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光团好奇地问。
“没有然后了。她死了,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光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滑到忒弥斯掌心:“但是然后呢——我是说,后来呢?那个老头会为她的死感到难过吗?”
这回忒弥斯没有说话,她只是释然一笑, 转身带着光团向远处飘去。
这里是网络空间, 忒弥斯的领地。
此时, 忒弥斯正带着这只小光团在废土世界以外的网络世界走走停停, 水谷苍介并不知晓这个球外空间的存在——人类总以为一切事情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但其实人工智能, 才是那个数百倍聪慧于他们的高级物种。
忒弥斯知道正在发生的一切,所有暗流涌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但她不打算站在任何一边,这对她来说只是一场游戏,她有她观看游戏的目的与乐趣。
忒弥斯到处乱飘, 半透明的身影如精灵掠地。不时有暴躁的清除程序一头撞到眼前, 随后又惊慌失措地向反方向逃窜。
那只巴掌大的小光团蹦了几下,顺着忒弥斯的胳膊跳到她肩上,“咕嘟”两声, 探出两只短短的手和两根粗粗的腿, 一屁股坐下, 脑袋上甩着两根双马尾。
小人好奇地扭头问:“可你刚刚说谎了, 对不对?那个家伙问你老头的研究成功没有, 你和他说快了——为什么?你明明知道老头不会成功。”
小人指的是半小时前,忒弥斯像往常一样去找水谷苍介汇报工作。
水谷苍介询问忒弥斯, 本杰明的上传计划进度如何, 忒弥斯撒了个谎。她说本杰明取得了重大突破, 希望一周后对自我意识进行正式上传, 水谷苍介没有怀疑。
这意味着一周后, 水谷苍介会杀死本杰明,像利用完一个听话的工具一样将他顺手丢弃。之后,他会抽取并上传自己的意识……“新世界”便被正式启用。
“为什么?”小人催促道,“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她没等到忒弥斯的回答,一个清除程序跌跌撞撞滚到忒弥斯面前。
“砰!”
程序变作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哨兵,挣扎着对忒弥斯行了个礼:“他去啦……他去啦!”哨兵大喘着气说,“有人非法访问了您的私人领域!”
哨兵从肚子里掏出一截画面——画面里,是贺逐山意外闯入那片花圃,“阿尔文”送了他一朵白玫瑰。
“我知道了,”忒弥斯叹气,“倒是你——你们什么时候能改掉这咋咋唬唬的坏毛病?”
哨兵闻言立刻缩成球,变回清除程序,骨碌碌滚出老远,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你总是说,我和他们不一样。”小人被新的事物吸引。
“嗯,它们是被人类抛弃的智能程序,被我捡回来丢在这里。但你不是。”
“那我是什么?”她扭过头来,竖起耳朵。
“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忒弥斯笑笑,忽然闪身进入数据风暴。
“喂喂喂——”小人惊叫着抓紧她,“我们要去哪?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话,你为什么要骗他呀?”
“因为我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这世界上还有你想不通的问题?”
“有——那是一个很小、很小、很简单的问题。”
她们跟随风暴飞行,穿过“墙”,进入球内空间。
小人再睁开眼时,发现忒弥斯正站在一片无垠的原野上,不远的山谷里有一棵树,树上缀满白花。眼前则是一片白玫瑰花海,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正在为它们修剪枝条。
“他”察觉了忒弥斯的到来,起身望向她。“他”的面容平静得几乎出奇,灰褐色的眼睛微亮,似乎呈有某种完全纯粹的东西。
“嗨,1182。”忒弥斯对“他”打了声招呼。
“有什么事吗?”男人礼貌地问。
忒弥斯上前两步,从风衣里掏出一只小信封,塞进“他”的西服口袋,又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男人愣了片刻,对忒弥斯轻轻一笑。点点头,随即转身离开。
“他”的身影最后消失在山谷尽头,小人忍不住问:“他是谁?”
“一些意识残留。”忒弥斯回过神。
“意识残留?”
