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南的眼角微微发红了，他垂下眼，并不解释什么，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顾奚又问：“那你杀我，是为了救我吗？”
迦南的眼中似有光芒闪动，许久之后，他再次摇头。
他惨淡地看着顾奚，轻声说：“我只是……想要试着反抗一下既定的命运。”
那时的他，的确对顾奚有过片刻的恻隐。
但他无法在这样一个场景下，面对着仿佛自己心魔一样的顾奚说出这样的话。
毕竟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清，那时的自己，究竟是为了救顾奚，抑或仅仅只是看不惯当时神殿的作为。
顾奚依旧只是笑，他很平静，那是一种仿佛把灵魂抽干了的平静，所有的一切在他的眼前渐渐清晰。
顾奚问：“那大人为什么要杀掉我呢？我又为什么在被大人杀死后，还能够活着站在你面前呢？”
迦南没有回答，但顾奚心中已经大致有了答案。
神殿必然要置他于死地，而迦南，则在神殿动手之前，先一步假装结束他的性命，骗过所有人，瞒天换海，将他放走。
但迦南这么做，并非为了他。
否则也不会在放走他后不管不顾，甚至一直到在昭明再次相见之时，才惊觉世界上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人活着。
迦南用力闭了闭眼睛，轻声说道：“从前每一次来见摩伊拉，我都重复着同一片迷障……从前我心如磐石，毫不犹豫。”
他苦笑了一下：“那时的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场景会变成我的迷障……明明无论我是真的杀死你，还是放走你，于我而言，都能自认问心无愧。”
神殿之人杀死流放者，无人指摘。
而他放走无辜的顾奚，也并无不妥，不违本心。
那时他想，或许是因为，那是他唯一一次阳奉阴违，甚至说谎欺骗了神明。
也或许只是因为，那个少年最后抬眼看他的神情，太过悲痛和怨恨，令人心惊。
“但如今我却明白了。”迦南的声音微微发抖，“我能自认问心无愧，只不过是因为，我没有真正见到你。”
他伸手，仿佛想要触摸一下顾奚的脸。
但是他的手停在距离顾奚半寸的地方，慢慢垂了下去。
迦南：“你该很恨我吧。”
顾奚抓住他的手。
“我不知道。”顾奚说：“我不知道等这场游戏结束，我回忆起所有的一切，包括当时的感情时，我会不会恨你，现在的我来说这些都是虚妄。”
他笑了笑：“但至少现在，我是不恨你的。”
迦南：“我不懂你的话。”
顾奚：“没关系，你会懂的。”
迦南：“我曾杀死你。”
顾奚就笑了：“你救了我，大人。”
迦南神色冷淡：“我并非想要救你，顾氏经历这一切，本也罪在梓虚。”
顾奚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爱你，大人。”
迦南就这么呆住了，他深深地注视着顾奚，那双浅淡的银灰色的眼睛里慢慢溢出了泪水。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沉默悲悯如神祇。
但他在流泪，眼泪源源不绝。
他迷茫地问：“为什么？”
顾奚弯起眉眼，执起迦南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因为你爱着我，大人。”
迷障在这一个瞬间轰然消散，火焰飞散成漫天的尘埃，尘埃旋转着往上，化作一片空荡荡的黑暗。
迦南似乎是怕眼前的顾奚也一起随着迷障消失，紧紧攥着他的手。
顾奚脸上带着笑，轻声说：“欢迎回来，迦南。”
迦南的眼睛微微睁大，冷淡地发着愣，顾奚已经乐不可支地靠近了他，那张过于明艳的脸上带着清晰的揶揄：“所以，你果然是爱着我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迦南的脸瞬间红了。
他掩饰一般地别过头，银白的发丝遮住了面孔。
苍老的叹息在一片漆黑中轻轻响起，迦南迅速将顾奚挡在身后，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淡。
“贤者。”
一个灰紫色的身影带着一团柔黄的光浮现在黑暗中，那是个有着一双苍老眼睛的年轻女子，身边是一只娇小的“灯”。她朝着迦南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顾奚身上。
“祭司大人。”摩伊拉声音轻柔，仿佛辽远的叹息，“您带着顾氏的孩子来我这里，是想寻求什么呢？”
迦南说道：“我来向您举证，二百年前的十二圣审判，顾氏无罪。”
摩伊拉似乎愣住了，好一会儿，那张麻木的脸上才露出一点些微的笑意。
“我知道。”她说，“我一直知道，他不会背叛王。”
她的目光寂寞地落在迦南脸上：“那么，祭司大人，百年前的真相是什么？”
迦南沉默一瞬，缓缓开口：“梓虚和先王合谋，以人间的昭明神宫为实验场，意图以外力打破‘人间锁’，并且他们的确对‘人间锁’造成了损伤，证据就是，与‘人间锁’相联系，原本拥有永恒生命的‘灯’，正是从那时候起开始逐渐死亡的。”
