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牛杂面杂货间>第十三章 《潜水艇在靛蓝的夜晚浮出海面》

  暑假结束前最后一个周二,生水从壶嘴喷头洒出,一半淌进防盗窗前摆放的绿萝盆栽,一半跌落居民楼侧柏油路面——水渍腾起一团白气,随即蒸发,消逝无踪迹。街巷又恢复往日般万籁俱寂,辅以蝉鸣。

  我在田字格本用左手练习临摹小篆,这是我最新喜好,用来打发沉闷和无所事事的午后。小篆是种古老且在我看来无人问津的字体,很美。类比来说,是汉字里的飞天敦煌,学写小篆和用左手写字一样特立独行,这能让我在开学那天,不经意拿出一手——众目睽睽下,用左手写下一纸漂亮的篆书。我这个年纪,是有偏爱哗众取宠的劣根。

  当然,目前为止,我只能在方格里画些歪七扭八的线条,这让本就繁复的小篆,看起来更显神秘色彩。话说,上学期末领成绩报告册,我的同桌卯媛最早窥探到我掩耳盗铃的小嗜好,对此她的评价是,“咒符画错会遭受反噬,你确实应当多加练习。”

  我低头看着纸上所谓“鬼画符”,好嘛,看来我“写一左手漂亮小篆”这事,在新学期开学当天就实现,尚且为时过早。

  潜禹很常用“龟毛”这词来形容我,最初,剪贴报风靡全校,班主任鼓励我们把渔港晚报里的新鲜事,或是作文报里的优美段落剪下,贴到划线本里,当做积累沉淀。班级里各个委员积极响应,有天,面容姣好身姿纤细的英语课代表将英语报里阅读理解剪下,不经意让时髦聒噪的英语老师看到,得到大肆赞扬,普通学生纷纷效仿,觉得剪英语阅读理解,可比搜集什么小镇新闻、学生作文炫酷多了。

  富家子弟里有人直接打印外文电影台词贴进剪贴报本,“剪贴报”这事终于和“报”没什么关系,成为展现个性的最新模式,类似一种名片,要想了解某个人的兴趣爱好和文化思想,先看他的剪贴报本再说。

  那段时间我在门口小卖部寻了本神奇宝贝图鉴,仅此一本,售价十元。彼时我的积蓄只有某天父亲晚来接我放学,施舍的两元,让我买零食吃,别告诉我妈。为此图鉴,我从父母床底“捡”到五元,又去堂弟的零钱罐中,借用三元,终于在周五晚上,全款拿下。

  整个周末,我都在把神奇宝贝剪出,在图案外围留圈白条,做成贴纸模样,再用双面胶,贴进英文作业本里。我没有其他封面花哨的漂亮本子,学校统一发的作业本,只有四划线的英语练习本,能稍微显现出些与众不同来。

  那本作业本被我不经意当成英语作业拿给潜禹抄,他还回来时说,“周涿,你真是有够龟毛的。”

  龟毛,是什么意思?

  潜禹会说很多怪话,譬如:龟毛,靠北,法克,这些词汇时常令我摸不着头脑。同龄人里爱说怪话的不少,他们总说:我操,操你妈,你妈逼之类的,从未见过有人用潜禹所述词汇,我断定那是更高级更酷的怪话,潜禹总是先人一步,在他第一次朝我比出中指半月后,大孩子们才开始互比中指,等同龄人后知后觉比中指,期中考试早结束俩个礼拜。

  我练字的木质长桌面朝窗台,窗台外的防盗窗沿摆放三盆绿萝,妈妈买回来时说学习累了可以看些绿色植被缓解双眼疲劳,实际多数学习时间,我都盯着绿萝发呆,构想拇指姑娘或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衍生剧情。如果有只瓢虫路过,那他一定惨了,整个下午,我都要弄明白他五瓣圆点的甲壳,怎么不能变成七星瓢虫。

  石粒在这时从我窗前划过,没砸中我的窗户,只是形成一道x2=-2py(p>0)的抛物线。我很容易为些无关紧要的“不关你的事”分神,因此爬上桌面,推开窗户,朝下望去。

  潜禹那天穿着件红色T恤,外面是浅咖色的马甲,在当时,这种叠穿就叫“新鲜”“潮流”,在“精神小伙”尚未变成贬义词之前,路过的大妈或许还要夸句“很有精神”。潜禹站在树荫底下,看到我探头,明显眼前一亮,他从身侧背着的斜挎包里翻出暑假作业朝我挥了两下,又指了指街口转角的M字标,意思是带上暑假作业,“三点几啦!饮麦先啊!”