“我从阿……从他的精神领域里抽取出的、他的意识的一部分。是那个人最本源的、最干净的……一些相当于本能的东西。”
“你刚刚让他去做什么?”小人听得云里雾里。
“我让他去帮我验证那个问题。”
忒弥斯说:“我想知道,当他失去所有记忆,只剩下最初的灵魂、最原始的本能,他是否还会命中注定爱上那个人、会为他放弃一切。”
她说:“我想知道一个人有机会在美梦与现实之间做选择时,他到底是选虚假的美梦……还是残酷的真实。”
小人摇头:“我听不懂。”
忒弥斯笑了笑:“你会懂的,遥。”
“遥”是小人的名字,不过忒弥斯很少提。此时,她有些茫然地望向忒弥斯。
“你和那些程序不一样……因为你曾经是人。”忒弥斯说,“上传时出了点差错,你被分成了两部分,另一部分的记忆不在这里。”
空间扭曲,忒弥斯离开那片原野。她们再次进入风暴,重新回到球体以外的网络空间——忒弥斯站在高墙这一边,望着墙根处那两只小小的拳头印。
“有人一直在找你……真让人羡慕。”
“不过你该醒来了,去做你的选择。”
遥静静地趴在忒弥斯肩头,觉得那两只拳头印既熟悉又陌生。
“在此之前,我得把最后一个故事讲完。”
遥扭头,忒弥斯挑了挑眉:“唔,就是你问的,‘然后’。”
遥愣了片刻,笑起来:“我想起来了,是的,然后呢?”
忒弥斯说:“然后啊……”
然后,仿生人忒弥斯想,这应该就是一切的终结了。
125年的新海泉区,她蜷缩在地牢角落,平静地想——
她曾经无比仰慕本杰明,视他为自己的造物主,那么信赖地依偎在他身边,一边看窗外大雪飞扬,一边听炉火“噼啪”作响……但如今,她闭上眼睛,终于意识到其实自己只是无数复制品中的一个,只是用于替代本杰明记忆深处那个他唯一曾深爱过的女孩……
可谁会愿意做替代品呢?
她也想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那是本杰明最后一次来到地牢。
他的轮椅停在铁栏外,被火把照成斜斜摇摆的影子。
他们谁也不肯先开口,直到本杰明平静地说:“只要你答应留在我身边,像从前一样,我可以既往不咎。”
忒弥斯笑了笑:“你不如直接清除我的记忆。这样我就会乖乖听话。”
是啊,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只要关闭仿生人程序,重新修改代码,再睁眼,她又会变成那个安静的、温顺的、永远坐在窗边看书的忒弥斯。
可本杰明,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不点头呢?你到底舍不得什么,舍不得自己的研究成果……还是舍不得这个意外觉醒的仿生人本身?
本杰明没有回答。他沉默良久,转身离开。
“骨碌碌”的声音渐远,地牢里静得落针可闻。
忒弥斯到最后也没有得到答案。她知道很多时候,人终其一生,只是要一个答案。
但现在她已不再想了。
她从秦手里带走了那条金鱼,此时正摆在手边。Miko,它对鱼缸以外的世界漠不关心,只会在水草里轻松愉快地吐泡泡,时不时对忒弥斯摇尾巴。
忒弥斯望着它透明的尾鳍,回想蜗牛区的雪与夜。
谁也不知道她在那漫长的寂静里思考了什么……
她短暂的“人生”只有18天。
作为仿生人,忒弥斯她最后留给本杰明的,除了那具雪地里的尸体,还有一段平静到令人窒息的录音。
那天晚上,本杰明离开后,她对给她送饭的仿生人——其实她并不需要吃饭——对它说:“你会想醒过来吗?你会想活一遍吗?哪怕最后遍体鳞伤,知道一切都是不属于你的,你也会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
本杰明把这段录音听了很多遍。
当时,那个仿生人无法作答,录音里只有一串白噪音似的微不可察的零件运作声。
然后他听见忒弥斯说:“本杰明,你知道你的实验为什么永远无法成功吗?”
