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迟似乎还在履行着她作为系统的职责，简单告诉了顾奚一些关于神殿的事情，但也如她在做系统时一样，说半句藏半句，无一丝真诚。
但她着实是个识时务的人，简单交代一些东西后，只留下了一只“灯”，便施施然离开了屋子，决不当那个发亮的电灯泡。
顾奚坐在迦南身边，慢慢梳理着如今他知道的信息。
神殿是个阶级分明的世界，神殿之王作为信仰和核心，是神殿唯一的神明。
祭司作为辅政，掌控规则，同时也作为神殿之王命定的伴侣，一人之下。
王和祭司之下，则是三大族和十二贤者。
三大族——顾氏、云族、梓虚一脉。三大族作为神殿之王最忠诚的维护者，拥有着神殿最强大的传承。
十二贤者则超脱于神殿任何族群，他们自最初的神殿之王诞生之时就已经存在，是审判的象征，虽然平日不理世事，但由他们司掌的十二圣审判甚至有可能动摇神座。
至于祭司——每一任神殿之王只会有一位祭司，每一位祭司也只会侍奉一位王，原本，每一任祭司都由三大族中人轮流担任。
然而两百年前一场惨案，当时作为祭司的顾氏族人背叛神殿之王，意图取而代之，随即顾氏屠灭云族，梓虚一脉力挽狂澜，同当时的神殿之王一起挫败了顾氏的阴谋。
最后，顾氏全族被带上了审判台，十二圣审判后，他们被削骨剔灵，沦为流放者，打落人间，成为了可以随意受神殿中人屠戮的“彘”，开始了永恒的逃亡。
听上去真像个荒唐的故事。
顾奚慢慢吐出一口气，静静仰起头，看着云雾缭绕的屋顶。
原主……或者说，过去的那个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洗脱家族冤屈？让一切真相大白？报复神殿？他会有这样的家族荣辱观吗？
更何况，那时候的他，真的能明白这其中一切吗？
顾奚并不觉得自己是个会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付出一切甚至生命的人，他是个自私的人，心里能装下的东西不多，也擅长得过且过，并不想去看那么广阔的深邃的爱恨。
顾奚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他脑海中只有残缺的记忆，他知道他的父母因为流放者的身份在他的面前被神殿之人杀死了，但是他没有感同身受的情绪。
况且，哪怕他的父母在他面前被屠杀，比起虚无缥缈的神殿和两百年前的冤案，他大概，也只会去恨那个他目光所及的杀人者。
但原主却切实地，深切地恨着整个神殿。
当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呢？那个杀人者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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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南醒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断掉的手臂也完全恢复，看上去依旧是昭明密林中初见时不沾染一丝凡世尘埃的祭司。
他侧过头，顾奚就坐在他身边，乌发黑瞳，笑起来的时候眸光璀璨。
“大人，你醒了。”他说道，“你昏迷了好久，久到我都不知道时间了。”
迦南缓慢眨了一下眼睛，就这么轻易地被他感染了，板正无趣的面容似乎浮现了一点温和的笑意。
迦南轻声说道：“神殿的时间没有意义。”
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直起身体，细细打量着顾奚，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顾奚只是笑：“我能有什么感觉？身受重伤的又不是我。”
迦南似乎还在担心什么，刚想开口，栖迟的声音从屋外传了进来。
“哥哥，我做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吗？”栖迟拉开门走进来，身边跟着一只低眉顺眼的“灯”。
她指着顾奚笑着问：“哥哥你看，我做得不错吧，是不是一点都看不出这是个流放者？”
迦南咽下了刚才想说的话，他站起身，转而问道：“术法可以维持多久？”
“如果他不使用顾氏的术，我的术法可以一直维持到他死去的那一天。”栖迟靠在身边的“灯”身上，手指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它的眼皮，“但是一旦他使用了顾氏的术，我的术法就会失去作用。”
迦南点点头，栖迟又提醒了一句：“现在整个神殿都已经发现有人在昭明使用了顾氏的术法，并且时间和人间锁损坏的时间几乎完全重合，所以应该会有不少人觉得，这是顾氏的又一次阴谋。”
“王现在正在尽力稳定住人间锁，但是等她空出手，大概就会下令抓他了。”栖迟笑了起来，看着迦南僵住的身体，仿佛幸灾乐祸地问：“你说，他们会不会为你身边的这个人，再进行一次十二圣审判？”
迦南声音微微发寒：“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那我该关心什么？”栖迟注视着他们，微笑。
迦南没有回答，带着顾奚往外走。栖迟的声音在他们身后远远地响起。
“哥哥，我是梓虚的族长。作为神殿祭司，你只属于神殿之王，你可以不在乎家族，但我不行。”栖迟微笑着说，“我要梓虚长盛不衰，为此，甚至连神座之上坐的是谁，我都可以不去在意。”
迦南的身影顿了顿，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
迦南：“梓虚把你困住了。”