  M记的麦旋风最早是有工作人员帮忙旋好的,在洋快餐仍未家喻户晓的年代,只有有钱人家的小孩才会走进去消费,如何判断一个小孩的家庭情况,要看他过生日请不请同班同学去吃KFC。红衣服的工作人员把巧克力碎和冰淇淋搅在一块,那些黑色的颗粒像郊外夜晚星辰,我从周庄搬来章鱼港后,就再没见过散落夜幕的星屑,和围绕芦苇荡的萤火。

  潜禹飞速抄着我的暑假作业,他的字潦草且巨大,ABCD皆是一笔连成,英文字母上下出头超过原定空格,好似他自身一般不甘这样拘谨的束缚,试图挣脱,从工整的方框中,从狭隘的括弧里,打破教学楼的构架,击溃沉闷低迷的繁文缛节。反观我的字,局促,拘谨,只占格条一半大小,每个字都端正的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把纸张贯穿,把心脏刺穿,我大汗淋漓,迷失作业丛林,签字笔是年级捕兽夹,我左腿瘸拐,因而永远无法从那些课本陷阱逃离。逃离教学楼,逃离按部就班的规矩。

  潜禹轻飘飘的,他的字也轻巧,这个夏日周二的午后,我红彤且燥热,从社区走来转角的这段道路叫我湿漉,像一道熔岩瀑布,只有舌尖冰凉,略微带丝清甜。看潜禹抄我作业时让我生出一种愧疚,仿佛那些答案本就是我从他那里偷来的,现如今也只是归还于他。

  我想反悔,想把暑假作业夺回,像把香港夺回,把澳门夺回,把台湾夺回,把所有失去的领土都标记姓名,要他的每个字都增添我的注释。狮子跳火圈是马戏团生存的窘迫与无奈吗?狮子跳火圈怎么不能是狮子的一种自我表现,也许狮子真的想用跳火圈来证明些什么,也许狮子不需要这样取乐人类的把戏,谁知道呢?谁知道,毕竟谁也不是狮子。

  潜禹抄完选择填空,选誊几道步骤较少的大题,而后从挎包翻腾出一罐胶水,将语文阅读和英语作文几页黏在一块,检查作业时,就无法翻到那些崭新明亮的空白。潜禹边涂胶水边问我,“周涿,你说会有人写一辈子暑假作业吗?”

  我将冰淇淋含在嘴里,像含着块璞玉,一开口,黛玉就病了,病得像雨打芭蕉那夜落在湖岸的蔫花,再没有争奇斗艳的朝气。故此未做回应,只用眼神困惑看他,暗示对话继续进行。潜禹没想从我这得到言语反馈,自顾自继续,“我要是能写一辈子暑假作业就好了。”

  “是抄吧。”我鄙夷道。

  “非也非也,”潜禹抬头看我,“写一辈子暑假作业是放一辈子暑假的意思,你不知道吗?大人们没有暑假放,真的很可怜。这么热的天,死了好多人。”

  潜禹在这时丧失修补暑假作业的兴趣,将练习册和胶水都推至一旁,神秘兮兮问我,“你猜,这个暑假,我都在干嘛?”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一切都是捕风,一切都是捉影。”我摆出所罗门王这句。潜禹不出所料朝我大翻白眼,又拿出他“龟毛”这类的怪话,他已经很久没说新的怪话,像是走到怪话尽头,他有了新的兴趣爱好,正如我的周末从剪神奇宝贝图鉴变成左手练小篆一般,他也寻得新鲜古怪。

  我想,他的暑假一定缤纷绚烂,去夏威夷学开飞机或考古秦岭神树,我都不足为奇。潜禹在我的视角里何时变成一类小说人物,他的经历变成文字从他口中、身上掉落,我津津乐道,在书本合拢刹那,回归现实。

  潜禹和我到底只是同学关系,我们的人生轨迹正在背道而驰。我很清楚。

  新学期的周四,日光比之蒸馏伏特加还要再烈15度,跑操时刻被差遣在空调间检阅暑假作业,将那些堂而皇之的拒绝剔出,往后接受批判的场景,我只是门口擦肩而过的轻声谩骂。那些不写假期作业的人会把所有惩罚都怪罪于我吗?他们会的,他们总要找些弱势群体,为自己的过错买单。

