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个月圆夜，几乎看不见星星。
顾奚靠着洞穴中的石壁，突然轻轻仰起头。
“千夜动手了。”他轻声说，又咧嘴笑了一下，“她居然真的动手了。”
迦南垂下眼睛，感受到了悲哀。
他们身边，禁锢住那个怪物的术正在一层一层地解开。
它感受到人的血气，朝顾奚龇开尖锐的獠牙。
顾奚在封印彻底解开的瞬间拉住迦南的手腕，带着他穿梭在昭明深密的山林中。
那怪物紧紧追着他们，但是却在顾奚接近昭明的宫宇后改变了方向，像是被什么控制了一样，直直朝着昭明神宫中冲去。
它撞到了宫殿外的结界，发出受伤的嘶鸣。
昭明的侍者惊恐地看着不断撞击结界的怪物，几个人跑开去寻找宫主和各族家主，剩下的人勉强捏出一些单薄的“术”试图加固防御，但因为契约正在被清洗，他们不再能肆无忌惮地逃避天罚，能够使用的“术”非常有限。
“不对。”顾奚突然开口。
按照计划，神宫周围的防御阵法应该已经被她破坏了。
顾奚：“这种事情上真妤不可能掉链子。”
而迦南脸色突然一变。
顾奚已经了然。
他看着迦南，甚至笑了一下：“大人，那个从神殿来的罪人，到底为什么会来到昭明？昭明又凭什么收留他？”
说话间，昭明的防御法阵突然破裂，就好像刚才的防御法阵只是为了稍微拖延一点时间。
那怪物瞬间冲进殿宇，撕扯起了那些身着神官服的少年少女。
那些鲜血洒在昭明神宫铺就着玉石的地面上，流淌进玉石上看似无序的凹槽中，渐渐汇集成了一幅奇妙的图文。
而随着血越流越多，那图文几乎散发出光芒。
图文的正中心，所有血汇集的地方，是祭坛。一棵血红色的树从那里撕破地面长出来，树上隐隐约约，用长钉钉着几个人。
而顾奚的思绪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清晰。
他们被摆了一道。
昭明那位宫主，显然早就和来自神殿的那个人合作，将他们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他和迦南几乎同时开口：“他们要在昭明创造一个新的‘源’。”
而这整个昭明，甚至黎千夜黎崖这对兄妹和两个真妤，都是已经被他们舍弃了的棋子。
他们放任真妤做出种种毁灭昭明的计划，不过是将计就计，甚至帮着她在今夜聚集了昭明的所有人，让她为这场仪式制造血引。
那真妤呢？她对这一切知道多少？
他们对于昭明内部的很多信息几乎都来自真妤，原主虽然在这里生活了百年，但顾奚并没有继承他的全部记忆，很多东西都不甚清晰。
真妤，这个在昭明飘荡了两百多年的恶鬼，她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顾奚思量着，迦南已经动了。
迦南：“不能让那个怪物继续杀人。”
说着，迦南手指微动，捏了一个术法，在怪物冲开一个侍者勉强搭出的防御时挡在了那名侍者身前，怪物受到伤害，发出一声嘶叫。
而迦南也在瞬间感受到从灵魂深处撕扯出来的一阵痛苦。
这个怪物，依旧被人间锁认定为“人类”。
怪物身上汹涌的“灵”裹向被迦南所伤的伤口，伤口瞬间复原又再度撕扯，血淋淋的怪物有着一张已经看不清面容的脸，咧到耳根的嘴张得很大，剩余的五官全被挤在头顶，如同一道破开的裂口。
迦南忍受着体内的痛苦再次捏出术法，顾奚的红衣却突然闪到了他眼前。
顾奚捏开一个红果子，一团血色的灵绕在他的手腕上，而他就借着这团灵在掌心燃起了金红的烈焰，在他们面前竖起一道防御的火墙。
“大人，看来那句话得换我对您说了。”顾奚的声音在这种关头居然还是轻佻的，“可别死在今晚了。”
迦南反手，用手背蹭去嘴角溢出的血。
顾奚摸了摸自己身上还剩下的果子，忍不住啧了一声。
真妤给他留的果子不多，而如果没有这些来自于真妤的“灵”，他差不多手无缚鸡之力。
但顾奚还是很豪迈地朝迦南挥了挥手：“你去阻止仪式，我来杀这个怪物。”
迦南很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冲过来，在那怪物冲破火墙再次攻击他们的时候，伸手推开了顾奚。
他的身体在怪物的攻击中撕裂开来，鲜血灌进地面的阵法。
在他们不远的地方，流淌着光芒的鲜血绘出诡异的图腾，缓缓汇聚于昭明正中的祭坛上，血色的树迅速生长着，树上被钉着的人，顾奚终于认了出来。
真妤，和黎千夜。
他们找不到那个被神殿之王带走的孩子，所以决定退而求其次，用拥有着昭明血脉的黎千夜来制作下一个更加完美的“源”。
黎千夜，这个孩子。她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哪怕杀死自己的亲哥哥也要从昭明绵延千百年的罪恶中解放出来。
千百年来，为了维系所谓血脉而一直进行兄妹乱/伦的昭明。
