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阿奴国没有再攻城，他们期待着从国内送来的奶酪和肉干，他们习惯不了中原精致的食物，嚼着只让人觉得牙齿发软。
夜渐渐深了，将军在顾奚的床上自己翻滚着发/情，顾奚默念着时间。
差不多了。
他抽出贴身藏着的短刀，手起刀落，粗野的大汉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喉咙上就开了一个十字。
鲜血喷溅，漏风的喉咙发出狰狞的气音，顾奚甩掉短刀上的血，听到帐外传来亲兵的通传声。
系统给他翻译，说是粮草快要到了，请大帅做好准备。
顾奚快意地笑了，拿起刀往自己的胸口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刀口微斜，往外一挑，一捧心头血浇在阴兵令上。
顾奚疼得满脸冷汗，脸上笑容却不变。
阴兵令的使用，需要穆家人的一捧心头血，一条断肠命。
顾奚痉挛地颤抖起来，似乎全身的血都一下子冲进了大脑，这种感觉已经接近了机体融合时的痛苦，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顾奚一张嘴，一口黑血哇的喷了出来，额角青筋暴起，缭绕的黑雾慢慢淹没了他的面孔。
亲兵没有得到大帅的回应，有些奇怪，但想着大帅正和他近日最宠爱的美人在一起，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担心，偷偷掀开了一角帐帘往里看。
他的眼睛陡然放大，整个人猛地一震。
下一个瞬间，他的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后折过去，颈动脉里的血像是喷泉一样从断口中向上直直地喷出去。
一场杀戮悄无声息，阴兵带着八百里黄泉阴森的鬼气。它们无知无觉，无情无爱，野兽一样的惨叫几乎要撕破浓稠的黑夜。
顾奚瘫软无力地倒在地上，喉头鲜血淅淅沥沥，一双璀璨的眼睛被血丝染成了红色。他咳嗽着，痛苦地从地上爬起来，拖着一路的血，艰难地挪动着步子。
火光冲天，近乎白昼。
阴兵嘶吼着，阿奴国的士兵有的还沉浸在加餐的欢喜里，甚至有的还在睡梦中。
他们是野蛮人，他们践踏着东鸾秀美的山河和弱小的百姓，多少遗民泪尽胡尘里，多少死尸怀着满腔汹涌的恨意，现如今，这些恨凝聚成了地狱一般的景象，把他们所有的残忍都变成了实质的刀剑，狠狠劈在这些刽子手的头上。
辙乱旗靡，慌忙逃窜，东鸾将士吹响了反击的号角。
穆迟冲进了陆清珩的帐篷，厉声问：“师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突然出兵？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陆清珩沉默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半幅袖子，上面鲜血写就的字迹狠狠砸在穆迟心头。
穆迟踉跄着后退一步，声音都不稳了：“他……他怎么，怎么能够……”
“阴兵令。”陆清珩苦笑一声，“没想到，有生之年……这位陛下倒真是个……”
穆迟僵立着，手指几乎无法弯折，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摔帘而去。
陆清珩仰起头沉重的叹了一口气。
“昔者，南平探鬼道，穆家寻人道，奉天殿问天道。于是，南平擅巫蛊，穆家事君王，奉天殿听神谕。而今，南平弑杀神，穆家驱使鬼，奉天殿灭绝人。”陆清珩喃喃道，“本同根同源，终同室操戈，荒唐，太荒唐了。”
但他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徒儿，舍不得他后悔一辈子。
穆迟抢了一匹马，飞奔向阿奴国军营。
那里已经成为了真正的修罗地狱，阴兵漆黑的刀刃和血红的眼睛让穆迟想起奉天殿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影子，还有那些看似正常实则根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神官。
他有些僵硬地闪躲着向他袭来的刀剑，在冲天的火光中寻找着顾奚，可是眼前全都是杀红了眼睛的人，敌人，自己人，阴兵，一通可怕的混战。
穆迟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一片湿意，一滴一滴，渐渐连绵成冰冷刺骨的寒凉，绵绵的小雨飘散在风里，冲不灭绝望的硝烟。
穆迟眼眶湿润，身边似乎只剩下了尸体，层层叠叠的尸体，有阿奴国士兵的，也有东鸾将士的。
不知道多久以后，他终于看到了顾奚。
顾奚靠在旗杆上，那里原本插着的是阿奴国的旗帜，现在则被换成了东鸾国的飞鸾旗。他紧紧抓着旗杆，像是抓住什么珍贵的宝物。
穆迟几乎是滚下马的，踉踉跄跄手忙脚乱地扑了过去，一把把顾奚狠狠搂进怀里，声音都在颤抖：“你怎么能……你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怎么可以？”
怀里的身躯像是一折就会断掉一样，顾奚麻木地转了一下眼珠，低声问：“穆……迟？”
“是。”穆迟牙齿打颤，“我是。”
顾奚弯起嘴角，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懈下去。
“穆迟，你来做什么呢？”顾奚嘴唇蠕动，声音几不可闻，“我明明说了，不要告诉你。”