栖迟笑着：“是我把自己困住了。”
迦南不再说话，带着顾奚走出房门。栖迟闭上眼睛，很快就感受到他们的气息离开了梓虚。她垂眼坐在银月形的秋千上，赤/裸的双脚轻轻晃着。
如今，一切都走到了尾声。
这场仪式，终于要结束了。
于她而言，这几乎也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许久过后，一个少女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梓虚的迷雾中，是云念。
云念的身上带着凛冽的煞气，屋内的“灯”被吓得闭上了眼睛，瞬间，屋中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云念：“梓虚族长，王要见你。”
栖迟的面容隐没在黑暗中，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直到云念快要失去耐心，她才轻轻一笑：“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正要去告诉她。”
栖迟说着，轻轻撇过头，看向顾奚和迦南离开的方向，目光无法穿透的迷雾遮掩了气息，云念大概没有发现他们。
她喃喃说了句什么，又在云念开口询问之前笑起来，说道：“走吧，我很想念她了。”
云念听见这句话，一张脸顿时黑了。
但她只是嘲讽地发出一声冷笑，没有多说什么，就带着栖迟前往中心正殿。
而另一边，一只“灯”送顾奚二人离开了梓虚的迷雾，梓虚之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顾奚觉得那些飘在浓稠黑暗中，散发着光亮的浮岛，似乎变得更加黯淡了。
迦南问：“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顾奚轻笑一声：“她告诉我，神殿的‘灯’正在死去。”
迦南听着顾奚的话，呼吸顿住了，他几乎有点难堪地垂下眼睛。
他沉默许久，手指捏了一个术，一簇明亮的光闪耀在他的手指间，却什么都没能照亮，只是存在了一瞬，就消失在黑暗中。
迦南：“除了‘灯’，没有任何术法的光能在神殿的黑暗中存在。”
他慢慢地，斟酌着字句开口：“神殿是一个没有光的世界，于是……神殿曾经想要从人间夺取‘光’。而最初的神，正是自人间和神殿共同的祈愿中诞生的。”
他轻轻抬着头，看着神殿广袤无垠仿佛吞噬一切的黑暗：“神明，身化作人间锁，护人间平安；灵化作无数 ‘灯’，在神殿留下一点光的影子；一线血脉流传至今，作为神殿之王。”
顾奚眯起眼睛，接着迦南的话继续说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原本作为神明之灵，为神殿带来永恒光明的‘灯’，却突然开始逐渐死去。”
迦南艰难地点点头，认同了顾奚的说法。
顾奚看着迦南，脸上带着笑，漆黑的眼睛却深不见底：“如今神殿正在失去它唯一的光源，逐渐被黑暗吞噬。大人，你说人间锁被打破这个状况，对神殿而言，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神殿，还在觊觎属于人间的光吗？”
他的声音温柔：“神殿从来不是什么应该被供奉的神居之所，不过是一个卑劣的掠夺者罢了。”
迦南的手有些颤抖，他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祭司大人。”一个少年的声音突然快速靠近，打破了这一瞬的僵局。
他似乎没注意到顾奚，声音带着些急迫：“大人，墨菲斯一族的‘灯’突然全部死亡了……有人说这和人间锁被破坏有关系……”
迦南伸手将顾奚护在身后，脸色瞬间冰冷：“噤声。”
少年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迦南轻声道：“莱恩，不可妄议人间锁，王会处理这一切。”
“可是……”莱恩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几乎在发抖，“哪怕是王，她能阻止‘灯’的死去吗？”
顾奚四下轻轻一看——或许是因为浮岛都渐渐暗淡，正中的神殿正殿亮得异乎寻常。
好像所有的光都聚集在了那里。
因为照亮那里的，不是“灯”的光，而是人间的光。
人间锁被真妤破开了一道口子，于是流光倾泻，照亮了神殿的黑暗。
迦南沉默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我先跟你去墨菲斯的族地看看。”他转头看向顾奚，“你……”
顾奚毫不犹豫：“我跟你走。”
迦南似是松了口气，说道：“也好……正好有一个人，我想带你去见。如果能得到她的帮助，你能更安全一些。”
毕竟，已经成为流放者的顾奚，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经历一次十二圣审判。在辞惜态度未明前，迦南只能尽力多给他准备一些依仗和后路。
莱恩的脸色却变了，这个聪明的少年似乎猜到了什么，警惕地说：“摩伊拉大人只是受墨菲斯一族的供养，并不参与处理任何事情……”
迦南淡淡地打断他：“墨菲斯族长，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莱恩顿时又怂了，恨恨地磨了磨牙，还是嘴硬地加了一句：“摩伊拉大人不愿见外人，要见她必须经历什么，祭司大人您不会不清楚。”
迦南只说道：“带路。”
莱恩彻底没脾气了，半句话不敢说地走在前面。
顾奚忍不住看了看迦南冷淡的侧脸，大概明白了自己在昭明初见他时那副说什么做什么都理直气壮理所应当的态度是怎么养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