逃出昭明又被抓回来，被迫和亲生哥哥生下两个孩子后终于疯了的，她的母亲幸姬。
黎千夜从懂事开始就一直在忍受着的这一切，在和昭明一起化作飞灰的同时，也将她化了灰。
阵法的光随着迦南血液的灌入更加刺目，那棵树上，黎千夜开始发出凄厉的惨叫。
“大人。”顾奚在瞬间重新做好防御，“快走，你在这里反而碍手碍脚。”
迦南终于点头，手上捏了一个术，将自己的一部分灵抽出，学着真妤化做几个莹白的光球抛向顾奚，转身离开。
顾奚吐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自己的筋骨。
他盯着面前的怪物，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他当然不会阻止这个怪物，他甚至可以帮他杀人。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虽然与预计有所偏差，但是未必就不能随了他们的心愿。真妤要的是昭明毁灭，或者更多。
而原主要的，是通往神殿的道路。
至于他，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顾奚垂下眼睛。
事到如今，他早就理解了，其实根本没有人期待他在这些小世界里做什么。即使他什么不都不做，世界也会给那两个人加上一重又一重的痛苦，要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甚至只需要做个看客，看他们在命运里挣扎。如果他恨他们，那么他甚至可以看得很开心。
因为这场游戏，有人要他赢。
但是他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
迦南在祭坛之上找到了他要寻找的人。
他来到这里的任务目标，数次试图置他于死地的，梓虚一脉的前族长兰斯。
他的亲生父亲。
他的父亲站在昭明宫主的身侧，带着一种隐秘的微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有趣地抬了抬眉毛：“你是跟顾氏那只彘一起来的？”
迦南只是捏起术法：“不要这样称呼他。”
兰斯于是笑了笑，说道：“你应该都猜到得差不多了吧。”
他转过头，几乎深情地看着那棵血色的数：“从你得知所谓的‘源’开始，你就猜到了一切，包括两百多年前，顾氏一脉的那场十二圣审判。”
迦南脸色瞬间惨白。
他并不想给兰斯拖延时间的机会，指间划出光刃攻击。兰斯却只是胸有成竹地笑着，抬手将掌心的短剑刺进黎千夜的心脏。
兰斯的嘴一张一合，轻轻唤了一声：“黎千夜。”
“父亲最后教你一些东西吧，‘源’的认主，及刺穿它的心脏，呼唤它的真名。”他笑了笑，“真是可笑，居然拿自己通用的名字作为真名，我都不知道该说你坦荡，还是愚蠢。”
一瞬间，所有的血都聚集到了黎千夜的身上，亮起了璀璨的光，甚至连远处的顾奚都能清晰地看到。顾奚吸了口冷气，甩了甩满手的血，朝祭坛的方向飞快跑去。
那一片光芒，预示着新的“源”即将诞生。
而下一刻，那片光芒却突然变了，化作一片暗沉沉的红色，随后顾奚听见了真妤尖锐的笑声。
“我不是说了吗，大人，您是看客，我是戏子。”真妤被钉在血色的巨树上，和另一个真妤紧紧相连，她的眼睛里露出从未有过的疯狂，“看客怎么可以自顾自地站上戏台呢？”
“你……”兰斯到现在才终于露出一丝异色。
下一刻，迦南的攻击已经到了他的眼前。
兰斯不得不松开短剑向后退去，但却瞬间感受到来自身后的另一种压迫感，千钧一发之际扭身用手臂格挡。
顾奚环绕着灵的手并指为刃，几乎断了兰斯一截手臂。
但也仅此而已。
顾奚可惜地甩了甩手上的血。
兰斯脸色已经沉了，他盯着顾奚，轻轻吐出一句：“顾氏的杂种。”
他似乎还想做什么，但是那血红色的树如同瞬间被催生了，将钉于其上的真妤千夜全部卷进了树干里，甚至蔓延出无数藤蔓如同进食的巨兽一般卷向周围所有的血肉之躯，连昭明宫主都无法幸免。
顾奚在迦南想要出手的瞬间挡在他面前，硬生生闪过巨树的攻击，兰斯看着眼前混乱的景象，终于明白自己这是被“黄雀在后”了。
而且，还是被他原本以为的那只“蝉”。
他不再恋战，捏起术就要离开这里。
迦南想要阻止，但终究无法在这漫天的血海中扔下顾奚，也无法不顾眼前荒诞的景象，只能咬牙捏起防御挡开袭向他们的有一根血色藤蔓，眼睁睁看着兰斯从眼前逃脱。
耳边似乎只余下了风声，已经听不见惨叫和悲鸣。
巨树无法控制地膨胀着，吞噬者周围的一切，又朝上用力伸展出去，仿佛要刺穿天穹。
这里似乎只剩了他们两个活物，勉强依靠迦南的力量，在巨树一波一波接连不断的攻击和扩张中如同寒风中的烛火，飘飘摇摇。
顾奚轻声说：“真妤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