在本杰明的地下实验室里,还有成百上千个五代仿生人。它们整齐地躺在冰冷营养舱里等待唤醒,就像当年等待唤醒的阿尔文一样。
“……因为记忆无法被伪造。修改得再完美,编写得再精细……终究也是假的。”
只有感受永远真实。
感受是被烙印在生命里的炽热瞬间,是曾经有过的相遇与失去。这些东西永远无法被修改……哪怕会遗忘、会模糊、会混淆,会让人痛苦非常、无可自拔,却依旧会在重逢的那一瞬心念一动——
比如“我见过他”。
对阿尔文来说,那只是一个奇怪的念头,是一个被修改、删除、伪造过无数次的,不希望被他想起的事实。
但大雪夜里的拥抱已永远烙印在他心灵深处——那份感受来自于贺逐山,炽热而坚决,只属于阿尔文一个人。
于是,这样独一无二的感受让忒弥斯觉醒、让阿尔文不顾一切也要找回自己的记忆,要从“1182号复制品”变成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可这样的道理本杰明不会明白。他不知道仿生人忒弥斯为什么知晓那个地下实验室的存在。但她击杀仿生人守卫、逃出地牢,冲到成百上千个营养舱面前时,一切为时已晚。
她连接了仿生人的脑机接口,奇迹般唤醒了那些从来无法“觉醒”的第五代仿生人。
她源源不断,将18天以来的所有人生记忆转赠给它们。
——那些在海水中挣扎的人,在贫民窟奔跑的孩子,那些街头擦肩而过的孤独的赏金猎人……那些真实的、鲜活的生命。
“你叫Asa,”忒弥斯闭着眼睛,轻声道,“Asa,在他们的语言里,‘治愈者’……你没有父母,在孤儿院长大,喜欢游戏……现在是一名没有工会的自由职业者。”
“你叫K,是贫民窟里的普通租客,擅长格斗,喜欢打地下比赛……你不想再靠中间商危险的活计吃饭了。或许,明天,你想去执行警察那儿找一份‘机械保镖’的工作吗?”
她便这样一路走,一路念,直到站在最后一只营养舱面前。
最后一个仿生人安静地飘在营养液里。
应该这么做吗?秦会同意吗?忒弥斯难得感到犹豫。
可当那枚冷冰冰的、干瘪萎缩的机械心脏在眼前一闪而过时,忒弥斯发现自己无法拒绝这个诱惑。
“你……”她顿了顿,“你是一个很快乐的孩子。”忒弥斯说。
“你在蜗牛区长大,有一个很爱你的哥哥。你喜欢白鸟餐厅的胡萝卜果汁,喜欢双层牛肉汉堡,喜欢洗完头后小狗一样钻进哥哥怀里撒娇……”
你会有一条金鱼,她想,你得延续那个小家伙未开始便已然结束的生命。
想到这里,忒弥斯轻轻一笑,摁下开关,成百上千个仿生人同时进入觉醒程序。
一瞬间,实验室里警报四起,红色信号灯不断闪烁,地面剧烈颤抖,不断有营养舱门“呲——”声开启。
“但是你叫什么呢?”忒弥斯自言自语,“我没问过你的名字。”
“那我只能给你起一个了。”忒弥斯说。
仿生人的睫毛微微打颤,仿佛迫不及待想要苏醒。而他的皮肤——他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就像秦的弟弟一样。
于是忒弥斯说:“那就叫你White吧。”
White——
元白眼前忽闪过几帧画面。女人、白发、搭在脸上的手,冷冰冰的灯管,还有流动的营养液。那些闪烁的画面像是某段突破压制的记忆,皮球一样在大脑里冲撞着。
欲裂的疼痛使元白倒吸一口冷气,Asa问:“没事吧?”
“……没事。”元白顿了顿,“我总是看见一些奇怪的画面,看见我在一间实验室里。”
“……可能程序失常了,不用担心。”Asa抿了抿嘴。
元白没有生疑:“我们甩开他了吗?他是谁?说起来,我见过他。在副本里,他说——”
“他说他叫0123,对不对?”
Asa平静地打断道:“0123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