“顾奚？”他说的话让穆迟感到心惊胆战。
顾奚突然弯下腰，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用力地推开了穆迟，自己再也没有站着的力量，轰然倒了下去。
穆迟摇晃了一下才稳住身体，僵硬的关节让他差点摔倒，他看向顾奚，惊恐的看见他身上黑气缭绕，像是被恶鬼缠身。婴孩模样的恶鬼睁着一双硕大翻白的眼睛，咧到耳根的嘴里殷红一片。
它趴在顾奚的肩头，一口一口啃食着顾奚的血肉，穆迟颤抖着抬起手，看到自己满手血腥。
顾奚像是疼得麻木了，青筋暴起的面容居然是平静的。他苦笑一下，低低地说：“我不想你看见我这样，你走远一些，我怕……我怕它伤你。”
他抬起眼睛：“这是使用阴兵令的代价，没有办法的，穆迟，你走吧。”
他居然还轻松地笑了一下：“原本还担心我的心头血没用……好在，我到底也能算是穆家人。”
“谁让你用的阴兵令！”穆迟突然暴怒，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婴孩模样的鬼，可是手指穿透了黑气一下子捏在顾奚血肉模糊的肩膀上。
穆迟匆忙松手，脸色煞白。他颓然跪倒在地上，不敢再用力，只能轻轻地把顾奚拢进怀里，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落在顾奚的唇边。
那个鬼像是不满有人打扰它的进食，转头张开血盆大口在穆迟的手臂上咬了一口，却陡然发出一声尖叫，一双眼睛直接爆出了眼眶，血丝布满。它尖利地叫嚣着，声音撕扯着耳膜。
穆迟突然想到了什么，用手掌狠狠在粗糙的地面上擦过，皮肉瞬间翻卷，他用血淋淋的手掌拍向那只尖叫的鬼。
他的血里种着梓罗钉，连神都杀得掉的梓罗钉。
小鬼果然惊恐地惨叫一声，一下子消失了。
顾奚挣扎着抬起手，震惊地问：“你……穆迟你做了什么……你……”
一句话断断续续，也没能说完，顾奚像是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鲜血混杂着细碎的内脏大口大口被他吐出来。他艰难地喘息着，一双眼睛还是死死盯着穆迟，不肯移开半分。
穆迟心痛地几乎要死了，他轻声说：“我……我用了梓罗钉，以帝王血为引，足以……弑神。”
顾奚的眼睛闪了一下，又灭掉了。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声音像是残破的风箱：“你……你杀了她吗？杀了吗？”
穆迟泪流不止，把脸埋进了顾奚瘦削血腥的肩窝：“是我们一起杀了她。”
顾奚粗重的喘息着，一直紧握的手终于松开，那块被鲜血浸透，变成血玉一般莹润艳丽的阴兵令轻易地落在了肮脏的地面上。
好半晌，他像是回光返照一样地哈了一声，眼睛里有种近乎光芒的东西。
“好，好……我这一辈子，总算是……”他目光灼热，烈火燃烧后，化成了一片柔软的灰烬，“勾结了阿奴国的，是朕，边防图，是，朕，是朕交出去的，朕，如今……”
鲜血不停地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他的身体早就被鬼气侵蚀，没有救了：“朕，赎罪了。朕得，得干干净净地……”
他的眼角溢出泪水：“可是，朕……朕不干，不干净了……”
“你干净，你干净的。”穆迟几乎痛哭出声。
他痛恨自己，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温韶然口中的那个美人会是顾奚，顾奚分明就是这样的人，要做一件事，就会什么都不顾，哪怕把自己折在里面也在所不惜。
穆迟急匆匆地否定着，好像这样可以稍稍宽慰这个挣扎的痛苦的没有一日欢愉的灵魂：“您救了整个东鸾国，救了您的万千子民，陛下，您……”
他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顾奚像是笑了一下，他的脸上满是黑色的印痕，神色都看不清了，他艰难地说：“穆，穆迟，你，你做皇帝，朕，朕把皇位……”
他抬起手，痉挛着抓住了穆迟的袖子，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洗去了他脸上的血污，他哭着叫了一声：“穆……迟。”
穆迟嘴唇剧烈地颤抖，他意识到，这是顾奚的遗愿。
可是他也要死了，他做不了皇帝啊。
那些尸斑已经渐渐连成了一片，他自己都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顾奚从没有这样求过他什么，可是他却完成不了。
黎明，破晓。
晨光熹微。
阴兵如同鬼魂一样消失在清晨单薄的日光中，穆迟听见了东鸾将士的欢呼，带着疯狂的嘶吼和痛苦的欢腾，这个国家在历经了阴沉的没有一丝光亮的黑夜之后，终于迎来了黎明的曙光。
穆迟的嘴张开又合上，他突然把顾奚抱起来，急促地说：“你再撑一撑，我求求你，别，别死，再撑一撑……”
他一边说着，一边抱着顾奚爬上马，一路飞奔。
回到平窑，甩开欲上前询问的温韶然，穆迟带着顾奚直奔自己的住所，把他安置在简单的行军床上后，穆迟将那个黑色的陶罐捧到了顾奚面前，穆迟双手颤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顾奚已经暗沉了的眼睛微微闪出一丝光来，残破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母后。”
他挣扎着，将面颊贴在了冰冷的陶罐上。
顾奚慢慢地，安详地闭上了眼睛，轻轻呼出最后一口气。
“娘亲……”