  潜禹顺着半掩的办公室门推门而入,颇有些大摇大摆的意味,坐上某位叫不出名字的任课老师座椅,随手翻阅别班假期作业。整个暑假被转换为薄薄一本练习册,四十五人的暑假叠成一摞,而练习册却不能如实记录,他们的暑假是否拥有白桦林或是牛油果。

  “其实我一直觉得,也许班主任只是让你进来吹吹凉风,并不是真的要你检查暑假作业,你觉得呢。”潜禹伸手把我挑出的空白作业塞进其他班的作业堆里,“是你非要把没写的假期作业挑出,那些真正度过暑假只是没写暑假作业的人才要受罚挨骂,他们背地里骂你,那也是自作自受。”

  “所以呢?”我问。我被“自作自受”这词弄得有些窝火,24°的空调间让我像跑二十四里路般汗流浃背,和潜禹的对话叫我的灵魂气喘吁吁,就快面红耳赤,被活埋进假期坟墓。

  “暑假作业是为了暑假才存在的吧?可是完整写完暑假作业的人根本都没有好好度过暑假。”潜禹虽然句句不离暑假作业,但我总觉得他又在说什么怪话,和以前的怪话一样叫我难以参悟,像永远被空着的数学试卷附加题,光是解出最后大题,都耗光考试规定全部时限。我没空去思考他的言语,因此放弃思考。

  说起来,那本图鉴,是我偷来的。

  就是那本十元的神奇宝贝图鉴,在我试图趁着深夜路灯昏暗街巷缄默时刻,悄无声息从堂弟的机器人储钱罐中,借用三元。硬币与硬币碰撞的声音是清脆的,较之风铃当然有些沉闷,较之夜晚就是轰隆巨响,我被母亲当场抓获,此刻,“妈妈”的称谓俨然变作“母亲”。

  她什么也没说,我也同样。我们的舌头同时含着块雪糕,我是透明的,她或许是咖啡味,无糖,无奶,唯有苦涩。

  偷三块钱硬币和偷十块钱图鉴到底哪种算是犯罪,哪种犯罪更加十恶不赦?

  抄袭暑假作业和不写暑假作业到底哪种才要受罚,哪种过错无法得到谅解。

  我从小卖部跑出,怀揣的图鉴露出一角,潜禹或许目击全程,站在深沉的柏油路面,而我脚下赤红的地砖滚烫,彼岸花的红色,岩浆的炽热。我的视线与他对上,他守口如瓶,同我打了招呼。

  那竟是我初回,对班里这位叫潜禹的同学,有了印象。

  “我叫潜禹,潜水艇的潜,大禹治水的禹。”

  潜禹说,潜水艇一定是海洋生物的发明,热情好客的远古海兽,邀请傲慢无知的人类,去参观他们的文明与颜色。也有可能,潜水艇本身就是一种海洋生物,比如观音庙里的菩萨像,他们本身是死的,但某些时刻,他们活着。

  潜水艇像所有深海鱼一样躲藏海底世界,偶尔,在人鱼触礁歌唱的夜晚,他们会浮出水面,将月色映亮。不置可否,潜水艇的故乡是土壤,他漆黑坚硬的外壳,生来是要接受日光照耀,暴雨洗礼。

  正午,烈日高悬,潜禹被罚站走廊补写周记。我座位靠窗,正趴在课桌午睡小憩,突然听到潜禹小声唤我,“周涿,周涿。”朦胧里迷糊抬头,看到潜禹贴近玻璃,怀里捧着的周记本看似仍然一字未动。我将窗户开条小缝,在他唇齿启合间,听见他说。

  “我要走了,周涿。”

  “走去哪?”我问。

  “你怎么不问,整个暑假,我都在干嘛?”

  “在干嘛?”

