礁勉耳中。

  等了好久,久到我怀疑礁勉已经靠在墙角睡着,才听到他出声,语气惆怅而闷闷不乐,“不一样,我的马戏团把戏也许能骗到你们,却骗不了我自己,也骗不了城市里的其他人。”

  “城市里的人啊,充满尔虞我诈、谎言、欺骗,人们之间相互隐瞒,却又要把真诚挂在嘴边。他们有时候很聪明,亲眼见到的事物也会将信将疑;他们有时候很蠢很坏,不问是非对错就将别人伤害。偶尔我觉得人们手握匕首,下一秒就会刺穿我的肋骨,或者切开一块饼来分我。我在城市里摇摇欲坠,却始终要被人潮推搡着往前走。”

  礁勉嘟哝了好些话,突然想起我,“翠翠,你今年才多大,你就要和男人结婚了。你知道我多大吗,我快二十四了,我已经到了法定结婚年龄,还活得像滩烂泥,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你呢,你甚至还是未成年,城市里像你这样年纪的小姑娘,都还在念书。”

  “翠翠,可是城市也没那么好。你想和慷屠结婚吗?慷屠看起来人也不差,吃苦耐劳,脚踏实地,也许对你来说结婚生小孩反倒是件好事。我又不会和你结婚,我怎么带你走,我甚至都没有办法对自己负责。翠翠,你想好了吗?你想念书吗?如果你来城市找我,我就供你读书怎么样,等读了书,你就会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也不过是上帝开的一场玩笑。翠翠,我多一张车票,可我却没有办法带你走。”礁勉琐碎絮语不知何时停住,我始终盯住远处月色下谷粟麦穗,瞧见稻草人映出阴影如同时钟针摆般缓慢移动画圈。

  等我意识到耳边断了碎碎念念,再低头往窗底瞧去,礁勉早已不见踪迹,只留数十青草掐去尖尖栽卧泥地,一张车票被工整折叠,卡在防盗窗的铁栏下面。时间是三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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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日,正午,奄奄一息庄稼。田地被毒辣烤得皲裂焦黄,仅是挥动蒲扇,就叫辛咸浸湿胸前汗衫。

  萤弘四季如初,包裹厚棉,露出黑白分明瞳孔。她身材娇小似孩童,站我窗前,若不出声,远看只是窗沿挂块破布,时常缝补。萤弘说起话来声调诡谲,仿若吟唱,她问我,“你想离开村庄吗。”虽说是问句,却用笃定语气,我疑心女巫皆是如此,她们在问题诞生以前,就率先寻得解决法子,这叫未卜先知。

  我点头。儿时萤弘与我算作关系不错,遇到难解题目率先彼此探讨,交卷铃响互对答案。我和萤弘初遇在校图书馆,彼时我手里捧着1《根鸟》,萤弘翻看1《本草纲目》。等熟络起来,萤弘说以后想去镇里念高中,考远方城市大学。一定要足够远,远到村庄里任何人都没办法找到她。我坚信她一定能够办到,萤弘成绩很好,写题近乎无错。

  可最终,萤弘连初中都没有念,就被扯旗放炮,选为村中女巫。负责抓药治病,祭祀祈雨。我入学初中头天,放课后背着书包去找萤弘,她端坐木屋正中,来往村民皆愁眉苦脸入,喜笑颜开出。终于轮到我进去,萤弘俨然换上这幅如同古老巫咒般音律。我们在过往记忆里的最末交谈,萤弘说,“若无所图亦无所求,但请离开。”

  此后三年五年,除却祈雨祭典,我再未见过萤弘。更别说是这般私下里,彼此面对着面。

  “我有个计划,”萤弘将腰侧斜跨藤布包转到腹前,从包里翻出两颗药丸,“把这丢汤里给你爸妈喝下,等他俩晚上睡了,你来村头河边找我。”

  我接过药丸,放在鼻前嗅嗅,不放心地问道,“这是什么?”