他顿了顿：“顾氏和云族，大概是想要阻止这一切，却被拉做了垫脚石。”
摩伊拉的眼睛微微颤动一下，她说：“‘人间锁’是神的意志，‘灯’是神的灵魂，王是神的血脉，神殿是神的眷属。”
“的确。”顾奚突然笑了一下，插嘴道，“不过如今的神殿，在黑暗的侵蚀下，早就已经失去了神的孤高吧。”
他带着点讽刺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或者说，那样的孤高实际从没有真正存在过。”
摩伊拉垂下眼睛，没有反驳，只是沉默片刻后，轻声问道：“王知道这一切吗？她对此是什么想法？”
迦南摇了摇头：“谁都不知道王现在在想什么。”
“的确，她是历任王中最难以捉摸的，甚至更甚于先王。”摩伊拉嘴角浮现一丝苦笑，“原本，她该由贤者共同抚育长大，我们应该教会她作为神殿之王应该理解的一切，教会她如何做一个神……可惜，命运弄人。如今，连我们也无法理解她了。”
她最终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他们如何破坏人间锁？”
“‘源’。”迦南回答，“那种存在，被昭明中人称为‘源’，昭明的‘源’曾告诉我，他们想要找到制作‘源’更完美的材料，而他们所认为的，更完美的材料，是云念。”
摩伊拉脸色微微一变，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云念……是王从人间带回来的那个云族遗孤？他们认为，拥有神殿血脉的人对于‘源’而言，是更完美的材料吗？”
迦南点头：“正是如此。而‘源’的认主，是刺穿她的心脏，呼唤她的真名。”
摩伊拉的脸上展露出一瞬的痛苦，那神情几乎是悲哀的了：“原来如此……我一直未曾真正勘破的命运，原来是这样……”
顾奚听得云里雾里，他意识到自己缺失了一块对于真相而言至关重要的拼图，但迦南似乎觉得他应该知道，且他们对此讳莫如深，于是不做解释。
顾奚眯起眼睛，没有多问，心下想着得找个机会从系统那里把所有信息都扒出来才好。
正思索着，一阵令人震颤的钟鸣突然从不知什么地方响了起来，迦南的脸瞬间白了，摩伊拉抬起头，遥遥看向远方。
摩伊拉：“这次的祭钟，是为了这位顾氏的孩子敲响的吧。”
迦南只是咬咬牙，压低声音说：“王不会如此……”
他的话没有说完，他们就都听到了一个声音，空空荡荡的声音仿佛直接响在他们的脑海中，这是祭钟敲响后，来自神殿之王的神谕。
其一，通缉流放者顾奚，等待十二圣审判。
其二，集结全神殿之力，彻底打碎人间锁，从此神殿将拥有属于人间的光明。
迦南和顾奚对视了一眼，顾奚嘴角溢出一丝说不清的笑，有些无奈地 ：“大人，看来这位神殿之王，也在觊觎人间。”
迦南半晌没能说出话，最终，却也只是叹了一口气。
摩伊拉闭了闭眼睛，缓缓开口：“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劝服其他贤者，十二圣审判台上，我会洗刷两百年前顾氏一族的冤屈，重申梓虚的罪名。”
迦南匆匆一点头：“我明白了。”
他转向顾奚：“我们走。”
顾奚还是笑着，好像对现在的境况全然不在意，伸手握住了迦南的手，嘴上还能调笑一句：“大人，我们就跟要私奔一样。”
迦南噎了一下，耳朵一下子红了。
他什么都没说，手指捏出术，带顾奚消失在靡靡的光晕中。
摩伊拉看着他们消失的地方，苍老的目光有些悲哀。
但如今没有给她伤春悲秋的时间，她也只是垂下眼睛，缅怀了一瞬自己绵延了两百多年的遗憾和暗恋。
摩伊拉伸手划过虚空，想要给其它贤者传信，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有人进入了她的迷障。
下一刻，那个人走进了这片光晕，站在了摩伊拉面前，突破迷障的速度甚至比顾奚更快，不是极端坚定，就是麻木至极。
摩伊拉的目光微微一动，她轻轻叹气，唤道：“王。”
辞惜没有看任何她，深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她伶仃地站着，好像一团随时都会飘散的雾气。
她问：“他刚刚离开？”
摩伊拉垂头说道：“是。”
辞惜微微抬眼，一张脸白得几乎透明。
“命运之贤者。”她说道，“我以神殿之王的名义，来同你做一个交易。”
摩伊拉声音苍凉辽远：“您是神殿的王，只需要下令，无需交易。”
辞惜语气加重：“这是一场交易。”
她微微仰头，静静看着远处吞噬一切的黑暗，麻木的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居然微微抽动了一下，在惨白的嘴角平平扯出一个几乎像是笑容的神情。
辞惜缓缓说道，平静而疯狂：“神殿即将迎来的，是一场盛大的杀戮。祭司也好，贤者也好，族长也好，其他无辜的子民也好……谁都有可能成为那只被屠戮的‘彘’。”
摩伊拉呼吸一滞，苍老的眼里只剩下了悲伤。
辞惜缓缓回头看她，轻声问：“这样，你还觉得，这不需要交易吗？”
摩伊拉闭上了眼睛：“我明白了，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