  对话在风中飘落,晚夏暖风温糯粘稠,我们的交谈些许干巴,香樟在九月尤其茂盛,绿成一团浓郁的稠雾。话像都被风吹远,悬挂树梢,我得攀上高枝,才能摘下潜禹的回答。

  也许,根本没有回答。

  “既然暑假作业没有写完,那我就要回我的暑假了。”潜禹说这句,神情依旧轻飘,像任课老师正破口大骂宣泄怒火,全体学生低头默不作声,空气凝固,潜禹在这时漫不经心拐出教室,说要“撒尿”。

  我在他屡屡“龟毛”的谩骂里学到新词,我管这叫白目。潜禹没反驳,也许,“白目”是句连他都没听过的怪话,也许,他早不屑于这些怪话。

  晚些时候,班主任问,潜禹去哪了。无人应答,我也同样。

  偷图鉴隔周,潜禹初回问我借作业抄的晚课,我紧拽衣角,欲言欲止,诚惶诚恐潜禹是否目睹我的罪恶,或许抄袭作业是种要挟恐吓,我将剪贴本递出当做试探,潜禹无动于衷。那学期过了大半,我和潜禹莫名其妙成为关系还蛮不错的朋友,只图鉴之事如鲠在喉,让我始终无法对潜禹推心置腹,他倒和我说了许多。

  期末复习课,嘈杂宛若市集,我终于没忍住问他,“你都看见了吧。”

  “看见什么?”潜禹反问,“看见你把顺来的宠物小精灵图鉴做成标本贴进英语作业本里吗?”他对神奇宝贝的叫法,是宠物小精灵。我点头默认,心底忐忑,恨不得化作汗水蒸发。

  “那有什么的,把珍稀动物偷走做标本图鉴的都大有人在,你看过1《帕丁顿熊》没,算了,想你也不可能看过,不过说实话,你蛮有毁尸灭迹天赋的,变态杀手都是这样,既要销毁重要证据,又要留些值得纪念的关键部位当做收藏怀念。”潜禹一通话噼里啪啦朝我砸来,我字字明了,却无法顿悟话与话组合成的意味。唯一能懂的是,他并未将我的偷窃当一回事。我灵魂沉重的枷锁,变得轻飘,我突然有种和潜禹一般轻盈的错觉。

  学1《再别康桥》的课间,潜禹问我,刚有无在听徐志摩生平经历。

  “不觉得死在路途这事挺浪漫的吗?我希望我的死亡,是动身前往参加某位时隔多年未见老友的生日宴,携带悉心挑选的礼物,结果途中失事,被发现时,怀里仍然紧紧抱着礼物盒子。不管礼物是什么,朋友都会记一辈子吧?”

  三月底,我的十八岁生日将近,整个章鱼港被阴沉的乌云笼罩,昱历高三教室充满油墨臭味,刚从传达室印刷的试卷,密密麻麻,一摞叠一摞,很快发放给毕业班学生。没完没了的试题,无穷无尽的解析,签字笔一根接着一根耗尽,潜禹这个名字,早成过去。

  校园广播里说,或是海啸,或是别的什么来袭,台风过境,城市沿海线危机四伏,让市民朋友尽量待在家中,减少外出。我较之先前年龄稍涨,正巧涨到情窦初开,想起潜禹所说徐志摩,忍不住代入其中。

  当然,不置可否自作多情。

  渔港晚报哪天起无人问津,剪贴报本风靡全校后,到底也变成“风靡一时”的三分钟热度。我的同桌卯媛是唯一坚持的,或许源于她在报社工作的母亲,仍旧坚持将惊心动魄或是匪夷所思的新闻收录。卯媛说她高考志愿要报填新闻系,学成归来重振报社,关于卯媛的故事,我们以后再说。

  报填志愿的下午,炎热,学生家长焦头烂额,反复询问如何抉择,才是最佳出路。卯媛在女厕门口叫住我,她黑眼圈沉甸,看似忧心忡忡,精神气倒是不错,清爽整洁,一改往日校服笨拙,打扮得干练成熟。卯媛从包里拿出她那本宝贝剪贴报本,从中撕下一页递我,问我是否记得潜禹。

  四月初的新闻报道,某位航海水手身亡讯息。据说是去往国外的船只,有位少年水手突然要回国,于是狂风暴雨,船只侧翻,搁浅岸滩。水手的身份,直到高考结束的六月中旬,才被查出。

  文字里,无法得知潜禹是否有礼物要赠予我,是否原定动身参加我的生日宴。我想起那段对话的下半,关于图鉴,关于徐志摩,关于死亡。我问他,“林徽因看到徐志摩僵硬的尸体,会觉得这是浪漫吗?”

  “林徽因我不知道,不过如果是你周涿的话,应该会偷偷从我的尸体上藏点什么做成标本吧,潜禹标本,潜禹图鉴。”

  “我不会。”

  我不会,我最后一次和潜禹见面,还是他说他要回暑假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