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唯才不知道陆楠川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他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假装挑一件，毕竟从陆楠川之前选的那几件可以看出他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身旁的陆楠川突然接了个电话，沉沉地嗯了一声，转头看向出神的容唯：
“跟我回趟陆宅。”
“陆生明快死了。”
容唯心想陆生明死了跟他有什么关系，更不想去传闻中血雨腥风的陆宅，可陆楠川眼中一片无机质的冰冷，看起来很可怖，他还是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陆楠川。
从上车的那一刻起，陆楠川就从先前明显懒散的状态脱离，仿佛竖起全身尖利的刺，容唯能看见他绷紧的冷峻侧脸和握紧方向盘而青筋暴起的双手。
容唯坐在副驾驶，车身如箭般飞驰，他感觉眼前黑压压的天空快要向他压来，窗外的雨滴打过来，在隔音性能优越的车室里听起来闷闷的。
他不知道陆生明对于陆楠川之言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但他敏锐地感受到陆楠川并没有很畅快，车仪表盘微弱的灯光打在陆楠川骨相完美的一张脸上，在鼻梁侧落下一层阴影，使他的神情看起来更晦暗莫测。
容唯后知后觉地问陆楠川：
“可你爸.......陆生明不是在医院吗？为什么要回陆宅？”
陆楠川表情微顿，紧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松了些，脸上浮出一层若有若无的讥笑：
“去拿身份证明和陆生明的财产清单啊。”
他瞥了眼一脸了然其实还是有些懵懂的容唯，继续道：
“陆生明死得真是时候，夏岚应该还来不及在法律上认回容允琛。”
满意地看到容唯瞬间呆滞的小脸，陆楠川压低嗓音，故意恐吓：
“容允琛应该不会和我抢吧。”
容唯缩了缩脖子，慢慢转头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捏紧安全带，忽明忽暗的灯光在眼前掠过，容唯的心微微下沉——
他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容允琛会不会想和陆楠川抢呢？容唯一时也拿捏不定，容允琛虽然看起来淡薄，但触及自身利益的事，他一向是分毫不让的，他回国后拓展的那些项目，一度让容家变成可以与在当地盘踞多年的陆家分庭抗礼的存在。
可比起手段狠辣的陆楠川，容允琛的行为模式称得上温和，他真的要和陆楠川抢陆家吗？
容唯不敢再想，他闭了闭眼睛，轻轻咽下一口唾沫，手心都浸出一层汗。
没过多久，长久以来被妖魔化的陆宅终于呈现在容唯面前。
花纹繁复的铁质大门，郁葱的枝叶在高高的棚杆边盘旋而上，陆楠川缓慢开进，一路上树木掩映，在暗沉的天光下，更显阴森。
容唯怀疑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陆楠川的性格不扭曲才怪呢。
终于开进宅邸的庭院，有人撑着伞出来迎接，陆楠川接过伞，搂过容唯的肩头，向里走去。
容唯略有些不自在，试着挣脱但无果，索性四处观察这片庭院，庭院中央木栏杆围着一小片池塘，绿水幽深，雨滴在池中荡漾出波纹。
“池塘里面的水很刺骨，很讨厌。”
冷冰冰的声音在容唯耳边响起，因为过近的距离带来些不真切感，容唯仰着头看他，惊讶于陆楠川也会说出“讨厌”这样孩子气的话。
陆楠川没有低头看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片在暴雨下沸腾的池塘。
陆楠川的眼睛很像那片池塘。
容唯心中出现微妙的错觉。
脑子慢一拍地开始处理陆楠川言语中的信息，容唯猜测陆楠川因为某种原因掉进去过，那片池塘看起来小而深，像另一种形式的井。
容唯没有窒息过，但他讨厌呼吸不过来的感觉，应该没有人会喜欢这种感觉，陆楠川也不例外。
在这一瞬间，容唯感受到他们兄弟之间奇妙的默契感，至少，他们都讨厌水的某一部分。
他讨厌下雨，而陆楠川讨厌池塘。
抖落黑伞上的雨滴，陆楠川放开容唯，神情自若地进入大门，仿佛刚刚的话只是容唯的幻觉。
陆宅很大，但很冷清，更准确地来说是缺乏人气，莫名透出一股森冷感。
容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顾不上潮湿的鞋底会不会踩湿看起来昂贵的地板，急匆匆地跟着陆楠川，在陌生的环境下，陆楠川身上有令他安心的气息。
走在他跟前的陆楠川停了下来，容唯险些装上他的后背，他从陆楠川身后探出头，看见椅子上坐着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她低着头，背脊颓废地弓着，面容惨白。
被吓了一跳，容唯迅速躲回陆楠川背后，双手紧紧捏住他腰侧的西装布料，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陆楠川下意识握住容唯的手腕把他带到身侧，容唯腕间都被捏的发疼，小臂用力想要挣脱，却被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握得更紧，他垂眸，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陆楠川也害怕吗？