  “褪黑素。”萤弘答,她料想我从未接触,耐心解释,“助眠的,没啥危害,只会让你爸妈今晚睡得沉些,以防万一你出不来。”

  萤弘话音方落,转身要走,我急忙轻声喊住她,“到底什么计划,不能现在说吗?”

  她身形略顿,却不回首,只说,“你有看过西游记吧,菩提祖师在孙悟空头顶敲了三下,要他三更来找自己。这是要你下定决心,来或不来,都随你。你来,我就把计划告诉给你。”萤弘说完,便继续往前走。她走得步履蹒跚,每走一步,日光就更耀眼些。萤弘通身散发灼烈,躯壳被纨绔五谷肆意啃食,血液被干涸稻田贪婪吮吸。她再往前走,就陡变惊悚骷髅骨架,将血肉尽数播种庄稼,只求悲悯秃鹫,能衔她骨骼走。

  此刻我下定决心,要当逐日夸父,成为悬挂萤弘脖颈一串兽齿项圈,与她一同蒸发。我确信我要逃离村庄,逃离厚重油画。我不愿成为麦田守望,成为文本里琐屑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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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什么?我家丫头不能嫁给慷屠那小子就因为她是河神的新娘?”我妈拔高音量,险些坐在客厅地板两腿一蹬就要撒泼,到底是父亲搀扶住她。

  村长带着萤弘等一大帮子村民闯来我家,萤弘不作过多言语,径直走到我身旁,抬手捏着我被刺穿耳垂仔细打量。耳洞呈现殷红,似粒朱砂痣。萤弘用拇指按着揉搓两下,不见褪色,转头面朝村长,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村长见状,一扫往日愁云惨淡面容,露出讨好神情,试图与我妈攀上近乎,“花婶,你也知道,咱村今年一直到现在都不降雨,这庄稼地都要干透咯。”村长边说边朝其他村民使眼色,村民们逐渐将我与母亲隔开。萤弘站我身侧,用食指来勾我指尖,“祭司说了,河神这是暗示咱们,该给他送新娘了,我们村最后一次给河神送新娘,还是花婶你妹子呢,这么看来啊,河神还是好这口不是,哈,哈哈。”村长觉得自己这话很有水准,幽默风趣,很快再接再厉,“就和上回一样,这次,把你女儿给河神送去,能保咱们村子十好几年风调雨顺呢。”

  村长凑得更近,附在母亲耳边,不知达成何种协议,又往她手里塞了红包,可厚一叠。母亲这才起身回房,分寸拿捏克制力度,不重不轻将门紧闭。

  村中习俗,新娘必须在成亲当日,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过后,再由夫家主母,亲自为媳妇穿了耳洞,佩戴金饰。女子倘若在婚前率先破开耳洞,视作不洁,不允收彩礼。能嫁出去,都谢天谢地有够烧香拜佛。

  村中另一传闻,河神娶亲要亲自挑选,遇到心仪女子,就率先在她其中一耳,留有耳洞。此类耳洞与平常不一,呈朱砂赤红,类似富贵人家守宫砂作用。等祭祀当天,由巫女做法,为河神新娘穿另一耳洞,而后用麻绳捆绑,推入护村河中。河神若是心仪,当即降雨,自此,风调雨顺,丰收庄稼。

  “浅翠,你水性好,我把刀片递你,落水以后,你就割断绳子,往对岸游。”萤弘附我耳畔,不再用祭典时吟唱的古怪腔调,换成她过去同我交谈那般轻盈。

  “那你呢?”我问。晴朗突兀抖落轰鸣,惊雷炸裂声响与鼓点吻合。亮堂全然不见丝片云彩白昼,迅速被乌云席卷占领,天黑宛若深渊黑夜,这次,没有月色,也没礁勉那块发光屏幕。铺天盖地黯淡,村民沉沉跪地,感恩河神庇佑,多谢神女指引。云翻滚得更厉害些,甚至狂风,许久未曾体验清凉也同时光临此地。或许举头三尺当真有神明,因而萤弘足以呼风唤雨。难道我真是河神新娘无疑。

  “降雨之前河流尚且平缓,对岸有根匍匐水面歪树。等下你就扒歪树那,雨落下以后会起飓风,河流变得湍急,我体重轻,尽力往你那边跳,到时候,你就一手抓树,一手捞我,能做到吗?”萤弘不给我回答机会,继续说道,“我不会游泳,要是你没拉住我,那我就必死无疑。到时候你也不要内疚,这是我的命运,不管你拉没拉住我,上了岸,就别回头,一直往前跑。只要是前方,就只管跑。”

  萤弘最后话语模糊在风声鹤唳,我耳旁冷风呼啸过境,随着身体砸进水中,雨也顺势倾盆。

  谢天谢地,萤弘真的很轻,所以,我抓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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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号0663,谢谢师傅,弄湿您车了,我会赔钱的。”

  我将萤弘拉上河岸,湍流生出惊涛骇浪,若是再晚几秒,我俩肯定都会顺流而下,从此沦为水鬼,永远被困湖泊。这样波涛汹涌的浪潮里,村中即便有人发觉我们意图逃离,也无人有那本领,再渡河追捕。更何况,他们仍在叩拜这场奇迹福雨。我在雾蒙里瞧不清对岸,看不见庄稼,那些过去尽数被大雨冲刷。而萤弘全然不和我诉些什么劫后余生寒暄,撒着脚丫就往前跑。我跟在她身后,哪有空再回头感慨,生怕一不留神,她就从我面前消失。

  我们好似跑了足有一道火车铁轨那样漫长距离,雨水浸透全身,我的衣、发、肤、足全然潮湿,可身前无论何其恶劣暴雨,都错觉好像耀眼日光。我终年阴郁心房总算放晴,晾干自己,晾干通红湿漉眼睛。明黄计程车停靠国道,萤弘回身拉我,这次,她用手掌彻底将我牵住,而非只用指背来碰我指节。

  我在格林童话里读到,灰姑娘前往宫殿舞会,仙子教母玛琳菲森用魔法将南瓜变成黄色马车。

  所以我惊呼,“魔法南瓜车!”

  “什么魔法车,”萤弘不屑一顾,熟练将全身缠绕繁缛陈布扯下,我偏过头去看她,注意到她裸露在外肌肤,皆遭受不同程度虐待——萤弘四肢攀缠褐红鞭痕与错综刀口,雷同老屋墙壁密布爬山虎枝脉,显得衰垂而残破不堪,“这叫滴滴打车。”

  萤弘不喜我落在她身上审判视线,很快用清爽长布披肩包裹,又从包里翻出条干毛巾递我,“擦擦,别感冒了。”

  我接过干毛巾,更觉奇妙,愣愣问道,“怎么是干的?”

  “塑封袋啊,防水的。”萤弘答完,将她一直斜跨藤包递给我看。包内虽是盛满污雨,却如浮木般飘着几包塑料袋装物件,其中一样是手机。我这才猛然想起礁勉留我那张车票,紧忙伸手在衣服兜里一通好找。可惜,没有塑封袋庇佑,只摸出几段浸湿纸屑。车票泡了水,变得面目全非,启程与目的地都模糊成几团黑色墨迹。我与礁勉原先说不清道不明关系,此刻如同废纸一般破碎。

  我问萤弘,“你果真能与神明交谈?否则连日暴晒,怎么偏偏今天坠落及时雨?”萤弘拎起藤包,摇下车窗,将池塘雨水倾倒,而后关窗,擦干掌心水渍,从塑封袋里取出手机,点了“天气”,举在我脸前,“什么神明什么魔法什么祭祀巫女的,全靠天气预报,难得准了一回,可喜可贺。”

  今日暴雨预警,气温24~33°C,阵风7~8级并可能持续。

  我想起那个蛙声蝉鸣拼凑夜晚,礁勉问我,“你知道魔术吗?科技就是一种魔术。”又想起那日梦幻仙境,火烈鸟栖息湖畔。我学着萤弘模样摇下车窗,将手里车票遗骸丢出窗外,扭头去问萤弘,一如她过去问我般笃定,“萤弘,我们去动物园看火烈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