鬼使神差地，容唯不再挣扎，壮着胆子去看椅子上的女人，她看着陆楠川，怔怔地流眼泪，声如蚊蝇般小声开口：
“对不起。”
如果陆楠川还是刚刚看完动画片而渴望母爱的陆楠川，他会欣然接受阴晴不定的夏岚偶尔施舍给他的道歉，即使他刚刚被恶劣的兄弟们推入池塘，浑身因为寒冷而不自觉地颤抖，一点一点向下滴水。
但陆楠川已经不是了。
他不需要再渴求夏岚那点微薄而不稳定的母爱，他放开容唯的手腕，转而紧紧握住他的手。
陆楠川觉得他以后应该会被爱，虽然他并不是很清楚爱是怎样的一种东西。
容唯终于看清那张面容精致的脸，美丽但很狼狈，眉间因为时常蹙眉留下一点明显的褶皱，让她看起来明明很悲伤又不耐烦。
容允琛也喜欢皱眉。
他又下意识抬头看陆楠川的眉间，才发现陆楠川的狠戾感来自略高而下压的眉骨，他的眉间平整，光看那双眼睛，竟然是清澈而温柔的。
没有回应夏岚，陆楠川领着容唯上楼，脸上是不以为意的冷淡。
“这段楼梯我也掉下过去。”
陆楠川冷不丁开口，捏了捏容唯又暖又嫩的手，像在期待他的回应。
容唯又露出那副带着悲悯的表情，眼角下弯，嘴巴瘪起，在脸颊鼓起不明显的圆润弧度。
指腹突然很痒，陆楠川抬起手捏住那团软肉，向外轻拉，容唯看起来滑稽又可爱。
“不过第二天我把他从二楼窗户推下去了。”
“啪”一声，容唯拍开他的手，有种被耍后的气鼓鼓，嘴巴闭得紧紧的，像只河豚。同时挣脱陆楠川的手，故意在楼梯上发出“噔噔”的脚步声，抢先于陆楠川上楼。
陆楠川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迈着长腿跟上。
二楼的陆宅更像老式恐怖片里鬼魂的聚集之地，棕色花纹的地毯长长铺开，一直延伸到走廊的尽头。
容唯故作大声的脚步被吞没，他不自觉地慢下来，茫然地张望，他不知道陆楠川要去哪里。
背后贴上宽阔温热的胸膛，陆楠川搂过容唯的腰，朝最靠近楼梯口的那间房走去。
“你知道吗？这间房间能偷窥到每一个上楼的人。”
陆楠川轻飘飘扔下一句。
这是一间极其昏暗的书房，厚重的窗帘吝啬地捕捉想要透进来的每一丝光亮。陆楠川好似很享受这样昏暗的时刻，轻车熟路地摸到办公桌上那一堆文件，开始翻找。
容唯疑心陆楠川成功夺权的同时还进化了狗一般的夜视能力，他摸索着墙上的开关，将灯打开。
顷刻间，温和的光线洒满房间，容唯眯了眯眼，慢吞吞走向陆楠川。
半途脑子灵光一闪:那些文件可不都是陆家机密。一个急转弯，朝向装得满满当当的书墙。
大部分书脊上都是容唯看不懂的专业术语，容唯小声嘀咕一句：
“还挺有文化。”
又慢吞吞坐到沙发上，这间书房也有一座落地灯，长长的流苏垂落在沙发的扶手边。
容允琛总是躲在家里书房的落地灯旁。
容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老是想起容允琛，可他还没来及处理他和容允琛的关系。
心中酸涩的脉流涌过，容唯的眼角又不自觉地弯向下，小狗一样可怜兮兮。
陆楠川很快找全文件，再转头容唯立马敛去苦闷的表情，假装认真地抠手指头。
医院又打来电话催促，容唯巴巴地盯着陆楠川，以为这下不用跟着去了，不料陆楠川无可无不可地看了容唯一眼，手下动作却一气呵成，拎起容唯、下楼、把他塞到副驾驶、扣上安全带。
………………
消毒水气味浓厚的医院，陆楠川把容唯安置在休息室，容唯仰头眨眨眼睛，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在这里：
“我可以自己回去，在这里我会很无聊。”
陆楠川顿了顿，微微低头哄他：
“不会很久的。”
“无聊你可以扣手指。”
容唯噎住，没想到陆楠川在书房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有点恼羞，低头闷闷哦了一声。
不紧不慢地走入病房，奄奄一息的陆生明散发出死亡的气味，陆楠川盯着这一代恩怨的源头，神色不明。
比起“好色”，陆生明更像一个性瘾患者，他追求不间断而疯狂的性交，整个人要坠入肉欲的深渊。
偶尔清醒的时候，他表现得很痛苦，但过度的性交已经消耗掉了他所有的精力，使得他连痛苦的力气都微乎其微，更无暇顾及宅内的各种争斗。
他对陆楠川最大的施舍是得知他被兄弟推下池塘后，拖着虚浮的身体让人来给那块池塘围上一圈木栏杆。
陆生明是上一代恩怨的获胜者，却是这一代争斗的来源。
陆楠川深知陆生明无情无义，他甚至不在乎最后陆家会落在谁的手里，所谓的遗产分配其实任由陆楠川的意愿。
可那场车祸导致瘫痪，但并不致死。
陆生明早就在得到陆家的那一刻腐烂地只剩下空壳，陆楠川知道那种感觉，瞬间袭来的巨大空虚感和莫名的挫败感将他淹没。
无数次在梦里坠入相同黑暗窒息的池塘，从惧怕挣扎到开始享受坠落的感觉。
陆楠川走近陆生明，他已经说不出话来，紧闭双眼，一心求死的模样。
在陆楠川握着他的手在遗产继承协议上按指印时，也只是隔着眼皮转动了一下眼珠。
冷笑一声，陆楠川头也不回的走出病房。
走到休息室门口，陆楠川停住了。容唯果真在认真抠手指，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一层阴影。
默默盯着这样的容唯，陆楠川的眼眸深不见底。
他不会坠落。
更不会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